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考证摆在眼前, 翟深看向窗外,这个时候,学校大门早已关闭, 禁止任何考生进入,翟深也不知裴征有没有在关闭校门之前进来。
试卷分发, 听力播放, 翟深机械般地答题, 他把无关考试的思想都隔绝在外,不然, 他一想到裴征坐着的那辆车, 往学校相反的方向而去,他就忍不住丢下笔。
考个屁, 他辛辛苦苦近一年的没日没夜, 根本就不是为了自己,他本来就没什么宏图伟志,支撑他学下去的也不过就是那天心血来潮说要陪他去那个陌生的城市而已。
一口气撑了十个月, 无数个日升日落, 他现在回头想,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毅力。
裴征去不了,他还考个什么。
现在能心平气和坐在这答题, 撇开各种暴躁的想法,也算是裴征的功劳。
当初时不时的走神的习惯, 硬是被裴征给掰正了, 现在对着密密麻麻的字母,他答题几乎纯粹是靠着手感。
写的题太多,写完又一次次回顾追溯每个知识点,细致到每个小问题都磨碎了塞进他的脑子, 裴征的一对一辅导效果在这个时候格外能显现出来。
从头到尾写完,再检查一遍,翟深默默长舒一口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身边人或紧张或焦急,都被翟深隔绝在外,他起身,不等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离开考场。
从这里迈出去时,他并没有半点松懈的感觉,提着的一颗心,直到走到二楼,透过玻璃窗,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后,渐渐放松。
整个人似乎从云端落入凡尘,脚踩实地。
…
裴征交卷下楼后,就看见翟深蹲在不远处的花坛边。
看见裴征出来,翟深冲他挥挥手,裴征走近,问道:“等很久了?”
翟深站直身子,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你是不是太高看我了,我写题没这么快,也是刚考完出来。”
尽管话是这么说,可周围也没有几个提前交卷的学生路过,大部分学生还是保守地想要等到最后一秒,两人这么一路到门口,对上家长们一束束目光,翟深轻咳了一声,拉着裴征就飞快往外走。
嘴里还小声说着:“你看到那边被采访的学生了没,幸好我们不是最早交卷的,不然那摄像头也会怼在我们俩的脸上拍。”
裴征往翟深说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果然有个学生被拉着手足无措地说着什么。
“我出门前跟郑叔说晚上不用来接的。”
翟深摸出从监考老师那要来的手机,给翟妈打了个电话说考试一切顺利后,才挂断电话,看向裴征。
裴征抿了抿唇,说:“我得去一趟医院。”
翟深并不意外,“我跟你一起去吧!”
裴征这回没再拒绝,拦了一辆车,裴征先上了车,翟深又掏出手机,取消了之前预定的餐厅和电影票,跟着上了车。
学校距离裴征要去的医院并不远,也就十几分钟的车程,跟着裴征一路上了楼,推开病房门的时候,翟深愣了一下,他看见病床边坐着一个身穿警服的男人。
听见开门声,那个年轻的警察回头,认出裴征后,他冲裴征笑了笑。
“那我先走了。”年轻警察说。
裴征冲他道谢,然后目送他离开。
翟深有些疑惑,却也没问什么,他看裴征走到病床前,床上的女生这时睁开眼睛看向裴征,艳丽的脸上此时没什么生机,“你考完了?”
裴征点头,“考完了。”
胡雅琴注视着裴征好半天,然后露出失望的表情。
翟深皱了皱眉,走到一边长凳上坐下。
胡雅琴视线偏移,看了他一眼,说:“你们的关系还是这么好。”
说着,他一眨不眨地看向翟深:“那你知道,我哥喜欢你吗?”
翟深坐没坐相,听这话还愣了一下,“知道啊,他可喜欢我了,有问题?”
翟深不喜欢胡雅琴,这个人从他见她的第一眼开始,就没给他带来半点好的印象,还记得她一脚脚踢向裴征,那时他对裴征没什么好感,却也见不得有人在他眼皮子下这么跋扈,他就吓唬了一下,这女人就落荒而逃。
窝里横。
现在再想想那穿着高跟鞋的一脚又一脚,只觉得替裴征疼,他恨不得替裴征踢回去。
再后来,她明知裴征对什么药物过敏,却偏偏让裴征过敏,闭塞的带着尘土烟尘的小仓库里,裴征坐在脏污的软垫上,极速喘息的模样,翟深至今想起心里闷得慌。
而今天,她又用糟蹋自己的方式阻拦裴征高考,这么多年的努力,也不过这两天的一朝一夕,她却是偏偏要等到最后来阻止。
似乎是要让你觉得触摸到希望,又摘掉你所有希望一样。
哪怕眼前的女生是裴征的妹妹,可翟深做不到所谓的爱屋及乌,相反,他厌恶地很。
胡雅琴似乎没想到会得到翟深的这个解释,她怔了怔,才接着说:“是男生喜欢女生那样,见不得光的喜欢,你也知道?”
