怎么会。不应该。接受不了。
带着些不自知的骄傲,他不情愿接受这样的事实。就算再过半个月,再过几个月,只要一想起来就会耿耿于怀。
“蓝岚。”
文颂郑重地问:“你说他会不会是死了?”
“……”
蓝岚语塞。
啊这。
不至于不至于。
“反正……你要是因为想要朋友的话,早跟我说啊,我带你去认识。”
听起来赌气的成分居多,蓝岚倒还稍微轻松了些,“那种反复无常的人行动逻辑本来就不能靠常理推论的,玩不来正好。我还想劝你别理他呢。”
“横竖他现在人都下落不明了,惦记他也只会气着自己。”
蓝岚说,“下周末有个人傻钱多的哥们儿说要搞个主题派对,你跟我去玩呗。基本都是来c市上学的富二代,说不定还有咱高中同学,遇上了还能叙个旧。”
“到时候再说吧。”
文颂没答应,也没说不去。放下可乐瞥了眼投影,火花四溅的特效晃得人眼花缭乱,“就最后一次,我以后再也不会陪你看这部电影了。”
“嘿,你上次也这么说。”
蓝岚没有停留很久,问了他今天想不想出去玩,日常被拒绝后下午就离开了。
文颂收拾完残局,去书房临幸自己的养老躺椅,才发现这里少了花,又去卧室和客厅匀出一瓶拿来摆在小书桌上。
按说不该忘记,以往这里是他除了吃饭睡觉停留最多的地方。但最近都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连漫画都不太爱看了,这里也很少来。显然秦覃已经给他造成了心理阴影。
他往加湿器里添了几滴香水,随手挑一本漫画,窝在躺椅里心不在焉地翻,耳边是蓝岚的话,眼前却浮现出秦覃的模样。
想起那些兴致高昂地侃侃而谈,想起那些热情而亲昵的拥抱,还有那样异常明亮的目光——像是整个人沉浸在某种不知所以的轻飘状态里,感到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清浅的葡萄果香扩散到整个房间,十数年来从没有变过,如同回到童年的怀抱般令人安心。
在只属于自己的舒适空间里,文颂逐渐放松,多日以来,第一次感到释然,第一次希望自己是真的被别人单方面“友尽”,不再去纠结“怎么会”“不应该”,即使仍旧不甘心,也情愿接受了。
他情愿相信秦覃一切反常的表现都只是因为古怪的性格,而非某种被人背后议论的“症状”。
他情愿这就是事实,而非蓝岚说的那些。
**
隔天去上课,郑西阁问他下午有没有时间一起出去玩。
上周已经被约过一次,总是推脱也不太好。反正下午没课,文颂就答应了,问他去哪玩。
没想到对方反而很意外。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又会拒绝我!!】
文颂懵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是把客套话当真。
【是需要我拒绝的那种邀请吗?】
【啊啊啊不是不是!!是你太难约了,没想到会成功还有点惊喜】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哪儿都行,哪怕不出学校去图书馆自习都行,我就是不想在宿舍待着太无聊了】
文颂也没什么劲头到处去跑着玩,想了会儿问他:
【你会游泳吗?我想去游泳】
学校的室内泳池还开着。秋风一吹气氛骤降,来游泳的人也少了。因为对外开放,有一半都是家长带着孩子过来玩水,童声清脆,回响在场地里给人还算热闹的错觉。
说来游泳就是来游泳。文颂热身之后一句废话没说,直接跳进了泳池。
他自由泳的姿势很漂亮,在水里翻来翻去像只小海豚。郑西阁看着,感觉他在水里比在陆地上还要灵活点。
就是体力不太行,游一个来回就要歇会儿。连歇着的时候也没上岸。
“喝什么饮料?”郑西阁问他。
文颂说,“矿泉水就行。”
郑西阁去更衣室外买。
他跟别的朋友也来过泳池,都是男生,多少都得沾点来看美女的目的,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实打实从头游到尾的。
他觉得文颂有心事,休息的时候想聊几句,但一开口就选了个错的切入点,“你最近没跟秦师兄一起玩吗?”
