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宁————左边的神

"您，殿下，只有您。"院子里有冷风拂过，我微微哆嗦了一下。欧阳遇离的目光却比这风更冷，像是要直直地穿过我的身体。"大人抬爱了。"我依然是风清云淡地笑。
原来，我是高估了欧阳遇离，以为他会不愿和洛家分一杯羹，原来，他却是为了他的女儿。希贵妃是个厉害的主子，欧阳家的女孩儿定然斗不过吧？所以，他要退一步，找一个无权无势的人，让这个人不能轻视了他的女儿，要把他的女儿捧在了手心里才好。所以，他选了我。
突然有些悲哀，我反复权谋，却不料度了君子的心。若是将来我让欧阳遇离的女孩儿受了委屈，他大概会找我拼命吧？
"殿下，若是您应允，下官会求皇上赐婚。"欧阳遇离一脸不容拒绝的神情。他知道我不会拒绝，我等着一个有力的后援已经很久了。
"大人，您不怕吗？"
"皇上说，我的女儿必须嫁给皇子皇孙中的一个。那时候，我就不怕了，下定了决心了......"欧阳遇离沉声道，是威胁也是妥协。

叁十 夜谈
永信七年末，谢缨络等6名秀女入宫，派往六尚局任职。不久，皇爷爷为我、允诺还有黎雪赐婚。欧阳遇离将独生女儿嫁给我，当真是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而谢北宣也终究没有如愿以偿，允诺的未婚妻是左宗人刘书桓的孙女。无寂出任驸马都尉职，搬出皇宫，辟居所于都尉府，掌握了宫廷大部分禁军。无涯还是住在西苑，经常有御医进出。

那日欧阳遇离找我谈话之后匆匆离去，我微微有些发呆。天还未全暗，天边却已挂上了弦月。猛地听见有人微弱的叹息声，我回头，却见无涯的身影从假山后面转出来。黄昏暗淡，这个倨傲的男子似乎比回江南前更消瘦了。我们对视了片刻，我朝他笑了笑，转身要离去。无涯却叫住了我。
在我一生与之相遇的4、5年时间里，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叫我。他说："长孙殿下，请稍等。"
无涯的声音比无寂浑厚些，目光更苛刻些，笑容也更冷淡些。他看起来更歇斯底里，但此时，他却看起来很无助。
"洛大人有事么？"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事情要找我。
无涯看着我慢慢转身，咬了咬嘴唇："我刚才听到你们的谈话了。"我不说话，仍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日，你在众人面前泪流满面，是因为难过，还是......只是伪装呢？"无涯问道。
我赫然一惊，是真心还是假意呢？这要怎么区别呢？我自然是伤心的，可是，并不仅仅因为是这一件事情吧？无寂是导火索，悲哀却是多年来积压下来的。"你要说什么？"我装作不以为然。
"2年多前，无寂与黎雪的婚事就被定下来了。那时候无寂死不应允，甚至不惜和全家闹翻。"原来，无寂之前所说的与全家人抗争的，就是这件事情。无涯犹疑了一下，继续道："最后爷爷无奈，说了我的病根，无寂这才停息了下来。从小到大，我看了不少大夫，他们都说我活不过20岁。所以，从小就被纵容了，能干任何自己想干的事情。15岁，我远走边疆，原本是为了死在哪里的......"我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可是，从第一次看见他，我就知道，他眼里有很深的悲哀，或许深过任何人，只是他用他的狂傲掩盖了，让人不能看到他的内心。
"我走前一天，无寂陪我到很晚，他笑着对我说：无涯，等你回来，你要告诉我边陲的风景......无寂跟我不同，他是要继承洛家的孩子，他是众望所归的孩子，身体健康，目光清澈。而我，是要早早离去的那个人......所以最后我回来了，如果有个人需要我，我就不会轻易离去了......可是现在，无寂却越行越远。他跟着你，去一条不归的路。成，你君临天下，败，则万劫不复。可是无寂呢？无论你成或败，无寂都逃不掉死亡这条路......"
"不对！"我猛地打断他，"你又知道什么？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爱护无寂？你以为他若是离开我就是唯一的光明之途？你以为我只是利用他？你以为你就能武断地预料一切？我告诉你，我绝对绝对不放弃无寂！"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停下喘气，无涯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似乎在考虑我的话的真伪。
但他随即笑了笑："殿下，虽然我被你话震惊了一下。不过，你的话，至多只能信一半。我不是无寂，你说什么就相信什么......不过，既然你能这么说，我可以信你一些......"
"哼，那你就活长久一些，好好看着！"我转身离去，却想：这样看来，照大夫的断言，洛无涯只有1年的寿命了？谁知道真假？还是明天去问问太医院好了......

