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眼前象征着“30岁生日”的燃烧着的蜡烛,才突然想起,自己坐在异国他乡辛桃馥所买的公寓里。
在刚才不久,辛桃馥就用高傲的语气对自己说“小朋友不可以贪心”,趾高气扬地宣判了这场游戏的终止。
这场异国的扮演游戏,殷叔夜以为自己就算不能赢,也能多少得个安慰奖,谁知道,辛桃馥直接掀翻赌桌,把筹码扔他头上,说不玩就不玩了。
殷叔夜坐在蛋糕面前,却听到公寓门打开的声音——他的心跳了跳。
公寓的锁匙,只他和辛桃馥拥有。
那么说……
殷叔夜转过头去看,见到辛桃馥一手拎着一个蛋糕盒一手捧着玫瑰,笑着走了进来。
殷叔夜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但辛桃馥越走越近,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气味,分外真实。
殷叔夜站起来,说:“你来了?”
辛桃馥笑了笑:“你不会以为我会忘了你的生日吧?”
殷叔夜短暂错愕,立即回神,清醒:辛桃馥在干什么。殷叔夜只消一眼,就明白了。
殷叔夜眼中,辛桃馥捧着的蛋糕不像蛋糕,倒像巫婆的毒苹果,那一束玫瑰,红得正是毒药的鲜艳。
二人都不说话,沉默衬得电台的华语歌声音更响:
“游戏都一早玩完,赢便庆祝,输了气便断。
来吧,你想杀便杀,不必心软……”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段是歌词,来自《一千零一个(杨千嬅)》
第77章 兔子么
殷叔夜回想起了得知真相的那段日子。
很多时候,真相都是奢侈品,需要高昂的花费才能换得——或也未必能换得的事物。
所以,殷叔夜一直没想过真相会获得比想象中容易。
湘夫人之死,是一件悬案,或许又未有那么悬。
最悬最难的地方,可能是殷叔夜一直没有真正使劲儿地去挖掘真相。
或许,他是怕真相太过显而易见了:湘夫人便是那样一个毒妇。
这样的剧情在他们这样的世家大族屡见不鲜,以至于事情一出,大家都没有太惊讶,只是用一种微带意料之外的神色说“原来是这样啊”“她也够狠的”……
连殷叔夜恐怕不能免俗地堕入这个逻辑的漩涡里。
可是……
在心里总有某个声音,压倒一切地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所以,他便压倒一切地替湘夫人发声:她是我的姨母。
在他坐定局势之后,当然也就没有人敢当面质疑“殷先生的姨母”了。湘夫人的美名得以保存。但知道当年之事的人谁不心里犯嘀咕?
就连殷叔夜,都不能似想象中坚定。
相宜希的存在也好像是一种拉扯。
一方面,他用言语和行为坚定地维护着湘夫人。他时时表示,湘夫人不是谋害亲人的毒妇。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殷叔夜,湘夫人对我们是怎么样的,难道还不够清楚吗?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这么做,确实能够给殷叔夜很大的安慰。
而另一方面,相宜希的虚伪做作过于肤浅,殷叔夜根本不用费力气就能把他看穿。所以,他替湘夫人的辩解根本毫无说服力,甚至说,还有点儿破坏力。当相宜希效仿湘夫人做出种种举动的时候,殷叔夜都会质疑自己:是不是我从前年纪小,看姨母带着滤镜,看不清楚?或许湘夫人在旁人眼里就跟相宜希一样!是我自己看姨母的时候突然变瞎了?
所以,相宜希的存在对殷叔夜而言也相当微妙。
更别提,湘夫人临死前心心念念的是相宜希,遗产也是交托给了相宜希——这个举动,也是打击了殷叔夜对湘夫人信任的一记重锤。
倒不是他贪心湘夫人的遗产,而是湘夫人这么做透出一种“言行不一”的意味。仿佛湘夫人一再强调的“小相儿不是我的私生子,而你才是我最看重的孩子”都是假话。
就像是紫藤雅苑里的藤萝一样,美丽而虚假。
殷叔夜一直难以控制自己对湘夫人那份微妙而复杂的情绪,这份情绪不但影响了他对湘夫人的想法,甚至还影响着他对辛桃馥的态度。
他因辛桃馥而快乐的时候,却也会涌起不安。
当然,殷先生就是殷先生,他的不安从不会浮现人前。
就这样拖拖拉拉的,相宜希突然从X城回来,带着对殷叔夜婚事的志在必得。
殷叔夜一开始还是觉得有些奇怪,甚至好笑的——为什么相宜希如此笃定自己会与他结婚?
仅仅是因为丹陵福地吗?
