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宁————左边的神

"请皇上保重龙体。"欧阳遇离关切地上前半步，"宁王与小女的婚事，还请皇上定夺。"
"礼官说五月十六是吉日，宫里头原本早就备好了的。前日朕与刘卿家业商量过允诺和他孙女的婚事......双喜临门也是在好不过的事了呢......信宁你说如何？"
我立即跪下："谢皇爷爷恩典。"
和欧阳遇离一起离开明心殿，一路上他都不说话。我看得出他明明有话要与我说，却又强忍着。"欧阳大人，婚期已近，不知大人有什么特别的要求要吩咐小王呢？小王自幼丧亲，许多礼数都不知道，还请大人多加指点。"我说地诚恳，但欧阳遇离却还是一脸心事重重。
"宁王殿下抬爱小女，是下官与小女的造化。只是小女从小丧母，下官怜其孤苦，一向宠溺，还望殿下将来多多包涵。只是，希望宁王殿下能记得当日对下官的承诺。"欧阳遇离目光锐利，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是要全心全意保护自己孩子的野兽。那个即将成为我地王妃的女孩儿，定然是个幸福的女孩儿，这样就会显得我更加不幸吧？
我朝欧阳遇离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欧阳遇离你要放心，如果你最后决定了，那就这样去做，无论如何，女孩还是比妹妹要重要一些吧？那么，你就来帮助我好了。你说过，你的女儿必须要嫁给皇族，因为你手里的权利太大了。现在，你要用你的女儿作为人质来交换你现在所有的权利了，既然有这样的自觉了，那就好好承受着一切吧？你好好看着我，若是我能走到最上面，你的女儿也将走上最高的地方，那是我们的等价交换。不知道我这样朝你笑，你能否明白我的意思呢？没有关系，我们还有许多时间呢。
就在这时，宋庭匆匆而来，行礼之后告诉我无寂正在西直门等我，要找我一起去看望无涯。天气暖和了些，无涯的身体似乎也有了些好转，谢缨络的悉心照料，似乎见了成效，谢君离也会捎些药到宫里头来。这个春天看起来很平静，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大多数人的期望发展。
耐心等待的同时，我还需要花更多力气，剩下的对手每个人都很强大，一不小心粉身碎骨的就是我自己。

午后阳光温暖。
无涯已经能起床走动了。我和无寂来到西苑的时候他正在写字，缨络在一旁磨墨。我暗想，如果现在是在普通人家，这就是一对璧人了。
缨络见是我和无寂，周全地行了礼，无涯却对我还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拉着无寂看他写的字，我就坐在一边漠漠看，缨络亲手端来了茶水，眼角朝无涯那边淡淡地一瞥。我心里一动。这一瞥间，似乎含着无限情谊呢。
我记起那年元宵节第一次遇到缨络，那时候无涯就站在不远处淡淡眺望，如同站在世外一般。也许是造化弄人吧？我暗暗叹息了一下。
小永子和一个小太监匆匆来到西苑，说是皇上要宣见缨络，说是她前两天为皇爷爷煎的几副止咳偏方颇有效果，要让缨络再去煎几副。缨络领了旨意，随小永子一起去了。我看着门外地上淡淡的阳光，心里就有些烦躁。
无寂说要帮无涯煮些小麦粥，差了两个当差的宫女一起去帮忙。我知道他是故意希望我和无涯多呆一会儿，他比谁都希望我们也能成为朋友，而不是冷漠甚至针锋相对的敌人。可是，无寂，我们当不了朋友是因为你，暂时联手也只是因为你。
无涯默不作声地收拾案上的宣纸，我走到他身边，看见那些峭立的字体，心里慢慢有些沉重。
"洛大人，虽然事情已经过了不少日子，不过还是要道一声谢。"我看着他转过眼睛来看我，愣了片刻，然后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就算没有我，你不是一样全部都计算好了？"
计算好了？我在心里笑了笑，我才是那个被计算了的人呢，一开始还在那边沾沾自喜，以为一切如己所愿。
"洛大人，如果不失礼的话，小王有些知心话想和大人说说。"
"知心话？我们能有么？"洛无涯嘲弄地看看我。
我对他的嘲讽视而不见："洛大人，当年殿试，居榜眼之位，却弃之如敝履。不过如今你在朝中作为皆有目共睹，无论是京官还是外官，都知道右佥都御史铁面无私。可见大人对朝廷仍有所期待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王想知道，当朝几位能继承皇位的皇子皇孙中，大人愿意辅佐的是哪一位？"
洛无涯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后笑道："宁王有欧阳首辅相助，却还觉得不够么？"
"当然不够，我要的是所有的人心......"
"人心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得到的，还是考虑如何铲除眼前障碍的好。"无涯冷声道。
我心里略略一宽："这么说，大人是会置身事外的？"
"很多事情，只能自求多福呢。"洛无涯叹口气。他知道我在指九叔。能顺利打倒九叔，而不引起洛家的恨意，的确是我目前的大难题呢。
毕竟，那些人是无寂的亲人。

