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宁————左边的神

"信宁真这么想？"二叔目光精锐，直直地刺向我。他和七叔谁是霸王谁是沛公，我现在还分不清楚，只是二叔，我不是项庄呢！你知不知道呢？若是你不知道，那你就会很惨呢！
我缓缓点头，二叔仰天大笑，举杯道："往事俱已矣，信宁，我们喝酒，不醉不归！"
"二叔，若是你，你愿意做霸王还是沛公？"酒过三巡，我微微有些醉了，在二叔眼里，我却是醉地厉害，连说话也不利落了。
"信宁觉得二叔像谁？"二叔反问道。
"霸王啊！"我吃吃地笑，"顶天立地、不信馋狞、决绝不疑的霸王啊！乌江之围，原本可解，无奈霸王太过骄傲，白白浪费时机。如是二叔，定能破釜沉舟，再败沛公......"
"信宁，你又在取笑你二叔了......"二叔大笑，他必然知道我是在有意恭维，可是恭维是人人都喜欢的吧？更何况，我在他面前如此低头示弱，他怎能不高兴？

宴席后，我已经烂醉，连走路也不稳当。二叔让小永子回宫禀报，就说我今晚住在思翰王府，小永子接过我示意的眼神，顺从地赶回皇宫禀报。我在下人的搀扶下进客房休息，一路叫嚣还要喝酒。余光看见二叔淡然的笑脸。我想，要完全取得这只老狐狸的信任，看来还需要时日呢！
记得小时候也曾住过思翰府，是父亲推不掉的宴请。他总是微微皱了眉头，整夜不能入眠。可是我却是自己送上了门。二叔，现在我还不能与你为敌，或许，你也知道，现在的我完全没有力量与你为敌。只是，你还是怕我，怕我羽翼丰满。毕竟，我才是长子长孙。
我看着暗红色的帘帐，不由失声而笑。物转星移，原来我还是和父亲一样，怎么也逃不开呢！

门被毫无声息地打开了。我不敢动，安静地等着。那个人就慢慢移到我床前，淡淡的香气慢慢散开，萦绕在房内。
我猛地一跃而起，抓住那只伸向我的手。小小的、柔软的手，我抬头一看，只见一双明眉皓目正含笑看着我。面目似乎那里见过，可一下子却想不起来。
"原来王爷说的没错，殿下在装睡呢。"少年声音柔美，笑起来顾盼生辉。
"你是谁？"我沉声问他。
"夜红菱。"少年顽皮地回答。

"你来做什么？"我放开夜红菱的手，看他不动声色地揉揉被我捏红了的手腕。我从来都不知道，一个男孩子的手腕会那么纤细，似乎稍微用点力就能折断。
红菱不回答，只是探头探脑地看看屋内摆设，啧啧称赞。我则好脾气地等着他。一会儿，他看腻了，转头朝我笑："王爷让我来看看殿下有没有什么需要。"
"要劳烦夜红菱，我的面子倒也很大呢！"我冷冷回答。
"其实呢......"红菱一步步朝我靠近，原本隐藏在厚厚妆容下面的脸，异常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这个孩子，不仅美丽，而且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妖媚气息，只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能颠倒众生。"王爷是让我来侍寝的......"夜红菱轻轻拉开自己的外套，里面居然一丝不挂。天气寒冷，白皙的皮肤呈现出淡紫色，青色的经脉，就掩藏在皮肤下面，似乎立刻就会奔突而出。
我厌恶地推开靠上来的柔软身体，夜红菱不由一愣。他大概还没遇到过面对他身体却不动色的男人吧？其实他不知道，我要如何用里才能把持住自己的欲望。这个孩子，原本就是妖魅呢。
"殿下是看不上红菱吗？"夜红菱不放弃，又欺身而上，攀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吐气如兰。我转头，盯着他湿润的眼睛，冷声道："这就是二王爷的美人计吗？"
"红菱若说是呢？"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滑过我脸畔，"殿下什么都明白，可是，真的要把红菱赶出去吗？"
我低低一笑："自然不会赶你出去，既然二叔如此厚爱，我自然是却之不恭......"话音未落，我将夜红菱推倒在床上，正犹豫着要如何接下去，那孩子却突然用手遮住了眼睛，不可遏止地哈哈大笑起来。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只能看着她。好一会儿，他才停下来，强忍住笑意道："长孙殿下，你很不安吗？这大概是你第一次吧？"
我有些恼羞成怒，很久都没有这样恼怒过了，在一个孩子面前。

