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他开口:“你呢,你没有想去的地方?”
奥古斯特的眼神投向远方:“我不知道,去哪里都无所谓吧。”
“我们一起申请天狼星吧。”阿瑟返身从椅子上坐起,眼睛闪闪发亮。
奥古斯特一怔:“天狼星?”
“对,就是和猎人、蛙人齐名的天狼星。”阿瑟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期待。
奥古斯特犹豫了一会儿,他母亲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就病逝了,他父亲一生专注科学研究,早在数年前就与他母亲分居,5年前发生了一场意外也去世了。剩下的亲人只有妹妹和爷爷。米娅在北爱尔兰上大学,以后很可能也会留在那边,他们的爷爷也在部队,这么些年一直派驻海外,跟他们在感情上的联系并不那么深刻。从某种层面上说,他在做这一类决定的时候通常不需要考虑太多的其他因素。
“走吧,和我一起,你不是说我们是最有默契的搭档吗?我可以向学校申请提前一年结课,我们可以一起去天狼星。”
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奥古斯特沉吟了几秒之后最终点了点头。
……
思绪在这里猛地顿住,奥古斯特带着几分痛苦地闭了闭眼:无论如何,那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更不用说他在通讯科技领域堪称“上帝的礼物”一般的天赋。如果他当初没有来天狼星……如果他能说服阿瑟,去一个别的地方,那么就不会发生那起可怕的意外,阿瑟也就不会死,说不定……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奥古斯特强迫自己止住了思绪,目光看向一旁的丹。
不可否认,希斯最开始在所有新队员中独独指出这一个人的时候他有些惊讶:从外貌上看,在某些特定的角度下,丹有些像阿瑟,但是相处时间长了以后,他发现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阿瑟从小在一个幸福完满的家庭长大,这注定了他性格里带着某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甜美”的成分——由此带来的直接影响之一是他的学生时代几乎都是众人的焦点,哪怕在军校也鲜少树敌,再加上他的天赋,使得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天之骄子”。只要他想,任何人都很难拒绝他提出的请求。
而丹不同。丹给人的感觉,更多的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平日里完美的隐藏在鞘中,丝毫不引人注意,在必要的时候他甚至能切换伪装,让自己完美的融入到不同的环境中,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候给人致命一击。
他对阿瑟的感情,最开始只是像照顾一个隔壁邻居家的弟弟,或许是阿瑟身上的某种特质让他联想到了米娅。后来发展成了同窗之谊,但是并没有更进一步。这种感情在阿瑟离开之后变成了一种负疚,一种对自己的质疑和自责——原本阿瑟可以选择一个其他地方,在那里继续做他研究,继续他的快乐人生。
也许那次意外不仅带走了阿瑟,也带走了他身上的一部分。
丹是此时此刻真正站在他身边的人,不需要他照顾,不需要他保护,完完全全作为一个战友站在他身后,他知道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把自己的后背放心的交给对方。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一种……他很久都没有体验过的感觉。
才当上天狼星的队长的时候,他就告诉自己不能出错,要保证巡逻的正常进行,保证这片领土的完整,同时要保证阿瑟的安全(他知道阿瑟对于格陵兰、对于整个军方通讯研究的重要性)。
阿瑟死了以后,这根弦绷紧到了极致,他把那次意外的发生归咎于自己的疏忽,为了弥补同时也为了警醒自己,他每年巡逻都亲自带队,每次都选择最危险的路线,疯了一般深入这片冰原,熟悉这片土地。
与此相对应的,他在逐渐把自己封闭起来。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直到那次发生在延森冰川的爆炸。
找到达塔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爆炸近在咫尺,他根本没有把握能带着达塔全身而退。
然而丹来了,在半山腰稳稳地接住了达塔,扫除了他的后顾之忧。
知道有一个人一直站在自己身旁,能放心地交付后背,能与自己并肩作战——这其实是一种让人沉迷乃至上瘾的感觉。
……
外面的风雪声似乎小了一些,丹又翻了一个身,他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然而这点声响在帐篷里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
奥古斯特叹了口气:“睡不着?”
丹沉默了半晌,声音有些发闷:“对不起,吵到您了。”
奥古斯特莫名被他语气里那一点微妙的沮丧取悦了,他努力绷起唇角不让自己笑意外露的太明显,清了清嗓子:“你应该是第一次这么靠近北极吧?”
