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院时将近凌晨两点,公共交通全部停运,连车都很难叫到。初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昼夜温差大,到了晚上冻得要死。他身上只有层单薄的睡衣,被夜风吹透止不住地发抖,却并不感到难受,甚至沿着冷冷清清的街道走了很长一段。
脑海里泛起嘈杂的回声。白天校道上热闹非凡的景象似乎还在身旁,只是换成看不见的影子拥挤在左右,化作夜里百鬼夜行的盛况。路口人行道的指示灯泛着幽光,秦覃看了看自己空闲的左手,在空气中虚握出另一只手掌的形状。
他能想到一万种可能性,离开了白天那样充斥着自由与希望的氛围,便也不惮以最恶毒的揣测当作证据。
是周乾想方设法地要他参加了比赛。在有赛程安排的今天下午,他一定不在医院的时候,秦涛独自面对了生命中最不能提及的痛处。如果下午那口气真的上不来,如果晚上血管破裂没能及时止血,一段数十年的悲剧人生就结束在今天。
他拒绝了周砚的名片,所以才在事情过去数小时后还无所事事地独自冷静。不知是有人应该感到遗憾,还是有人该感到庆幸。
街道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开着。秦覃进去买烟,出了店门原本可以抽到天亮,但路上偶然驶过的出租车停在他身边鸣笛,问他去哪。
在大脑察觉之前,他就先报出了熟悉的地址。
坐上车以后还有二十分钟的机会反悔,但他任由这辆车把自己带到文颂家门前。
他已经习惯了所有外面的事告一段落后回到这里,而不是学校寝室或员工宿舍或自己家,却从没有像今天一样,站在门口犹豫是否应该进去。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文颂解释今晚发生的一切,如果可以,他宁愿不说,不想把文颂扯进这一系列的麻烦事里来。
但或许从周乾频繁地出现在校园里开始,文颂就已经被他带来的麻烦缠上了。
或许已经感到厌烦,只是还不忍心说出来。
门前的感应灯熄灭后许久没有再亮起。他站在门外倚靠着黑暗,像是游行归来的鬼魂之一。门内却有拖沓的脚步在缓慢移动。在他毫不设防的时候,房门被从内拉开,刹那间像是倾斜而来的另一个世界。光芒四溢,带起的暖风里混着熟悉的清甜香味。
文颂遮住脸打了个哈欠,扯着从肩头滑落的开衫,迷迷糊糊地说,“不许抽烟。”
“……”
秦覃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在客厅等你来着……睡了一小会儿,好像听见你打火机响。”
也可能不止一小会儿。文颂又打了个哈欠,松开门把手转身先往里走,像之前迎他回家的每一次,“快进来啊,先洗个热水澡。”
秦覃被催促着进来,脱掉了脏衣服。浴室里温暖而洁净,洗手台边的琉璃瓶里盛了半满的清水,插着一枝新鲜的栀子,翠绿的叶子,洁白的花朵,散发出几欲令人落泪的馨香。
他并不责怪,也不质问。
“我帮你拿新睡衣!上周挑的格子图案的那套,我今天晚上回来也穿了。”
贴身的肤感很舒适。文颂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去拿手机,瞥了眼右上角自言自语,“天都要亮了。”
他晚上回来等秦覃的时候还在跟林柚柚聊微信,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下午她去兼职做家教没亲眼目睹学校里的盛况,听别人说了又拉着他兴致勃勃地聊,还问他要了秦覃比赛的现场录像看。
他发过去就睡着了,没看到林柚柚后来的消息。
【这首歌你都没听过?大街小巷红遍了好吗/链接/】
【不愧是秦师兄,这么大众的歌也能唱得这么帅!!】
文颂一愣,点进链接去听,跟着哼了一遍,恍然大悟地点头,确实是在学校广播或路边咖啡店里都听过,怪不得觉得耳熟。原本还以为耳熟是因为听秦覃唱过,以为那是秦覃的歌。
按照他对秦覃的了解,应该会更想唱自己的歌才对——秦覃当然可以唱自己的歌,但却并没有。
应该是为了确保能赢。这种大众情歌接受度更高,比起小众的原创歌更容易获得青睐。
浴室里水声未停。文颂回到卧室,坐在床上给自己拉好被子,又点开那段四分多钟的视频,从头到尾再看一遍,看他是如何意气风发地站在舞台中央,攥住所有人惊艳的目光。
他这么想赢,是因为文颂说过想赢。
文颂闭上眼睛靠在床头,心底里有种奇妙的联系弥漫而生,好像有一部分的自己活在他身上。所有的掌声和荣耀,热爱和浪漫都能与之共享。
那么相对的艰难与冷落,恐惧与悲伤,也同样应该共享才对。
可他总是把所有好的东西都捧到眼前,不好的藏在背后只有自己知道。有点傻。
他洗完澡回到卧室,潦草地揉了两下头发,毛巾随手丢在一旁,困倦极了似的倒在床尾。文颂睁开眼,看见他蜷在自己脚边,温顺得像只猫。
新睡衣是同样款式的不同颜色。浅灰的这件已经穿了半宿,他身上那件是奶里奶气的浅紫,色调柔和,衬得人有些孩子气。
好一阵子没说话。文颂捡起毛巾给他擦头发,轻声叹息,“怎么都不告诉我?”
