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唐也跟着笑了:“好。”
他跟安乔的关系一直很好,从小也没什么矛盾,就算有时候有冲突,都是叶爸爸唱红脸安乔唱白脸,过几天谁也不记仇了。
可能是生活太过顺风顺水,他见过的不那么正常的家长,大概也是傅临风的母亲了。
想到这里,叶唐忽然怔住了。
好像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从没听他提起过。
他没忍住问安乔:“那妈妈,你们这几年在过年,傅临风的……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是跟以前那样神经紧绷、歇斯底里,还是有了好转?
平心而论,从叶唐从小的生活环境看,他很少会对人产生类似“讨厌”的情绪。
因此他对傅临风母亲即使有所了解,知道一些事,心里的想法最多也不过是“有些奇怪”或者“有些偏执”,但只要一想到她是傅临风的亲人,就不会有太负面的情感。
况且傅临风很少提,他即使看见过听见过,也不好再问。
“你们不是……和好了么?”安乔微微蹙着眉,像是在思考,“小傅没有告诉你?”
过了两秒,安乔又自问自答地说了一声:“也对,他以前那个沉默劲儿……也不可能主动跟你提。”
在这一刻,叶唐心头没来由地一跳,像是有了一些什么预感。
“阿姨她……怎么了吗?”叶唐眸光闪烁,迟疑着问出来,却又不想那么快听到答案。
可自己明明是想知道的。
想知道得要死。
这种急迫的心情却带了点怯意,叶唐只感觉心跳加速,却只是一种有些莫名紧张又难过的心悸。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跟安乔一起看见她的模样,以及后来自己无意中窥见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或者毫无征兆的嘶号。
对象都是傅临风。
那时候他太小,只觉得害怕。
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
“她……”安乔忍了又忍,最终还是看懂了叶唐心底的疑问,说道。
“她已经过世了,在三年前。”
叶唐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怪不得傅临风从来没说过回去看她,怪不得他在跟自己说到和好的时候,对往事如此轻描淡写……
“我也是去年才听说,是你爸爸的合作伙伴跟他有过业务往来,饭局上聊天的时候才知道的。当时他好像也只是轻描淡写随便一提就过去了,没有细说。”
安乔还在说话,但叶唐此刻只感觉双侧的鼓膜都被捂住了,却有什么东西顺着耳蜗钻进来,搅得他大脑纷乱、一突一突地抽痛。
“那时候他像疯了一样赚钱,起来得太快,难免被人盯上。”安乔说着有些不忍,“可三年前小傅才二十一岁,就算努力变得再怎么成熟,再怎么也还是被人探到了一点口风……”
“那时候你还在国外,我不知道你们究竟还有没有联系,就没有告诉你。”
安乔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气。
“听说……她好像,是自杀的。”
她不忍地看见自己儿子表情从震惊变成迷茫,再从迷茫里生出一点无能为力的怅然。
可出乎她意料的,叶唐就没有其他的问题了。
“我……”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我知道了。”
-
十五岁的叶唐觉得,在想要追求并为之奋斗一生的抱负面前,家人是最坚实的后盾,金钱则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但他过于理想化,拼了命要想对一个人好,想要无条件地去帮一个人,一颗心热血赤诚,太干净太纯粹,却唯独缺了点感同身受。
他甚至忘了那两个条件,对方一个都没有。
第38章 像一首沉默编织的,梦境……
叶唐在得知这件事以后的样子比安乔想象中的还要好些。
她原本以为叶唐要么会不停地追问, 要么就干脆现在就出门去找傅临风弄个清楚,总归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默默抱着膝坐在沙发上, 一句话也不说。
她看了一会儿,准备叫家里的阿姨煮碗甜汤, 只是刚一开口,就被叶唐打断了。
“不用了妈妈。”他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眼神终于生动了一些,“我想回去练琴。”
安乔站在原地,听见他说:“我没事, 就是突然很想回去弹一下新曲子。”
她想起那首曲子的名字, 便没回头:“好,那路上注意安全。”
“记得别熬太晚, 早点睡觉。”她嘱咐道。
“好。”
叶唐终于站起身来,头发有点乱,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我知道了。”
-
这里的位置离叶唐常住的那边横跨了半个城, 叶唐上了车以后就开始望着窗外走神。
现在正好是这座城市最忙碌的时候, 车流拥挤, 人潮涌动。
这些年他总是不愿回忆过去的事情,逃避似的缩起来, 仿佛这样就可以更轻松一些。
只是五年的时间太长,加上回国以后又再遇见傅临风, 他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不是那样的。
他十四岁的生日那天被傅临风浇熄了希望, 却仍不肯放弃。
是不是傅临风学习压力太大?可不应该呀,他在学校里永远名列前茅,看起来也毫不费力。
难道是他当天心情不好?