翟深轻嗤一声,似乎终于弄明白了胡雅琴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归根到底,她还是见不得裴征好。
“怎么就见不得光了,我当然知道裴征喜欢我,谁说这世上只有男女之间的喜欢,你年纪小不懂事孤陋寡闻,我今儿有空,好好跟你说说这门道,我翟深,喜欢裴征,只喜欢裴征,想跟他过一辈子的喜欢,听到这回答,你替你哥哥满意吗?”翟深翘了个二郎腿,清晰说出每一句话,似乎是生怕胡雅琴听不清楚。
胡雅琴静默了一会儿,翟深有种解气的感觉,他换了个腿翘,接着说:“还有,你哥喜欢我,喜欢到不能自拔,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胡雅琴突然咳嗽起来,不知道是被自己口水呛着了,还是被翟深这话给气的。
裴征端了杯水递过去,被胡雅琴直接伸手甩开,杯身掉落在地,好在不是玻璃杯,也只是泼了一地的水。
裴征去拿了拖把回来,两人一人默默拖地,一人歪坐着抖腿,病床上的胡雅琴咳了半天,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
这回,没人给她递水。
等裴征把拖把送回去,翟深起身,问回来的裴征:“你还要在这待多久?”
裴征看了眼胡雅琴,“看着她,明天出院。”
翟深心里烦,人家刚高考完心里畅快无比,怎么但他这就一堆破事,他一把揽住裴征,“走,吃晚饭去。”
胡雅琴突然抓起自己的头发,试图以这种方式阻止裴征的离开,裴征回头看了一眼,翟深以为他又有恻隐之心,揽住他的手力气更大,“看什么看,她爱寻死觅活就随她去,要是真把自己作死了,那你可就算是解脱了,我男朋友这么优秀,没她拖后腿,以后日子过得更潇洒。”
裴征看向翟深,翟深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你是缺妹妹吗?我有三个,实在不行分你一个呗,哪个都比你这糟心妹妹好。”
两人走远,翟深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进胡雅琴耳朵,身后又是猛烈的咳嗽声。
脚步声逐渐消失,胡雅琴看着门的方向,他们离开,甚至都没想起合上身后的门,过道的风透进来,吹得她浑身冰冷。
她以前每次闹,裴征都随着她,她对裴征再如何不好,他也从来不说什么,可今天,裴征把她交给别人,就直接离开了,头也没回。
…
走出医院的翟深长舒一口气,只这么一会儿,他就觉得喘不过气,裴征却是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怎么忍下来的。
“不好意思,我脾气来了,刚对你妹妹那么说。”翟深松缓下情绪后,偏头对裴征道。
裴征摇头,表情里没多少在意,“没事,她向来这样,你这么一说,她反而会安分点。”
翟深嘲笑了一声。
两人没正经吃饭,买了几盒烤串,拎着几罐啤酒,去了医院旁边的广场。
广场不大,也没什么景观,甚至连路灯都没有几个,现在天色暗沉,看不清前方的路。
裴征带他到了一块大石头旁,石头不远处有盏灯,翟深把一个塑料袋铺在上面,放上烤串,两人就这么相对地坐在了石头上。
晚风悠悠,难得安静,翟深开了罐啤酒,递给裴征,然后才给自己拿了瓶。
烤串一根根入肚,一罐酒也喝空了,翟深打了个酒嗝儿,看向身边一直没说话的裴征。
昏黄的路灯下裴征的那张脸格外寂寥,翟深又开了一罐,伸到裴征面前,裴征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像是明白了,抬手和他的酒罐碰了一下。
这一下声响,仿佛才打开裴征的话匣子。
“你看她打扮得挺成熟,其实也才十五岁。”裴征声音有些许干涩,他喝了口酒润润嗓子,才继续说,“其实都是一样环境里出来的人,我没什么资格评判她。”
胡雅琴的妆容让人很容易就忽视她的年龄,听裴征这么说,翟深才反应过来。
裴征捏着啤酒罐,没使劲,罐身却有几个浅浅的指印陷入。
“她没什么是非观念,都是跟着…她爸学的。”
“她爸不喜欢女孩,她刚记事,妈妈就过世了,她爸把她当狗崽子养,想起了喂一口,想不起来就算了,就这么长大的。”
“她从小就不可爱,耳濡目染觉得我是个外来的,后来又一直记着是因为我才没了妈,就对我敌意更重,我也的确不喜欢她,没理由喜欢。”