怪不得年后的拍摄频率没有降下来。怪不得没有拍摄的时候也常见不到他,还以为大二的课有那么多,现在想应该是在医院里吧。
秦覃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像是疲惫得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听到他的声音,却还是很快地回答,“不想……让你担心。”
“可是我愿意担心你啊。”
文颂揉着他的头发,絮絮叨叨地说,“早点告诉我就好了。你腾不出空的时候,我也可以去医院帮你陪着叔叔。”
秦覃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握住头顶作乱的手压在脸下,半梦半醒般嘀咕:“不准担心。”
“……”
文颂弯起嘴角,用另一只手捏了捏他温热的脸颊。
好可爱。
好像可以永远都这么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 来唠!
紧赶慢赶
今天也是甜甜的晚安
mua!
第90章
直到头发干透他都没有动, 也没再说一句话。文颂很难得见他睡着得这么快,不舍得叫醒他,便只小心地抽出手, 脱下开衫盖在他身上,从肩膀到脚踝, 几乎能把身体盖严。
个子那么高, 蜷起来也是这么小一团。
也有外衫特意买了宽松款式的缘故。但情人眼里出西施, 文颂看在眼里, 满心怜爱。如果是刷微博时见了这样的照片,分分钟还要再评论一句“妈妈爱你”。
不要总是报喜不报忧就更好了。
这栋房子就像个独立的小世界,秦覃把所有麻烦事都关在门外, 从不带进来给他知道, 像要给他一个没有烦恼牵绊的乐园。被这样呵护对待是很窝心,可他不希望秦覃觉得自己是个只能尝甜头, 不能一起经历挫折的男朋友。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他用来反思自己对秦覃是否过于依赖, 顺便想一想应该如何和秦覃讨论这件事, 才能显得态度认真又不至于太严肃。
他原本以为这个问题需要思考到天亮,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专注力。在凌晨向着清晨过渡时, 在他本不该睡着的那段时间里,他做了一个令人惶惑不安的梦。
无论往前还是往后很多年, 文颂都没有再做过那样的梦。像一缕游魂飘回幼时居住的家门里, 那天晚上,当文晴哄着他去街上的便利店里买巧克力面包当作晚饭,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出门。
就像在重要的节点经历了第二次人生。作为现实的映射,他始终想知道,如果那天自己未曾离开家门, 是否就有可能阻止那场悲剧的发生。
梦中发生的景象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经过想象的补充甚至更加真实。他好像真的待在那个家里,目睹了父母的最后一次争吵,和过去曾目睹过的上成百上千次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在那个晚上,当她摔倒在厨房,和平时一样挨了打后奄奄一息,看起来无还手之力时,趁丈夫放松转身的间隙,拿起了锋利的刀。
在她动手时,文颂看着梦中的自己缩在角落里发抖,大口喘/息。当那个男人彻底断绝了生机,文颂看着梦中的自己磕磕绊绊地冲进她怀里,求她活下来。
当文晴用手背抹花了脸颊上的血迹,低头看向不断哭泣的,可怜的小儿子——
文颂看着梦中的自己被刀尖对准,倒在了血泊里。
这场史无前例的噩梦是被秦覃打断的。他不断地往床边缩着像在躲避什么,再不叫醒就要掉床了,“梦到什么了这么害怕?”
文颂从呓怔中坐起身,神情恍惚。
“梦到我妈……杀了我。”
“……”
即使秦覃再镇定,这样的梦可不太常听到,“一大早就来这种剧情?”