那没关系的, 叶唐想,他完全不会在意一两次的矛盾。
毕竟对方是连自己的老师也认可的天才啊。
从那天以后他很乖,有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找过傅临风。
只是他没想到,是傅临风先找到的他。
那天他跟安乔一起出去吃饭,回来的时候发现傅临风在他家门口,安静地等着,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小傅?”安乔吃惊道,“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快进来……”
“我就不进去了,安阿姨。”他站得笔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握起的拳头暴露了他不那么镇定的事实。
“我以后……”他声音很平静,也没有发抖,只是说到一半还是顿了片刻,“就不来陪叶唐练琴了。”
“您可以再找一个陪练,况且,他现在的水平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其实早在两年前起,安乔和丈夫就没把傅临风当做公式化的陪练了,而是当做儿子最好的朋友——毕竟他们也没见过叶唐这么黏一个人,还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
他们心中其实是感谢傅临风的。
“好。”安乔到底是个成年人,看着他,没有多问些什么,而是试探着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都可以跟我们说。”
“……嗯。”傅临风低下头,“没什么。”
只是叶唐听见这话,原本期待的整张脸瞬间就僵住了。
少年向来不会管理情绪,那天是他当着安乔的面,和傅临风第一次的激烈争吵。
甚至说争吵都有些不合适——毕竟他现在回想起来,基本是自己单方面的请求、挽留,再到因为无能为力逐渐转成撒气。
那之后两人又许久没有联系,直到傅临风高考完,叶唐又开始试着找他。
现在想来其实不可思议,但当时的他却执迷不悟,只想抓住他,怎么样都好。
接下来就是冗长而毫无意义的事了。
叶唐有一段时间甚至也接受了这个结果——傅临风可以去好好地念大学,反正是本市的大学,只要合理安排时间,也是可以每天练习的,也可以陪自己参赛,也可以一起……
只是当他带着资料重新试探地找到傅临风时,对方甚至看都没有看参赛表一眼,直接转过身拒绝了。
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却每一帧都让叶唐心冷——
傅临风垂眸捏住印着自己照片的薄薄的纸,语气听不出喜怒:“我说过了,我不会再继续。更不要……替我报名了。”
“我们就试试好不好?你再陪我一次好不好?”叶唐几乎是抓着他的衣服央求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我弹李斯特,你弹肖邦,我们一起,我们一起——”
“叶唐。”傅临风叫他的名字,然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不一样。”他说。
他的语气很沉静,叶唐呆呆地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跟傅临风差了太多。
现在的他看上去好像很成熟,成熟得他几乎觉得陌生。
可是,不是的。
不是的,不该的。
叶唐终于忍不住,一边不管不顾地搂上傅临风的脖子,一边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毫无形象地大声哭出来。
蓦地,一双温暖的手颤抖着,胆怯地试着回应了一下,很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叶唐哭得止不住:“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有什么困难呢?
傅临风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有什么需要我都可以帮助他,有什么困难我都可以陪着他,只要他跟我一起,只要他跟我一起……
“叶唐。”傅临风再一次开了口,也是叶唐记忆中,他最后一次用这么复杂的语气同他说话。
明明应该是温柔的,他却只觉得悲伤。
“这个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说。
等叶唐终于流完眼泪,傅临风的表情却在这几分钟内完全变了,重新变得沉默,但那种无奈却再寻不见踪迹。
“回去吧。”他说,“不要再过来找我了。”
“你一点都不会怀念吗?”
