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按下了慢进键的镜头,刻意又轻佻。
不知是伤口被衣服刮到还是怎么的,乔以棠整个人瑟了一下。
陆景歪歪头。
这人似乎没有亲疏远近的概念,凑得近了,身上有若有似无的柑橘味飘出,缠绵缱绻又蛮不讲理,在乔以棠忍不住蹦起来之前,他像是终于玩够了一半,若无其事地捏住衣角往下一拉。
“啪”一声,整件校服衬衫瞬间正了型。
乔以棠“嘶”了一声,触电一般飞身闪开。
“行了,别浪费时间了。”调戏个怯生生的小崽子实在没意思,小陆先生耐心告罄,“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说不说?”
三脚踹不出个屁来!横竖自己就是个挂名的监护人,犯不着上赶着给他擦屁股!这熊孩子既然有胆惹祸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
头顶的日光管接触不良似的滋滋响,照着底下站着沉默的两个人,一边光鲜亮眼,一边灰头土脸。
一静下来,日常被忽略的细节成倍扩大。
陆景盯着乔以棠那张脸,数着数着就错了拍,他甚至一心多用,以独居孤寡多年艺术家那种吹毛求疵的眼光将小孩儿从上到下细品了一番,得出结论:年轻是真的好,肉身紧实,精力十足,折腾起来也梗得直脖子。
一、二、三、四、三、三、四……
数数随着主人不着边际的思维跳跃进入一种奇异的随缘状态,陆景漫不经心地敲着拍子,在“三”和“四”之间数次徘徊,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空气中终于被破开。
“对不起。”
乔以棠撇开脸,他脸色打陆景进来以来就一直很难看,这会儿更像是被强迫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似的浑身散发着丧气。
喑哑而低落的音色落入耳中,明知这就是乔以棠原本的音色,可陆景却真从中品出一股道不清的酸涩来。
第14章 吾皇万岁
挂钟滴滴答答走。
学生陆续离开学校,树影婆娑下,整个校园沉寂了下来。
唯有五楼办公室灯火通明。
乔以棠交代完来龙去脉,室内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他手指微微蜷缩,捏着中缝线不安地来回摩挲。
说到底,还是因捉摸不透对“家长”的想法给闹的。
他才十七岁,社会阅历和生活经验实在过于局限,生活可以打磨他的心智,却没教他如何避开强权强势。
徐青妈妈的胡搅蛮缠。
尖叫鸡的和稀泥。
以及陆景的模棱两可……
乔以棠一个异乡独行、寄人篱下的未成年,他能做得了什么?这事要怎么收场好?
退学?收拾包袱回乡下?
他甘心吗?奶奶临终的嘱托,以及特地去向方家求来的人情……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力不从心,他再努力,也跨不过的天然沟壑。
乔以棠脑子里像被塞了一团乱七八糟的毛线,一头拴着爷爷奶奶的寄望,一头绑着自己的原则,中间又被学校、老师、徐青等外界因素裹成无数绳结,拔扯不清,纠成死结。
陆景双手抱臂,倚着桌沿,这会儿看起来倒是耐心十足。
“他们看我不顺眼很久了,我也不怕他们找我麻烦。”
欠了方家的人情,他可以不动方舟凛,但徐青——他是什么东西?
“有事尽管冲我来,我从没怕过,但我绝不任人戏耍!”
他不怕事,面对围堵不过也就拎起拳头直上罢了,唯一算漏的,就是惊动了陆景。
过去的岁月几乎没给过乔以棠任性胡闹的机会。他冷静自持,稳当寡言,在同龄人还闹中二傻逼时,他自顾自地长成一副自持牢靠的模样,有生之年最期盼的不外乎是早日成为家中砥柱,做梦都想着要长高几尺替家中老人分忧。
能力不足欠下的人情他无话可说,可今天这事,他是真的一点底气都没有。
“对不起。”乔以棠垂着头。
陆景乜他:“错哪儿了?”
乔以棠:“我说过不给你添麻烦。”
陆景嗤笑了一下。
“行了。”陆景抬手让他打住,“都有谁?”
乔以棠一愣,答道:“就认识一个徐青,另外几个都不是学校的人。”
他紧接着补充,“徐青就在隔壁办公室,他家长来了。”
“一挑几?”
“九。”
陆景轻轻“哟”了一声,还顺带吹了个口哨。
乔以棠偷瞄了他一眼:没生气?