“很奇怪对吧?我也觉得。我以前梦到她的时候……都是很好的时候。”
文颂摇了摇头,捶打自己的脑壳试图保持清醒,这时候才注意到他正在换衣服。后背裸着,腰窝在清晨的阳光里若隐若现,“你要出门吗?”
“我爸醒了,去医院看看他。”
“那我和你一起去。”
诡谲的梦境抛到脑后,文颂迅速掀开被子下床,刚走到衣柜边却听见他说,“医院那种地方,病人多不干净,能不去就别去了。你今天上下午都有课。”
“上午的课不重要。正好我的药快用完了,去医院开两瓶。”
几个小时前还刚刚反思过这事,文颂没有被忽悠过去,眼巴巴望着他说,“我跟你一起,绝对不乱跑,也不乱说话,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
“……”
这样诚恳的语气,再加上明知是在故意装可怜却还是每次都被得逞的眼神,任何人都说不出拒绝的话。
秦覃无奈地答应了。
医院这边平时都有阿姨照料,他只要按时打钱就行,不怎么用得着费心。来得其实不算勤。
这天上午,连阿姨都是第一次看他跟秦涛坐下来说话。父子俩把其他人都赶出去独处一室,里面很快就传来秦涛愤怒或恐惧的喊声,带着哭腔时高时低。
“早晨还说想见儿子……怎么见了面反倒不好了?”
“别担心,秦覃有分寸的。”
文颂坐在病房外,轻声慢语地安慰面露不安的阿姨,由她这里知道了不少消息。
昨晚事发紧急,匆忙到了医院,他只以为秦涛是严重的胃病,没想过已经发展到癌症晚期,“您刚才说,昨天来看秦叔叔的人是姓周,周先生吗?”
“是,那位周先生说跟秦覃是兄弟,我看着……眉眼间是有些相似,可又不像里面的秦先生……”
阿姨语气迟疑,心中也有猜测,反倒看向文颂,试图得到些许线索。
“他们有事求秦覃帮忙,被拒绝后才来打扰秦先生的。”
任谁都不摊上麻烦的雇主。文颂安抚她道,“阿姨您放心,秦覃没做过什么坏事。以后您再看到那些人,直接叫医院的保安把他们赶走吧。”
“秦覃也是这么说的。我记住了。”阿姨可惜地叹气,“唉,惹上这档子事。年纪轻轻的,真难为这孩子了。幸好还有你们这些朋友。”
秦覃也没能在里面待太久,在无济于事的安抚变成争吵之前退到病房门口。里面扔东西出来,“哐”的砸在他脚边,巨大沉重的一声,是只被装满的水瓶。
如果是砸在小腿骨上——文颂甚至都能听见脑海中的断裂声,心惊胆战地拉他往旁侧趔趄了一步躲开。
护士进去打镇定针,片刻后出来委婉地劝说,“病人的情绪波动不宜太大,要是实在沟通不了……还是少见面的好。慢慢来吧。”
就像出门时保证过的那样,文颂全程都乖乖跟在他身边,直到离开医院。
他们没有聊天,秦覃好像忘了自己身边还跟着一个人。顺着前一晚的街道,走到前一晚经过的人行道时才如梦方醒般停下脚步,向身后急急望去,看到文颂站在自己半步远的地方,避开擦身驶过的自行车。
秦覃立刻伸出了手,好像在后怕,差点让他不声不响地走丢。
文颂笑起来,不顾路人的眼光,牵住他的手指轻声说,“我跟着你呢。”
他能把整个城市的道路熟记于心,一走神就情不自禁地乱走大概也是原因之一。
是太熟悉,熟悉到想要逃离,可他大学还是选了家门口的c大,心里一直就有预感秦涛早晚会出点什么事。现在这样得了病,比起酒场上酒精中毒猝死或牌桌上输光了钱被人扔进河里,不知道哪种更令人庆幸。
红绿灯交替,他们牵着手走过人行道,汇入往来忙碌的人流中,也成为了别人生命里的背景,并不那么惹人注意。秦覃的声音却在一片车水马龙的噪声里格外清晰,“报完志愿的那天他问我为什么选c大,我说留下是为了给他收尸。他还跟我说谢谢。”
“……”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到这一天了。
“他很害怕。”秦覃低声说。
他害怕自己会被抛弃。害怕亲手养大的儿子被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找到后离开他认祖归宗,自己没福气养老,也没有人送终。
所有的那些怨言,说着如何不计前嫌不遗余力地照顾他们母子,责骂甚至是乞求如今唯一的亲人不要忘恩负义,都是因为太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