我现在就站在一端，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保持平衡，而不坠落。

肆一 心声
永信九年三月，护国寺的桃花开得正艳。无寂约我、允诺、怀忧一起去赏花。无涯重病初愈，一是来散散心，二是来感谢谢君离。谢君离浅淡而笑，一切皆有因果，不必太放在心上。
千树万树粉色的花酿成了海，不少香客烧了香后，就在桃花坞赏花，也有闲人墨客占了亭榭吟诗作画，一派和乐。我却在人群的角落里看见红菱，轻轻捻了片落在肩膀上的花瓣，放进口中细细咀嚼。他身边站了个女子，明眸皓齿，笑容磊落。
"信......宁公子？"红菱转身看见我，从惊喜到嘲弄，目光最后停在无寂脸上，"好巧，能遇到诸位大人。"
"无寂，你陪我到那边休息会儿。"面色不善的无涯不朝红菱看一眼，只看着无寂。
红菱笑道："洛大人，怎么看到小人就要走呢？怕污了眼么？当日在护国寺......"
我上前半步，打断他的话："夜公子，真是很巧呢。"关于我和夜红菱的传闻，朝野皆知，只是我从来不解释，渐渐传言也就淡了下来。只不过这次相遇，不知坊间又会如何传呢。
"红菱，这几位是？"红菱身边的那名女子见气氛有些怪异，便巧兮倩兮地问道。
红菱朝那女子温柔一笑："燕尔，这几位都是位高权重的国之栋梁，我们一介草民怎能高攀，还是避道而行吧。"
"夜公子何处此言？我们都是来赏花的游客，没什么区别呢。"倒是无寂笑地毫无城府，似乎看不见我们彼此间暗潮汹涌，"能相逢也是有缘......"
"既然如此，小女子在品香榭那边摆了清水宴，几位公子如不嫌弃可来参加？"
"如不打扰，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知道无寂在打什么主意，居然就答应去参加什么清水宴。我朝红菱看去，他一脸寒霜。
谈笑间，得知那女子原来是京城首富沈千晋的掌上明珠沈燕尔，因迷恋京戏，拜红菱为师，知道我们的身份，却不像一般女子畏惧，还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富家千金呢！
可不知为何，我心里却暗暗踏实了一些。

燕尔还邀请的还有京城不少官宦子弟，与怀忧、无寂他们本就认识，相谈正欢。只有无涯一个人坐在一边喝茶，神色不说，我知道他是在为无寂抱不平，以他的性子，和这些人又怎能合得来？
我悄悄将红菱拉出品香榭。
"宁公子有事？"红菱还是嘲弄的口吻。
我耐住性子："我只想警告你，如果你想用告诉无寂我遇刺之事的实情，那就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红菱收起笑容沉默地看着我，良久才露出些悲哀的神色："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低贱么？"他恍惚地笑了笑，"那个人就如此高不可攀么？你做什么都只考虑他，而我就可以任你随便伤害？宁王殿下还是从骨子看不起我这种人的吧？"说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我一愣，转头时却看见无寂遥遥的目光。
用一个人来贬低另一个人？我就是这么对待红菱的？又愣愣地发了会儿呆，我才回到品香榭，却看见红菱正在找无寂喝酒，两个人似乎打了赌，其他人则在一边起哄。
"无寂。"无涯走过来，慢慢伸出手挡住无寂拿着酒坛的手，"我们该回去了。"
无寂停下来，看看无涯，又看看我和红菱，沉闷地笑了笑，"抱歉夜公子，若是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喝。"
红菱朝无寂颔首而笑，眼角却瞥向我。这两个人......原都是很任性的。

那天，无寂送无涯回西苑，然后来我宁王府，在博古架千把玩那个马头骨。
"你为什么带个马骨回来？"无寂突然问我。我一愣。为什么带个马骨回来？只是偶尔在路边看到了，突然就想起失踪的红菱。可是，那时候的担心本就是白费的，一切都是红菱早已算计好的。
"只是为了纪念。"
"为了纪念？"无寂喃喃重复了两遍，抬眼看我，"信宁，对于你而言，什么都是越多越好吧？例如权利，例如关爱......有时候我想，若是我不出现，对你而言也没什么不同吧？可是若是我没有遇到你，我就不会这么沉重了呢......我原本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可是为什么看见那个人之后，关于你们所有的流言都想起来了，一个字一个字盘绕在我心里......连他怎么找我喝酒的都想不起......信宁，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你吧？甚至比不上无涯......什么长袖善舞......一切都是我的自欺欺人......"无寂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似乎只是说给他自己一个人听的。我慢慢靠近无寂，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听听心跳的声音，无寂，难道你到现在还在怀疑你自己对我的价值么？你难道不知道你对于我而言是何种意义么？即便是整个江南，也没有你重要啊！若是你没有遇到我，那么我定然会去江南，去江南遇到你......我从来都未对你说过吧，若是你在我身边，我就心安呢！
现在只剩下你，让我知道心跳着原来也是件美好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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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一日，我19岁生辰，皇爷爷赐宴后，无寂送酒醉的我回宁王府，并亲自到小厨房为我煮了醒酒汤。
"无寂，无寂......"我叫他的名字，他就握住我的手，告诉我他就在我身边。
"无寂，若是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你还会这样待我么？"
"信宁不是坏人啊！"
"可是我总是在做坏事，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信宁做坏事也是有理由的吧？"无寂模糊的笑容绽放在我眼前，让人心安。
我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将投靠在无寂肩膀上听他心跳的声音："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你也要原谅我好不好？无寂......"
我还未听到他的回答就沉沉入睡了。一夜不得安眠，无寂，你不要恨我，永远都不要恨我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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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二 无过
永信九年四月末，九王允诺不顾永安帝与希贵妃的阻挠，背弃与左宗人刘书桓的孙女之婚约，朝野震惊。刘家小姐临近婚期被拒婚，羞愤异常，闺中自尽，幸及早发觉，未酿成大祸。永安帝大怒，将九王幽闭于信王府，婚期照旧。无寂和我被派做说客，前往信王府。可是允诺一言不发，我们无功而返。