突然记起宫里头传言，说是不少大臣的内眷、命妇都争着向希贵妃提起洛无涯的婚事，却一一被无涯拒绝。
其实，活到20岁有什么不好？如果愿意，子嗣都能留下不少。可是，洛无涯是不希望自己撒手人寰的时候，会有人痛不欲生吧？所以，他小心保护自己，距所有人于千里之外，只有他的同胞兄弟无寂，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人。无寂也许就是无涯的一个梦，一个关于这世间所有美好的梦。
只是，为什么这样一个每时每刻都被病痛折磨的人，却还认为这世界是美好的呢？他从来都不恨吗？他的目光为什么到现在还是这么清澈呢？
有些事情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洛无涯是异类还是我是异类？他虔诚我仇恨，所以，注定我们要做敌人的。因为无寂，我们就更加漠视对方了。

"你回来了？"回到朝阳宫，无寂正在等我。我朝他笑，灯光昏黄，突然就觉得温暖了。屋外还是冰天雪地，寒风吹过树木件，有尖锐的哀鸣声。
可是春节就要到了，宫廷里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布置起来了。无寂送来几盏八仙人物宫灯给我，已经等了半宿。
"信宁，我走了。外面很冷，你不要送我了......"无寂披上厚厚的斗篷，笑着朝外走去。我站在窗口看他的背影一点点消散，最后消失。
"无寂，我的话也许只能信一半，可是，我发誓，我从来不想欺骗你......若是将来我不得不欺骗你，你也要原谅我......"我对这空无一人的大院，喃喃自语。

叁一 出征
永信八年新春，整个皇宫都处于兴奋状态，这一年将有三场皇家婚宴：黎雪的婚期定在五月，而我和允诺的婚期则在十月。宫外宅子的建设工程早一些就已启动。
离王妃周怀郁的产期在三月，皇爷爷从太医院拨了几名御医到离王府。
那年二月，突然传来镇守北疆的六叔允善于蓟门大败于鞑靼阿阔台部，生死未卜。
天朝开国近百年来，鞑靼各部均依附天朝，每年纳供。永安十八年，鞑靼顺义王故，其三子各立为王，并脱离天朝管辖，三王中以长子阿阔台部最为强大。永安二十年，永安帝年仅二十一岁的七皇子允琛镇守嘉峪关，之后数年内，阿阔台部虽多次侵扰边关，但都被镇压。永信六年，七皇子大败阿阔台部于嘉峪关，随后奉命返京。六皇子允善领帅命，接替七皇子镇守边疆。
六叔下落不明的消息震惊朝野。朝廷上百官议论纷纷，主战和主休的两派争论不休。皇爷爷阴鸷地看着堂下喋喋不休的众人，宣布退朝，并单独在御书房宣见欧阳遇离，之后，宣旨七叔率军赴蓟门，即刻启程。