夜红菱笑着钻进被子里，口中嘟哝："好冷呢......殿下都不冷吗？"他掀开被角，示意我也上床。见我不动，他便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怎么，不敢吗？"
我似乎从来都没看到过这样会反客为主的人，皇宫里的主子和奴才都太恭顺，连怎么说话都要忘了。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少年呢。
看着我转进被子，夜红菱笑了笑，将手枕在头上，闭上眼睛自顾自睡觉。

"夜红菱。"我叫他的名字。
"什么？"
"你记得桃花坞么？"
"什么桃花坞？"他迷迷糊糊地问道。
我微微叹口气，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大概都忘记了。我转个话题问道："要不要离开思翰王府？"
"咦？"夜红菱睁开眼睛看着我，似乎想看我是不是在玩笑。
"我们合作吧。"
"我能做什么？"
"很多啊......"我轻笑，除了无寂，这世上大概没人能让我这么轻松地对话了。他也不追问，继续睡觉。
"对了，男人不能随便向别人宽衣解带的。"我转头看他的脸，这孩子有异乎寻常的魅力。
"我知道，啰嗦。如果我也是王爷的话，我当然也不会啊......不要吵我，我要睡觉了......"不一会儿，就听到他轻轻的鼾声。
我也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夜红菱不知何时离开的，枕头上留着他清淡的香气。
原来，一个男孩子也会有香气的。即便身体是不干净的，灵魂也会是干净的。我悄悄下了决心。
夜红菱，你能帮我做很多事情呢，以后，你会知道的。

拾四 沉默
那日之后，宫内盛传我在宫外圈养伶官。
不揣测或者表面上不揣测的只有2个人，皇爷爷和无寂。

那日，我开口向二叔讨红菱。二叔仔仔细细看了我的脸，然后问："你是决定了吗？"
我点头："请二叔成全。"
那时候红菱站在一旁，眼神茫远，不动声色。

我把红菱带到乌衣巷的一所废旧的大宅子里。红菱一个人在宅子里溜了一圈，目光迷离。他回过头，尖锐地看着我，然后轻轻问："殿下真的要我一个人住在这又大又旧的宅子里？"
"不是一个人住。"我打断他，"明天就会有下人过来，等打扫干净、休憩完整，这宅子就会象从前那样繁华起来的。"
"殿下知道这宅子原本是做什么的？"
"这里原本是一户姓叶的官宦人家的别院，后来因为朝中失势，这宅子就废弃了。"我看了看蛛网丛生的大厅，暗紫色的纱幔在风里拂动，往日，这必定是高朋满座、歌舞升平的地方。只是，再繁华，也会有衰败的一天。只留下这屋子做见证。
"小永子，"我唤了一声，他便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我从他手中拿过一叠银票和一封厚厚信，放在满是灰尘的红木圆桌上。红菱似笑非笑地掂了掂那叠银票，说道："这封信必然是很重要吧？否则怎么能值这么多银子外加一座大宅呢？"红菱靠近我，在我耳边低语，"殿下就不怕我把这信交给二王爷？"
我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他。我知道我是在下赌注，和无寂不一样。对于夜红菱，我没有半点把握，不知道他何时就会出卖我。可是，我却知道，这世上未必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些事情了。所以，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我只能信他。这个少年虽然比我小，可是心机之深，那些所谓的大人也会自叹弗如吧？
毕竟，从思翰王府出来的，都不会是简单的角色。
"殿下在考虑是不是相信红菱吗？"红菱脸上闪出一丝嘲弄的神色。
"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会不知道吗？我绝对不会相信你的......"我冷冷一笑，"但是，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恰好我能给你那些东西。所以，你要用些东西来交换，未必是忠诚，交换即可。红菱，你愿意交换吗？"
红菱退开两步，似乎在犹疑。突然，他走到墙角蹲了下去。那里摆着一把没了弦的古琴。红菱拂开琴的灰尘，愣愣地发呆。再抬头的时候，脸上却已经变得决绝了。
"好吧，我们交换。殿下，在我的利益能得到保障之后，我自然会为您做到您所要求的那些......"
"你能这么想，我倒是很高兴呢。"