“……”
文颂也是第一次觉得矿泉水也会噎人,缓了缓才说,“他在忙自己的事。我们最近都没联系。”
“这样吗……他好像挺久没来学校了。”郑西阁说,“上次你说你们俩关系不错,我还以为你会知道他情况怎么样了。”
上次是说那天早课,他帮文颂戴隐形眼镜的时候。秦覃离开教室时,他人在前排,还特意给文颂发了微信询问——“你跟秦覃很熟吗”。
文颂原话是:“还行,我们经常一起出去玩,挺合得来。”
那个时候他还在跟秦覃打得火热的幻觉里。文颂想。结果当天晚上就被现实教做人了。
“其实我们高中上的是同一所,他比我大一届……本来是大两届的,不过他高一中途因为生病休学了一年。再回来上学就跟我哥一个班了。”
郑西阁出人意料地说道。
文颂显然没有想过自己能从他口中听到秦覃高中时的事,注意力明显集中起来,“那你高中的时候见过他吗?”
“面对面的只见过一次,不过经常听说他。他很有名。”
“那你们是因为什么见过面?”
“他跟我哥打架。我去看我哥的时候,在医院里碰见的。”
郑西阁语气复杂,“他用菊花编了个花环拿来送给我哥。好家伙,白的黄的都有。”
“……”
如果说半个月来还有什么令人忍不住要笑的时刻,那就是现在了。
文颂觉得不太礼貌,努力绷着。但郑西阁看得很开,“想笑就笑嘛。其实也活该,我哥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校霸,厕所欺负同学的那种。我上高中的时候都没脸让人家知道我们是亲兄弟。”
那也不该挑上秦覃吧。秦覃看起来一点都不好欺负。
文颂脑补了一出校霸找茬反被削的剧情大戏,心里莫名被爽到,想想又问,“他高中休学过一年,是很严重的病吗?”
“你不知道?”郑西阁略微诧异。“前些日子的传言不是沸沸扬扬的么,你没有听说吗?”
文颂心底一沉,笑意也消失了,“我以为只是传言。”
“有些部分是传着传着就走形了,但也有事实。”
郑西阁叹了口气,“他休学就是因为那个病,是叫抑郁症还是躁郁症来着,又有人说叫双相……我也不太懂。反正挺麻烦的。”
他有种感觉,从他说完这一句之后,文颂的心思就全然不在这里了。勉强游了两个来回说觉得累,想早点回去休息。
郑西阁察觉到这情绪的转变跟秦覃有关,不知应该怎么宽慰,回宿舍的路上遇到小超市,停下来买了包烟。
文颂什么也没有买,看着他熟练地拉开塑封条,摸出打火机。
一个个都是老手。
“别想太多,毕竟是别人的事,咱们没病到身上,听听得了,犯不着去掺和。”
他点燃了烟夹在指尖,细细的一根。吞吐烟雾,用调侃的语气道,“再说现在上网的年轻人,有几个没点抑郁症什么的?网名改成氟西丁,深夜分享网抑云歌单发段伤感文学之类……”
调侃戛然而止。注意到文颂的表情,他当即抱歉道,“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这次不好笑。
“我知道。”文颂没多说什么,转移话题道,“你的烟能给我一根吗?”
“想试试?”
郑西阁乐了,不仅给了他,还殷勤地帮他点上。单看拿烟的姿势就知道,他压根没碰过。
文颂不太喜欢烟味,却忽然不知起了什么劲,含进嘴里吸了一口,被呛得一阵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胡乱嫌弃,“好难吃。”
郑西阁哈哈大笑起来,“多试两根你就习惯了。”
试过一次就讨厌的味道为什么还要再试到习惯啊。
文颂不太懂,看着手里的烟犹豫要不要再来一口,余光里忽然闪过模糊的人影。
这是很平常的一秒钟。傍晚的校道人来人往,交谈声嬉笑声此起彼伏。他们行走在一条热闹的路上,每秒钟都会与不同的人擦肩而过。
先前的热闹都像是无意义的背景。不知是被什么样的直觉催动着,唯独在这一秒,文颂回了头。
他表情忽然变得焦急,甚至慌张,手忙脚乱地把烟塞给郑西阁,“我突然想起有事……你先回去吧,课上见!”