"信宁，过来坐。"皇爷爷把我叫到他跟前，"无寂出了宫，就没人陪朕下棋了，你来得正好。"
"皇爷爷。"我在他对面坐下，"七叔要出征吗？"
"旨意明天就会颁布。朕也找过你七叔了。"皇爷爷微微一笑。
我摆好棋谱，皇爷爷微微一惊："当日在护国寺的那局残局你还记得？"
"孙儿不敢忘记。这局棋下到这里停下，难免有些不舍。"我笑了笑，"请皇爷爷赐教。"
皇爷爷谓叹一声："信宁，这些日子来，你欲发的固执起来了......"说着，便举棋落子。此次的厮杀不同与往，我紧紧咬住皇爷爷的棋，气势逼人。才半个多时辰，皇爷爷便推棋认输。他看着，笑道："信宁棋艺大有长进。"
"若是报了必胜的心思，大概得胜的希望也会大些......"我不谦卑，言语间有些挑衅。皇爷爷仔仔细细地看了我片刻，然后问："信宁有什么话要跟朕说么？"
"皇爷爷，孙儿愚昧，那日在护国寺惹恼了皇爷爷，心里一直不安。"我言语谦卑，但口气却是硬硬的，"孙儿一直想将功补过，望皇爷爷成全。"
皇爷爷沉吟了起来。书房里除了呼吸的声音，便没有任何其他的声响。突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小永子换来了新茶，然后侍立在一边，静候吩咐。
"信宁，你真的想和你七叔一起出征？"皇爷爷的语气有些飘忽。
"是的，皇爷爷。"我言语坚决，不若往日的我。
皇爷爷再次叹气："你以为出征是很好玩的？这与你上次去陕西不同......蓟门那边局势混乱，在那里谁都不能保护你......何况你身体......"
"皇爷爷疼爱孙儿，孙儿自然知道好好保重自己。只是这一次，孙儿是真的想为皇爷爷分担些。"我镇定地看着皇爷爷，其实他也知道我的用意，若是不能立些功劳，光靠些小手腕是无法再前行的。这次是七叔出征，他应该无论如何都会保护我的。毕竟，我也不会完全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
这些日子来，见到无寂的机会少了不少。因为黎雪的关系，他还是经常进宫，可是看见他也不能多说话。他看到我，请安时将头低得很低，然后站起来看着自己的未婚妻。我只能隐约看见他对我的笑容。他慢慢把禁军抓在手里，这是他将来能保护我的唯一方法。五月即将到来，我就觉得有些烦躁不安，无端端地想要逃避那个日子。
可是，什么地方也逃不去吧？

"信宁。"皇爷爷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愣，回过神来，"若是你真的想去，朕也不想拦着你，可是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
我看着皇爷爷，等着他的下文。
"在这世界人，除了自己是不能相信别人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依赖别人的想法。"皇爷爷神色凝重，我心里亦是一凛。皇爷爷必有所指，他对他的皇子皇孙们的了解，有时候大概远甚于我们对自己的了解。
"皇爷爷放心，孙儿只会依赖自己......"我郑重地回答道。

永信八年二月，离王允琛、长孙信宁率军二十万出征蓟门。
出征当日，永安帝亲自送行。

我在送行的人群里看到无寂，他目光淡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前夜，他来朝阳宫。
他低声道："听无涯说过，关外到了三月，还是寒风刺骨的。你一向怕冷，可要多带些裘皮御寒。"他亲自帮我打理行装，打开那只红木箱子，看见他送我的那件雪貂皮风。他怔了怔，便取出披风，也想放入行囊。我却伸手阻止了他，"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可不想带到满是尘土和硝烟的战场上去。"
无寂回头看我，目光盈盈。我知道他心里是不安的，可是我却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来。
"余下的我叫下人来收拾，夜很深了，你也该回去了。"
无寂慢慢摇头，道："信宁，你会答应我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对不对？"
"嗯，我答应你。"我努力笑了笑，可眼前的人却依然一脸悲伤，"我还答应你，等你回来就告诉你我看到的大漠风光......我和无涯不一样，不太会做诗，可是我会一点一滴详尽地告诉你我所看到的一切......我们已经约定了......"
正在此时，宫人领着无涯进了朝阳宫。
"无涯，你怎么会来？"无寂有些惊讶。
无涯有些不屑地看着他："又不是生离死别，先把眼泪擦干净！"
"洛大人有事？"无寂转身抹了抹眼睛，倒是我对他的来访有些意外。
"喏，这是给你的......"无涯扔过来一支羽毛做的令箭，我伸手接过，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这......这是阿阔台部的信物，也许有用......"他有些犹豫，说完又看了看无寂，"你该回去了，宫门都快关了！"
"无涯，谢谢你......"无寂露出些笑容，看来他是知道这信物的来由的。
"哼......"无涯不说话，只是拉起无寂往外走，还是个无礼的家伙。