丹翻过身看了奥古斯特一眼,干脆放弃努力一般躺平,双眼瞪着帐篷顶:“是。”
“第一次见识冰原上的雪暴?”
“是。”
静默了几秒,丹好像察觉到什么一般转头看向奥古斯特:“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好笑的事情,少校。”
奥古斯特听出了他声音里掺杂的一丝细微的恼怒,咳了一声:“不,当然这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情。冰原上的雪暴有时候会变的非常危险,尤其是在北极圈以内。”
“您巡逻的时候经常遇到这样的天气吗?”
奥古斯特想了想:“也不是,大多数时候格陵兰的冬天都比较温和,当然也不排除气候突变的情况。我还记得我遇到过最厉害的一次暴风雪……大概是在三年前的冬天,当时我和希斯在一起,在比我们现在更靠北一点的位置,被困在帐篷里整整3天。最后雪暴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们的帐篷几乎被雪埋了一半。”
丹没有说话,安静地等着他继续。
奥古斯特顿了一会儿,接着道:“其实在这里雪暴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大风。我记得看风向图是特种兵训练的一项基本技能,当然不必要看得懂每一种季风的详细数据,只要求能够判断大概的风向。北极圈附近的大风可不是那种玫瑰图上画的玩意儿。事实上它们远比这个浪漫的名字猛烈的多也可怕的多。最开始,你可能只是在远处的山顶看到一点预兆,但是还不等你有机会转移营地,大风已经从山坡上呼啸而下,比奔腾的海浪还要迅猛。如果帐篷完全暴露在平原上,很有可能连人带物资一起被刮走。在那样的风力下,不要说寸步难行,在外面你可能站都站不稳。最安全的做法是老老实实待在帐篷里等待风暴过去。很多时候一场暴风雪过去,等你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周围的地形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这个地方似乎不再是你前一天晚上扎营的地方了,这个时候也需要特别小心掩藏在积雪下面的裂缝和冰斗。……”
也许是外面的风声渐渐小了,也许是奥古斯特低沉带有磁性的声音给人一种蛊惑般的沉稳感觉,丹竟然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直到帐篷里响起了一阵轻微规律的呼吸声,奥古斯特才慢慢止住了话头。丹的额发被帽子压住显得有些凌乱,有几根头发丝戳到了眼睛上,他眼皮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奥古斯特看了他几秒,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冲动,抬起手尽量轻地把那几根头发拨到了一边。
第24章
丹后半夜的时候突然惊醒了,先前肆虐的狂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四下里一片静谧,只能听见一阵轻微的沙沙声。旁边的酒精炉火焰被调到了最暗,在对面的帐篷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奥古斯特的睡袋空空如也,帐篷的帘子被拉开了一条缝,在靠近他脚的位置投下了一段静白的光。
他从睡袋里坐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披上外套,拉开帐篷走了出去。
风停了,可是雪还在下,大地是一片模糊的白。
天空是一片墨蓝色,雪花轻盈地从空中飘下,再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软落在冰原上。温柔得仿佛一个个纯洁的吻。
奥古斯特站在他前面几十码远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注意到他出来的动静。
丹没有走上前,也没有出声,就这么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那一瞬间,他恍然有种错觉,好像天大地大,其他任何地方发生任何事都与他无关,只有他和奥古斯特是真实存在的,也只有他们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他恍然间想起将近一年前他离开贝尔法斯特的时候,米娅对他的最后一个请求。他最开始也只是抱着一种单纯的好奇,想要去看看米娅的哥哥,也许还掺杂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想对他说一声抱歉,没能保护好你妹妹。哪怕他听不见。
究竟是什么时候这份感情开始变味的呢?
也许是听到他弹李斯特的时候?也许是在一次又一次训练中被他的能力所折服的时候?也许是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温柔谈起伊恩和纽曼的时候?也许是他们一起救回达塔的时候?也许……是在他第一次以一种全心信赖的眼神看自己的时候?