“她刚读初中就辍学了,是她爸不让他读,把她赶出去挣钱,一开始是在零件厂里,后来她爸喝多了,答应把她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养,那男人没老婆没孩子,愿意给几万的过继费。”
“你也知道,什么送给人家当女儿,其实…她心里明白,所以她就跑了,差点没跑掉,被他爸打断了腿。”
“我也没钱供她读书,他亲爸都不让读,还卡着她的户口本,我能有什么办法。”
“没上几年学,又这么小的年纪,我也不知道她在社会上能干什么,前两年我还会想给她钱,不但是她不要。”
翟深听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着胡雅琴的过去,一手撑着下巴看远方的马路,和这里的萧条不同,医院门口的马路上车来车往。
他倒是没想过,那个不招人喜欢的女生有这样的过去,可恨人也有可怜之处。
翟深问裴征:“她明明不喜欢你,怎么又总追着你走?”
裴征转学来这里的学校,胡雅琴却是和这里没有半点瓜葛,所以她出现在这个城市,大部分原因还是跟着裴征来的。
裴征不说话了,他回忆着从前的事,胡雅琴从还没记事起就挺排斥自己,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不让自己抱,刚学说话的时候就冲着自己尖叫,稍微大点会发狠咬自己,那时候裴征就在想,果然是那混蛋的种,那混蛋做什么,她就跟着学什么。
他那段岁月过得太痛苦,因为幼小没有半点能力,面对一次次手起棍落,只能忍下去,他都不敢哭,怕他的妈妈心疼,可有时候午夜梦回,还是会听见母亲的哭泣声。
那哭声很无力,是因为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他恶心那个所谓的继父,也同样讨厌那个所谓的妹妹。
可笑的是,混蛋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不想浪费钱养个女儿,所以对着自己颐气指使的妹妹,其实并没有得到父爱。
她所有的温暖,都来源于温柔的母亲。
然而她刚上小学,温暖就永远的离开了,接下来面对的,除了恐惧,还有怨恨。
裴征记得那一次继父酒后,扬起的棍棒,挥舞下来带着呼啸的风声,落在□□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没感觉到疼,把自己从绝境中拉出来的,是一阵最让他眷恋的香气。
母亲被邻居送进医院,没多久就回家了,他那时虽然年纪小,却也感觉到了什么,可一切又仿佛没有异样,只知道妈妈的身体有些虚弱,她提不起重物,也不能久立,当他问起,温柔的声音告诉她,“因为妈妈生病了,还要过几天才好。”
直到那之后的不久,他放学回家,得知他再也没有妈妈了。
他是茫然的,胡雅琴哭得很绝望,她跪在地上哭了整整一夜,男人被吵得头疼,拿起扫帚挥向她时,裴征的脑海里出现了无数次熟悉的画面,他像曾经的母亲对他一样,替胡雅琴挡下了那一下又一下。
那一年他十岁,他并不喜欢这个妹妹,只是因为她是妈妈的孩子而已。
那一天起,胡雅琴对他的厌恶转化为恨意,她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的存在,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暴力相向,也不会有因为维护他而越来越虚弱母亲。
一点点消磨,直到消磨掉她世界里的最后一束光。
裴征轻描淡写地说了些想起的从前,然后才说:“她从小就怕她爸,日积月累的恐惧在心里压着,她根本不敢恨上她爸,只敢恨我,可是一边想要我别留在这个世界上,一边又挺怕失去我这么个哥哥。”
“或者说,她心里更深层次的是在跟她爸,可她想都不敢想。”
她就生活在黑暗里,在过去里,在压抑里,在煎熬里,她走不出来,又嫉妒被她恨着的自己能迎着希望走,见不得他好。
裴征低笑一声,翟深却没有从中听出半分愉悦。
翟深听出他的笑中的苦意,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别难过。”
裴征轻轻摇头,斯文地拿了根烤串接着吃,“别想太多,我不难过,我早就跟你说了,我是个孤儿,那个妹妹,我其实不认,容着她跟我闹,也只是看在她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想要她能活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