我躺在床上仔细看了看令箭，也看不出什么奇特的地方，不过难得洛无涯这么大方，带着也好......迷迷糊糊的想了些遥远的事情，不久便昏昏入睡......

叁二 忘夜
我转头看着我身边的这个一身戎装的年轻人，微微叹了口气。
"副元帅为何看小人一眼就叹一口气？"那人倾身靠近我，目光流转，笑意拂面。
我一时气结，低声道："夜红菱，你给我好好骑马！不要乱动！"我简直不能想象，红菱居然能混进军队，还能成为我的近卫兵，不知道兵部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这号称20万的大军里面，不知道还夹杂了多少混的人。
"夜红菱，你到底想做什么？这里可不是你玩的地方！"我尽量让自己说得柔和一些，红菱一向吃软不吃硬。不过这次我实在不明白，他扔下红伶馆，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保护主子你啊！"红菱笑地灿烂。七叔为了保护第一次到前线的我，特地派了12名精锐做我的贴身侍卫，保护我的安全。只是，红菱也能算是精锐吗？我看了看身畔瘦小的少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3月中，20万大军浩浩荡荡来到蓟门，但是七叔却只留下了5万官兵留守，其余15万人，径直向西北方向前行，驻军在西北重镇亦集乃，与鞑靼安达拉部对峙。安达拉部首领都蓝是顺义第三子，据称力大无穷，是鞑靼人的英雄，顺义王原本也属意他继承王位。但都蓝母族出生卑微，鞑靼王室一直对此介怀。
我不问七叔为何不直接与阿阔台部对峙，自有愿意出头的将军去问。七叔轻描淡写地解释说要各个击破，先从势力较弱的安达拉部开始。我暗暗发笑，七叔的这个理由似乎不怎么合理，我不知道七叔心里在想什么，静观其便就好。
4月初，我军与安达拉部第一次起了冲突，在亦集乃城外激战，一向养优处尊的天朝军敌不过马背上的强悍民族，退回了城内。七叔默而不语，他派出信使劝降，但对方却送回了人头。诸人怒，而七叔却依然不动声色。

转眼又是四月十一，七叔吩咐伙房添了面点，算是为我祝寿，还送了副盔甲给我。七叔说在战场上成年，那也是人生一件幸事。我笑着称是，闲聊了一会儿，七叔起身告辞，临走，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信宁，这战场上，你更要信我呢！"
我一惊，脸上却带着笑："我自然信七叔，七叔一定会保护信宁的！"
当夜，安达拉部夜袭我军，城外驻军处，一片火海，照亮了天际。我站在城头观看，心想，这是我多年来看到的最蔚为壮观的贺礼了。
第二天，京城传来快报，七婶于三月中产下一女，皇爷爷赐名：黎钰。七叔大喜，焚香谢天。
紧接着的半个多月里，双方互有征战，各有伤亡。只是安达拉部神出鬼没，士兵也强悍，倒是号称有15万大军的天朝军处于劣势。
七叔允我在阵前观战，我看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黄沙和撕打在一起的人们，突然觉得有些荒谬。这些人流了血，可是一阵风沙过后就什么都被掩盖了吧？
每个人都会被掩盖的，那么此时的征战又是为了什么？
我突然一挥马鞭，策马向阵前而去。这突然的举动引来一片哗然，我却不顾，径直往前去，眼角的余光里看见红菱。是的，现在只有他在我面前，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