他从来不认识也没见过阿瑟,但是这一刻他突然发觉心里涌起一股近乎疯狂的毒蛇般的嫉妒,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从同窗到服役,那么多时间,那么多记忆,然后他在最美好的年华戛然离开,留给生者无尽的思念。
鬼魂从来都是无法战胜的存在。
他遇到米娅、来到格陵兰或许是偶然的凑巧,但是结果却像宿命一般必然且无法改变。
雪花眨眼间便在奥古斯特肩膀上落了薄薄的一层,他若有所觉一般回过头——看到丹默不作声地站在身后,他有些抱歉地开口:“吵醒你了?刚过4点,你可以再睡一会儿。明天应该是一个晴天。”
丹什么都没说,却觉得自己好像再也承受不住那股眼神,简单地点了点头便转了身。
弯腰的一瞬间,“毫无疑问,我爱这个人,”他带着些甜蜜心酸地想:“但是我也许永远都无法靠近他的心。”
之后的旅途里,丹变得越发沉默,这种沉默倒不是说他对奥古斯特的态度变得多恶劣,只不过他话少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少了许多。奥古斯特好几次在休息的间隙都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但真正对上他的目光之后,他却又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什么。
两周后,他们靠近了格陵兰海的西海岸线。这一带地形平缓了许多,视野范围内不再有海拔超过300米的山脉,取而代之的是成片低矮连绵的丘陵。
格陵兰已经正式进入了冬天,气温比之前下降了将近10度,不过他们倒是没再遇到过恶劣的天气。相反,两星期以来,夜空都晴朗得让人恍然有种“清澈”的错觉——银河横亘在丝绒般的墨蓝底色上,亿万钻石般的星辰闪耀其间。
白天变得越来越短暂,奥古斯特也放慢了一些行程。丹在晚上临睡前通常会一个人在雪地里坐一会儿,人在这样的环境里,通常会感受到一种渺远的荒僻和孤独,然而这种感觉到了极致,反而会变成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自由。他任由自己的思绪飘荡在冰原上,宛如一个游荡无着的灵魂,直到寒冷的枝蔓悄然爬上他的脊背,颤动的叶片抚上他的脖颈,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明白到了休息的时间。
他们发现那只海豹的尸体的时候已经是11月下旬了。
先发现不对的是奥古斯特,他们当时正驾着雪橇翻过一道低矮的丘陵。刚到山顶,奥古斯特猛地拽住了缰绳,随即罗杰斯喉咙里发出了一阵不安的低吼。
丹有些莫名,顺着奥古斯特的目光往前望了望:“怎么了?”
奥古斯特面色有些严肃,他朝丹比了个简单的手势:“原地警戒。”接着跳下雪橇,解开了罗杰斯的缰绳,牵着狗朝雪坡下走去。
丹眯起眼睛朝远处看了看,目力所及之处都是一片雪白,格陵兰海沿岸已经形成了一层厚实的冰架,冰架与陆地之间有一道不甚明显的分界线,前面是一种反射着阳光的晶莹的白,后者则是一种更厚重沉默的白。在冰架边缘,有一个小小的黑点,看不清是什么。
奥古斯特牵着罗杰斯径直走到了那个黑点旁边,弯下腰检查了一会儿,随机丹的无线电频道里传来了他有些低沉的声音:“丹?你驾着雪橇下来吧,可能有些意外情况。”
丹把雪橇停在了距离他们十码左右的位置,雪橇犬们嗅到了空气中异常的味道,领头的几只都显得有些焦躁。
丹这时才勉强看清那是一只海豹的尸体,原本应该是褐色皮毛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它的眼睛无神地瞪着天空,周围的冰面一片血肉狼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几乎可以想象它临死前经受了一番怎样的挣扎。
奥古斯特双眉紧蹙,半蹲在它旁边,罗杰斯嗅着周围的冰面,前爪不住刨着冰面,喉咙里是威胁的压低的吼声。
“……偷猎?”丹的喉咙有些干涩。
奥古斯特点了点头,脸上表情带着厌恶,声音里有一丝沉重:“这只应该是想在发情期之前赶到栖息地的。格陵兰每年都会派警卫在它们的栖息地附近巡逻,没想到还是被偷猎者钻了空子。”
“那我们现在要追踪那群偷猎者吗?”
奥古斯特站起身,沉吟了几秒:“先暂时按照巡逻路线走。马上就要进入12月了,估计这群偷猎者不会再冒险北上,除了天气因素,他们应该也更倾向于南下靠近海豹的栖息地,看看能不能再抓几只落单的。这几天警醒一些,这些人通常都是3到5个人一起出发,如果中途遇到,免不了有一场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