“战斗力不错!”陆景岂止是不生气,那模样看起来还怪自豪的。
有种自家乖崽大杀四方的迷之骄傲。
也就幸好陆景这辈子注定不会有孩子,不然就他这副熊家长样儿,分分钟得闹上社会头条。
可乔以棠琢磨不透陆景啊,不知道这话究竟几个意思。
“我知道了。”陆景点点头。
乔以棠:“???”
陆景扣好外套,随手将领结塞进口袋,又慢条斯理地扶了扶眼镜,敛起一脸毛躁,一股盛气凌人的气势陡然拔空而起。
吾王万岁——
乔以棠腿一软,差点就地给他跪下。
“走!”
陆景轻轻扬起头,“看爸爸教你做人。”
乔以棠呆呆地走在前头,陆景很自然地抬起手臂往他肩上一搭——
动作蓦地顿住。
修身服帖的西装下摆吊起一个奇怪的角度,原本的行云流水像是被命运扼住喉咙一般强行中断,陆景脸上神色一僵。
毫无所觉的乔以棠回头:“?”
陆景飞快调动脸上肌肉,笑露六齿,标准服务业标杆。
乔以棠一脸莫名其妙。
抬起的胳膊高度往下一降,改拍在乔以棠背后,“别怕,有我呢!”
慈眉善目得如同家中老父。
乔以棠兢兢业业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眼神的“鼓励”下站直了身子。
陆景这才收回一脸诡异的笑容,若无其事走到了前面。
在无人看到的角度,他暗自磨牙——这是小孩儿该有的身高吗!?
附中高二级教师办公室,气氛凝滞。
两方家长带着自家孩子一左一右占据了单人座,年级长和班主任并排端坐在中间的长沙发上,矮几上茶具精美茶水清澈,带着热气的白烟从白瓷杯中徐徐升起。
徐青妈妈那双做了美瞳线的眼睛打从陆景带着乔以棠进来就没换切过角度。
小陆先生自认俊美无俦,原生相机怼脸拍都不在怵的,被人一动不动地盯着毫无压力,但大概是没长出来一张靠谱的家长脸来,徐青妈妈眼底的不屑都快溢出来了。
陆景闲适悠哉地端杯品茶。
学校茶叶质量不咋的,一小口啜进嘴,小陆先生当下眉头一蹙。
气氛持续胶着,墙上挂钟指针又走过小半圈,陪坐的级长被一个电话喊了出去后,独陷修罗场的尖叫鸡坐立不安了起来。
但她是带班老师,横竖绕不开这一关。
尖叫鸡只得打起精神,清了清嗓子:“徐青妈妈、陆先生,今天因为徐青和乔以棠发生了一些矛盾,我们校方不得不请你们过来——”
她下意识转向陆景,也不知是被小陆先生那张光鲜的人皮吸引,还是纯粹因为他一脸和颜悦色,比起挠了自己一脸的徐青妈妈,看起来更冷静更容易沟通。
陆景微微倾头,作出一副用心倾听的姿态。
尖叫鸡心里一松,脸上笑意更加真诚了。
徐青妈妈冷冷地看着他们,“老师,什么叫‘一些矛盾’?我们家徐青是好孩子,品学兼优友爱互助,现在被人伤成这样,不给出一个满意的说法,今天这事就没完!”
徐青就在她身边站着,刚被带去处理了伤口,嘴角擦了药,鞋子也拿回来了,现在正拿着冰袋贴着眼睛冷敷祛瘀。
熊家长惯出来的熊孩子,打小在学校里横惯了没吃过瘪,浑然不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理儿,自觉家中有财上头有人,气焰在毫无威慑力的班主任面前也依旧嚣张,为了呼应他妈的叫唤,他上前一步,拿下冰袋,露出了那只又红又黑的眼睛。
陆景放下二郎腿,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后,才盯着一身极致单色柠檬黄的尖叫鸡开了口:“黄老师——”
尖叫鸡:“敝姓张。”
陆景:“好的黄老师。”
尖叫鸡:“……”
论起装模作样,小陆先生就从未输过,那是他深嵌在基因里的片段。
他身体前倾,十指交叉,手肘支起来撑在膝盖上,抬手投足间的慢条斯理就像慢镜头回放的片帧画面,优雅端方,还高画质。
他盯着尖叫鸡得有十秒,才悠悠开了口:“作为家长,我自然愿意跟学校配合,毕竟教书育人,学校才是专业。”
几缕头发落到额前,他视线隔着薄透的镜片锁住尖叫鸡,前倾逼近的肢体语言令她压力骤增,可偏偏他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人也气度不凡,完全挑不出毛病,甚至迷之赏心悦目。
相比起又挠人又放言威胁的那位——尖叫鸡心想,这位堪称模范家长典范。
徐青妈妈哼了一声:“就怕只会配合出校园霸凌来。”
“行了,小孩子家吵吵嘴不是挺正常嘛?家长掺和进来就不好了。”陆景歪头,无辜又天真地看着人。
乔以棠眨了眨眼,突然觉得这人不简单,尤其那种看似风轻云淡地将年级办公室破沙发坐出凡尔赛宫闪闪发光特效的气魄,特别瞎狗眼。
陆景微微收颌,镜框要掉不掉地滑落到鼻尖,锐利的视线穿过镜框上方间隙,自下而上看着所有人,真情实感道:“我家小朋友性格内向,老实人一个,尤其嘴笨口拙,老师你可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听他解释呀!”