郑西阁惊险地接住他的烟,差点被烟头烫到,“喂……”
等不及听一句再见,他已经跑远了。装浴巾泳衣的运动包在背上一蹦一跳,看得人想笑。
不知道急急忙忙去干嘛。
郑西阁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烟,被含过的烟嘴略微湿润,还带着浅浅的牙印。仿佛被呛到以报复般的齿痕。
他看了好一阵,鬼使神差地咬进嘴里。
第19章
不远处的人包裹在一身灰色卫衣里,戴着帽子和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路口转弯的瞬间侧脸转向这边,半边轮廓帅得很眼熟。
文颂脚步一僵,就近躲到景观树后,差点以为自己要暴露了。
但他对只是沉默地穿过路口和人群,未向别处多看一眼。
文颂松了口气,观望后又立马跟上去。
头一回干跟踪这种事,虽然技术稚嫩了点,混在路人里倒也并不显眼。转弯后走的是另一条没什么商铺的小道,越走行人越少。没了掩护,连他都觉得自己的步伐过于鬼鬼祟祟,前面的人愣是一点没发现。不知道是毫不关心还是有意忽视。
文颂很快意识到,虽然绕了条小道,这方向仍旧是回宿舍的路。
眼看离宿舍楼越来越近,他却在宿舍楼下停住了,站在路对面掏了掏口袋,往地上撒了一把什么东西。
一把又一把,最后还扯着卫衣口袋抖了抖,直到把自己榨干,一颗都没有了才停下来。
“……”
奇奇怪怪,在干什么。
文颂扒着树干,探出半个脑袋努力地望,后悔自己出来游泳没戴眼镜。
泳镜也是带度数的。忽然想到这个,文颂从包里摸出来拿它代替,举在眼前当望远镜再看,那个奇怪的人正在自动售货机前买饮料。
咚的一声掉下来,颜色透明,看样子是瓶矿泉水。
文颂却知道,那应该是瓶苏打水,认识的人里唯独一个喜欢喝。只是想不通他接下来会带着饮料去哪。
而事实上,他哪儿都没去,就靠在售货机旁摘下口罩,断断续续地喝完了一整瓶。
如果有第三视角,文颂觉得自己的行为看起来应该比他还要奇怪,居然就这么站在这儿盯着他喝了十多分钟。
直到空瓶被丢进垃圾桶,他要戴回口罩时,才终于忍不住提高声音喊——
“秦覃!!”
售货机旁的人愣住了,看到他从路对面的树后跑出来,气势汹汹地冲到面前,头上还顶着片落叶。
他没有耐心再继续跟下去,也发觉这样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干脆点,过来给自己这半个月生过的闷气找个交待。
可真是给他气坏了。
一腔怨念还没想好要从哪开始发泄,秦覃却望着他,先笑了起来,语气同目光一般柔软。
“晚上好,文颂。”
大概是逆光的缘故,他整张脸的轮廓线条更加明显,笑却如此温和。文颂被虚晃一下,不知道这晚算好还是不好,更说不出狠话了。
正郁闷时,忽地见他的手朝自己眼睛伸过来,下意识偏过脸躲开,“……干什么。”
哪有半个多月不见,一见面就要戳人眼珠子的。
只停顿一瞬,他的手换了方向,掸落那片树叶。
文颂不自在地扒了扒头发,口气强硬起来,“这些天你去哪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抱歉。我最近……有点忙。”
他的笑便透明了。或多或少缠着无奈,却只说,“抱歉。”
文颂看着他在这样的无奈中垂落了视线,像那天见过的孱弱纤薄的蝶翼,被光照得半透明,美丽得近乎脆弱。
当这样的脆弱感出现在他身上,映在人眼底,天大的罪过也要打个折扣了。
莫名其妙气消了一半。
“那你今天晚上也忙吗?”
“……不忙。”
秦覃在“今天”上加重语气,“今天不忙。”
文颂指指售货机,“那请我喝饮料吧。”
他没说想喝什么。上大学之后最常喝的饮料是个c市本地的牌子,大街小巷的商店和售货机里都有。但名字偏偏是串看不懂的英文字母,喝到现在都念不出来。
就像蓝岚的“那辆白色的车”一样,说也是“那个葡萄味的汽水”。
明摆着给的台阶,秦覃又不傻。依言转向售货机,几秒后饮料掉了下来。瓶身花花绿绿的半透明包装,里头是冒着小气泡的紫色汽水。
文颂伸手去接,带着股淡淡的消毒液味道,指腹泡得起皱,被售货机里的灯光映成惨白。
秦覃问,“你去游泳了吗?”
文颂点点头:“嗯。”
他嫌泳池的小淋浴间用起来不太舒服,打算回宿舍再洗澡,头发也只潦草地擦了擦,一路走回来都快被夜风吹干了。
文颂问:“你今天晚上要回宿舍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