"你在想什么？"回去的马车里，无寂问我。
我摇摇头，黯然道："只是在想那个人会是谁，居然让允诺违背皇爷爷，公然抗婚。"
"当年我也拼命想抗拒呢！那时候爷爷也还在。"无寂朝我笑笑，似乎陷入回忆，"爷爷说，这是皇上和希贵妃的旨意，江南洛家是要和皇族紧密接连起来的。爷爷说，洛家的将来就在我身上了。父母过世虽早，但二叔把我们当作亲生孩子一样对待，把所有期望都加诸于我身上。可是我不愿意呢，一个人怎么能因为利益而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呢？可是，所有人都对我说我必须那么做......我倒是有些羡慕允诺，有勇气与皇上抗争......他大概遇到了真正的那个人了......"
我轻轻靠在无寂肩膀上，哀伤地说道："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是，这样靠着你就好了......允诺最后还是会屈服的，他不能跟整个世界作对呢......"
"可是允诺没有错啊！"无寂看着我，"刘家小姐也没有错，那么，错的人究竟是谁呢？"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大家都没有错，错在生于帝王家......"若是不生于帝王家，父亲和母妃就不会那么早去世，我们也不用被迫着做这些不愿意做的事情吧？
"信宁，信宁，"无寂突然推推我，"我们帮帮允诺吧？"
我睁开眼睛看看近在咫尺的无寂，他眼里都是期盼的光彩，可是......我的心却无比疼痛。我正等着你这句话，可是等到了却又希望你没有说出口。我沉默着点点头，无寂探出马车吩咐宋庭回信王府。

无寂看我们去而复归，不免有些惊讶。无寂高兴地说明我们回来的原因，允诺却没有丝毫兴奋，反而目光沉重的看了看我，良久才凄然道："若是你们知道那个人是谁，还会帮我么？"
"那你告诉我们啊！我们帮你去向皇上求情啊！允诺，那个人是谁？"无寂追问。
允诺转过身去，踌躇了良久，才下定决心似的转过身来："那个人你们都认识......是夜红菱。"
无寂一惊，我亦是一惊，原本的安排并不是这样的吧？红菱，红菱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让红菱想办法让允诺拒婚而已，他居然连自己也牵连进来了？出乎意料之外！
"可，可是......"无寂讷讷，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允诺见状，惨淡一笑，"你们帮不了我。"
"允诺，你认识夜红菱不过才十几二十天啊！怎么会......"
"有些事情不能用时间来计算的，有时候只需要一瞬间就好。"允诺突然眉眼间灿烂起来，"那个人，根本不是外间传言的那样的人......那个人的心，其实比谁都澄澈呢！"允诺看看我，似乎在问我，可是我要怎么回答？若是因为一个男子，皇爷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当作没事情发生呢！
只是红菱，你把自己陷于何种境地，你自己可曾知道？
"我希望能跟他在一起，不违背自己的心愿。"允诺铮铮说道，反而是我和无寂心虚地不敢看对方一眼，怕自己的懦弱妥协落入对方眼里。"所以，帮我离开京城。"允诺最后说道。
"你确定夜红菱会随你一起离开？"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允诺迷茫地叹口气，"我想见见他。"

允诺似乎一下子长大了，眉宇间有了愁容，知道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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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去见红菱，他一脸了然的表情。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冷冷问道。
红菱眉眼笑如春花："你说呢？"
"你不会真的想要离开京城吧？"我推开腻上来的红菱。
"也不一定呢。"红菱双手撑住书案，然后跳着坐了上去，双脚悬空着荡来荡去，"我想，要是跟他离开这鬼地方也不错呢！"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如果真的这么做，你死一百次都不够。"我朝他吼道。
红菱眨眨眼睛，笑得更温柔："我能会意成你在关心我么？"我被他一梗，说不出话来。
红菱跳下书案，凑到我面前来："你九叔啊，是个很难搞定的人呢，若不是我亲自出马，大概还要多花不少功夫......现在，一切不都是如你所愿么？"红菱笑得妩媚，如夜间盛开的花朵一般。我想起北疆那个寒冷的夜晚，他在我身下肆意绽放，美得让人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