想来我已经离宫两天了，也该早点回去了。红菱却说还要在这宅子里呆一会儿。
小永子在我身后掩上门的瞬间，我看见红菱站在窗前阳光下的身影。他的周围有灰尘在舞动，只有他，略略抬头专心往前看。
美丽的少年和沉寂的旧宅子，居然是这么和谐。
我微微一笑，遥遥与红菱说话：
红菱，回家的感觉好不好呢？你是不是想起了往日？那时候的灯火辉煌和现在的死寂绝望，你究竟喜欢哪个多一些呢？
红菱，你也是和我一样呢。一夜间长大。从此就只等着死亡的光临了。
红菱，我们也许可以一起多活一段日子啊！

···············
无寂来找我玩骨牌，叫上了无涯和允诺。
"无寂说要是叫你到西苑，这么冷的天，你定是不肯的。所以，还是我们过来好了。"允诺对我笑道，"无寂对你真好，让人忍不住妒嫉呢！"
"哪有这回事？"无寂打出一张牌，"朝阳宫安静啊，省得贵妃娘娘听到了又要说我们不务正业了。每天上早课，总要有时间偷个懒吧？"
朝阳宫里从来都没有这么热闹的噼噼啪啪声。陌生的让我有些害怕。允诺总是这样快快乐乐地笑着，似乎这世界上只有让人高兴的事儿。而无寂，他是希望我变快乐的，所以让自己先学会了大声笑。只是我和无涯沉默着。偶尔，他的目光扫到我，很快就转开。他的眼里藏不住事情，单纯是美德，却也是坏习惯。还好他不畏惧，所以就能一如既往的单纯下去。
现在，他不说，不是不想伤害我，而是因为无寂在。这世上，他顶顶不愿意伤害的人，就只有无寂了。有些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会千方百计从别人身上得到。退一步来说，就算是远远看着保护着也是高兴的。
无涯就看着无寂，如同看着另外一个自己：那个没有被疾病困扰、那个被所有人宠爱、那个近乎完美的少年。
可是，我并不打算成全你呢。

我的牌不错，才1个时辰，就赢了不少。允诺嘀咕："每回打牌信宁都赢，财神爷那么帮你？"我微微一笑，接下话茬："以后我就开个赌馆，保不准能赚大钱呢。"
"长孙殿下不是已经开了赌馆了吗？"无涯声音未落，无寂已经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哥......"无寂目光里有些哀求的神色。
无涯却不心软："你平日里想的是什么，为什么总是不问清楚？一个人在那里难过或找借口，就只是不对自己好。原来母亲的担忧，到底成了真。"
"哥。"无寂眼里的痛更深。他对我说起过他早逝的母亲，大概也只有那样美丽温柔的女子才能有无寂和无涯这样的孩子，他们的目光都是澄澈的。从他们眼里，我能看到自己的丑陋。
红菱的事已经成了宫廷里的谈资，连下人看我的眼神都在不经意间露出些恍然大悟的鄙夷来。红菱买下了别院旁边的一幢宅子，设了"红伶"赌馆，别院则收留了些无家可归的年轻男女。有些赌客乏了，就在后院歇息。那些年轻人陪酒或卖身，但都是靠了自己。