老实人乔以棠:“……”
徐青母子:“……”
尖叫鸡:“……”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是真的,可把同学揍成这样,哪儿老实了?!
偏生陆景口气正经,神态专注,认真得让人也不禁跟着危襟正坐。
连徐青妈妈都差点被带偏,幸好关键时候骤然清醒。
她拉着自家儿子上前,指着徐青脸上的伤口冲陆景吼:“内向?!老实?!把人打这样!还老实!?你长眼了么?我就问你长眼睛了么!”
陆景像是刚注意到徐青那张五彩斑斓的脸一般,盯了好一会儿后才转向乔以棠,严肃批评:“这事是你不对。”
乔以棠低下了头。
陆景又说:“打人不打脸,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下次注意点。”
乔以棠:“…………”
尖叫鸡和徐青妈妈:“!!!”
乔以棠抿了抿唇,嘴角要翘不翘的,顺着形势乖乖垂眼,眼观鼻鼻观心,四大皆空。
这种目中无人的姿态彻底激怒了徐青妈妈,她忍无可忍,倏地起身,茶几被撞出得“哐”一声,连带茶水撒了一桌。
“你生得出这么大的儿子出来吗你?不是父母你凑什么热闹?叫他父母出来!”
徐青妈妈指着陆景大骂,劝架的尖叫鸡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推到一边。
“父母这么躲着不敢出来是怕了?还是说——”徐青妈妈打量着一身狼狈的乔以棠,恶毒地笑着,“这就是个有娘生没娘教的狗崽子!”。
乔以棠原本因陆景袒护而有所松动的表情蓦地一拢,眼睛阴鸷地死盯着徐青妈妈。
徐青妈妈冷笑,“看什么看?我说错了?养只狗都要花心思训练一下呢!这里是省城,你当是你们那穷乡僻壤的小破地方?少出来丢人现眼了!”
她刚打听完乔以棠的底细就笑了,一个乡下野小子,还学人进什么国际班!
乔以棠攥紧手心,阴沉沉地朝前迈开一步,就在尖叫鸡意识到不对劲时,陆景伸手拽住了乔以棠。
办公室里,除了陆景之外的人都站了起来,气氛一触即发。
年轻人,就是这么不经激……
小陆先生扶额,一手就摁下了乔以棠捏得老紧的拳头,神通广大地坐着就控住了全场。
一时间,所有人视线集中到他身上。
他轻喟一声,慢腾腾地起身,将乔以棠挡在了身后。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娘,这位——女士,”他在称呼这儿卡壳了一下,很快又接着说下去,“这是最基本的素质,我这边还教育着孩子呢,你身为成年人,不做个表率说不过去吧?”
徐青妈妈冷哼了一声。
陆景又说:“你儿子找人来堵我儿子,我儿子揍了回去,本来这事儿在我这里就当两清了……”
徐青妈妈下意识反驳:“血口喷人!谁找人堵你儿子了!”
陆景推了推眼镜,将头发别回耳后,慢吞吞道:“——但贵方这态度,让我不得不重视。”
徐青妈妈一张嘴跟机关枪似的突突突,“我儿子找人堵他?证据呢?哟呵,这是碰瓷来了!这么会碰瓷上街去啊!就怕省城大道挑花你们狗眼!我告诉你,今天这事就不可能两清!绝不!”
陆景缓缓偏过头,眉骨压着一双气焰嚣张的狭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徐青妈妈。
徐青妈妈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既然如此,”陆景晒然一笑,不紧不慢道,“那再好不过了,年龄不是任性的借口,你们愿意较真,我们也乐于配合。就这么决定了,这事我们按程序走,其他不用再多费口舌了。”
第15章 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这事我们按程序走,其他不用再多费口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