“说到底,我只是一个陪练。”他的语气听上去几乎是残忍的,“都过去这么久,也没必要再找我了。”
“你——”
唰的两声。
傅临风捏着报名表,面无表情地当着他的面撕掉了。
他背对着叶唐把废纸扔掉,沉默的背影像黑夜里无声伫立的山脉。
叶唐所有的情绪随着他现在的动作被彻底点燃了。
这将近一年的挽留,之前所做的努力……
轻飘飘地落入了垃圾桶里。
“对了。”傅临风背对着他,声音称得上冷漠,“钢琴的钱我已经付给安阿姨了,但对于现在的并没有什么用——”
“你连琴也不愿意留下吗?”叶唐红着眼睛对他吼。
“没什么必要。”他说。
叶唐急促地喘着气,抬头瞪他,可对方完全变了模样,之前放在自己背上的手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而自己的眼里只余对方的冷漠。
“那既然你说了用不上……既然你说了要给我……”叶唐双目通红,咬着牙,“那我也不稀得要!”
“嗯。”傅临风声音很淡,“随你处置。”
“傅临风,”叶唐浑身都在发抖,“我不要你的琴,我只要你一句准话。”
“你给我一句话,现在你这样,是不是你的最终决定。”他快要站不住,用一种威胁的语气说,“只要你说了是,它留着又有什么用?”
“傅临风,你有本事转过来,看着我说话。”
他知道自己在激化矛盾,可他完全无法控制。
直到傅临风真的顺着他的话转过来,眼里全是他未曾见过的陌生情绪。
“是。”
这是五年前,傅临风对叶唐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就是泄愤一般的、决裂的一声巨响,伴随着琴键碎裂的轰鸣。
-
叶唐是被手机振动拉回神的。
他很难主动回想这段记忆,他此刻只觉得有些无力。
安乔的话还犹在耳边,叶唐捂住脸想。
自己当时都干了些什么啊……
来电人是海登教授,想来应该是看见了自己的作业,过来打电话反馈。
他的老师听上去声音很兴奋:“叶,克里斯很满意你的新曲。我也看见了,我不得不说,我认为这在你所有写过的曲子中绝对能称得上完美的一首。”
被这么一夸,叶唐也忍不住不好意思,下意识替自己辩解;“没有的,中间的一些和弦和细节……是我跟一位朋友一起完成的。”
“是你之前挂在嘴边的朋友么?”海登完全没绕弯,问道。
叶唐没想到海登一下就问到了点上,心里奇怪了一下怎么猜这么准:“是。”
“叶,”他听见海登那头愉悦的声音,“那这位朋友现在还像你说的那样吗?”
“他没有再从事音乐相关,可他……”叶唐不自觉放轻了声音,“他还是很厉害。”
从他按下第一个琴键开始,他还是跟以前一样。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以前告诉你的话?”海登语调很温和,带着笑,“有没有听他演奏。”
“听了,教授。”
“你现在跟当年自然不一样了,你当时告诉我,觉得他只是对音乐有自己的理解……可你现在已经与往日不同,关于他的一切也还是在我面前赞不绝口,你觉得,他只是在机械地演绎曲谱上的那些记号么?”
“什么……”
后半句话没说完,叶唐却倏地懂了海登话里的意思。
“我……”他一时语塞,甚至没空回应海登。
他的耳边再听不见其他声音了。
他只能回想起那一天——不对,不止是那一天。
自己回来以后傅临风第一次弹的贝多芬悲怆第二乐章,像一个新故事的开端。
他无意引导自己,只是默默撰写自己的情绪。
直到他听见了那首爱之梦。
叶唐情感上可以迟钝。
可他再怎么迟钝,被海登这不经意的一提起,那些遮在眼前的迷雾就似乎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