那日我去看他，他正游走在诸多赌客间，身如轻燕，巧言浅笑，面面俱到。红菱看起来天生就是这样的人，能左右逢源。要不是他眼里偶尔会露出些悲伤来，我大概就认不出他来了。
"宁公子。"他朝我浅笑。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出了宫，我就是宁公子。传说皇爷爷去江南的时候，也自称姓宁。
"很热闹。"我朝他点点头。
"呵呵。"红菱笑得猖狂，"不知道这儿的旧主人见了，会有何感想呢。"
"你真是个不能得罪的人呢......"我认认真真地对红菱说。
"要是得罪了我，我化成厉鬼也会报复的。"红菱接下我的话，随之又是一阵笑。
门外有人敲门："老板，有客人找你。""就来。"红菱看看我，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递到我面前。我展开看，只有一行字："东街王拂远七日赊五千。"我微笑。向来，赌场和妓院才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更何况还有红菱在呢！

"无寂，你要知道你在做什么！"无涯拂袖而去，允诺不明就里，看看我和无寂，不知道该去该留。"九王爷，贵妃娘娘该找您了吧？"无寂点拨了一下，允诺忙告辞，临走时再看我一眼，略有些担忧。
朝阳宫里只有我和无寂两个人，他不说话，只有我来打破沉默。"无寂，若是问，我会告诉你的。"我微微叹口气。
"必须要这样吗？"无寂问得没头没脑。可是我却回给他坚定的目光。
"信宁，"无寂很少这么叫我的名字，"你根本不必这样做......"
我笑着摇摇头："无寂，我大概等不了那么久。所以，我只能这么做，只要皇上不反对，我就必须这样做。"
无寂担忧地望着我，却不说话，无比沉默。
"放心好了，我会有分寸的。"我笑着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一沉默，我就害怕。

拾五 旁观
"叶风鸣，永安5年恩科及地，大魁天下，官至正二品大理寺卿。永安21年，牵连右相谋反案，满门抄斩，妇女及未满10岁的幼童充军为奴。
叶红菱，叶风鸣幺子，庶出，时值9岁，逃过一劫。"
"王拂远，现30有7，大内总管王海之养子。孔武有力，好惹是生非。嗜赌好色，欠债累累。因欠'麒麟'馆赌资10万，被重伤。
7日，'红伶'免其债，且代其还债，收入馆中疗养。"
我案上的宣纸，潦草地抄下了这2段小字。

春节就要到了，皇宫里忙忙碌碌地准备开了。
小永子带着王海进我寝宫时，我正在和无寂下棋。天气不错，我心情也不错。
王海带来了每年例行的赏赐，多是些金银玉器、古玩药材。小太监打开礼盒让我过目，一支翠色玉簪让我眼前一亮。且做工精细不说，那种纯粹的绿色，就已不是凡品了。我拿出那支簪子，递到无寂面前："这簪子送你，该很配你眼睛。"
无寂微微一愣，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王海，低低地说："这是皇上的赏赐，小民不敢......"
我却不等他把话说完，已经站到他身后，将簪子插入他的发髻。纯粹的黑色果然与纯粹的绿色最相配。"王公公，你看这簪子配不配无寂？"
王海忙点头："配！配！殿下眼力超群......"王海言语奉承，看起来，那件事情他已经知道地很清楚了。
我便笑了起来："无寂，这是我送你的，你要好好收着......对了，王公公，"随后我又转头看王海，"听说王公公的养子受了点伤？不知道好得怎么样了，这些人参药材我也用不到，王公公就拿去用了......"
王海闻言，颤巍巍地跪了下去："奴才教子无方，殿下......"
我伸手将王海扶了起来，让他坐下："王公公言重了。公公为皇爷爷分忧，为宫廷操劳，疏忽了家里，是我们皇家仰仗了您呢。不过，看到王公公每日如此操劳，我也心存不舍。朝阳宫虽然历来人不多，可也有几个好使的，如果王宫公不嫌弃，就差遣了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