相宜希以为殷叔夜会缺钱到为了区区一座金矿而“卖身”?
——啊,不是说殷叔夜太有钱看不起一座金矿。而是说,殷叔夜想要这座金矿,大把手段,何须如此?
之后,相宜希又打出了湘夫人遗愿的感情牌。
殷叔夜才觉得有些意思。
在辛桃馥出现之前,湘夫人确实是最能牵动殷叔夜情绪的人。
但这也不够。
本来殷叔夜就不想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湘夫人,更别提现在殷叔夜已有了辛桃馥。
相宜希也知道这些谈判的力度不足,因此,他拿出了一件“大杀器”——或者说,他自以为的“大杀器”——湘夫人旧案的新证据。
湘夫人当年罹患绝症,购买毒药,是为了自杀,至于毒药为何混进了家宴里,便不得而知。而相宜希也确实不是湘夫人的私生子,而是湘夫人惨死的旧情人的遗腹子,所以湘夫人才那么牵挂相宜希。
殷叔夜默不作声地配合着相宜希,和他一起四处查探当年真相。
接着,当年的事情一件件地摆在了眼前——殷叔夜的生母相潇潇并非殷父结婚的第一人选。盖因殷父认为相潇潇的家世与自己不匹配——相潇潇在相家是旁支,家财地位都不足。后来,相父当年所购的丹陵福地被发现是金矿,他们家才算起来了。
但比起长女相潇潇,相父更中意聪慧狡黠的幼女湘夫人。相潇潇眼看着是不能得到丹陵福地的。谁料,湘夫人突然对家里出柜,说要出国寻找真爱,把相父气得够呛,扬言如果她敢这样离经叛道,他就不会给湘夫人一分钱。
湘夫人仍断然离开。
相潇潇便成了唯一继承人。相父病逝,相潇潇带着巨额遗产嫁给了殷父。相潇潇不懂得管理经营,所以丹陵福地实际上是落入了殷父手里。
相潇潇怀孕后,湘夫人去紫藤雅苑陪伴她养胎。相潇潇不幸难产,湘夫人为了保护相潇潇的孩子和财产,当了殷父的情人——其中一个疑点是,相潇潇当年突然难产而亡,却立下遗嘱将财产给湘夫人,这让湘夫人害人的嫌疑很大。
而事实上,殷叔夜和相宜希几经辗转,找到了当年替相潇潇办事的律师,才得知真相。
原来,相潇潇在怀孕的时候发现殷父在外包养情人。她还偷听到丈夫对情人说,当初是为了丹陵福地才会娶相潇潇的,否则相潇潇这样的家世根本配不上自己,而且相潇潇又蠢又木,不解风情云云……
相潇潇心痛不已,身体越来越差,最后找了律师写遗嘱,表示如果她有什么意外,那么所有遗产全部赠予妹妹湘夫人,一个子儿也不给姓殷的。
那么说,湘夫人为了遗产而谋害相潇潇,自然是子虚乌有的。
至于湘夫人下毒杀全家的事情,也在他们出国探访的时候找到了突破口。
从X城那位卖毒药给湘夫人的贩子口里得知,湘夫人当年说了毒药是用于自杀的,所以希望能够做得好入口一些。毒贩子找了一个团队里的高级配方师和湘夫人交涉,最后调制出一款口感颜色外形都和湘夫人最喜欢的红酒几乎无差别的毒酒。湘夫人便把那瓶毒酒带回国,放在了家中。
偏偏这瓶红酒和湘夫人当年带着去赴宴的红酒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玻璃瓶,一样的标签,一样是颜色气味。那么说,湘夫人当年的死怕真的是一个意外,她把毒酒拿错了。
这一切好像都说得过去。
但殷叔夜敏感地嗅到了异常。
不过,殷叔夜没有说什么,他甚至对相宜希露出笑容:“感谢你,感谢你让我看到了真相的曙光。”
这是相宜希第一次看到殷叔夜对自己这么笑——不是那种客套的笑容,而是非常热烈的笑,嘴角勾起,露出皓白的牙齿。
相宜希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腔了:“没、没什么的……我也想还湘夫人一个清白。”
殷叔夜说:“她有你这样的继承人,一定很欣慰。”
——
——
在公寓外的雨已经下完。
殷叔夜和辛桃馥一切躺在床上,看着散落地上的玫瑰花,还有吃到一半的蛋糕。
“生日快乐。”辛桃馥亲吻殷叔夜的耳尖,“从今天起,你就是三十岁的大朋友了。”
在记忆中,辛桃馥很少这样主动地亲吻殷叔夜——就算有,也不是以这种游刃有余的姿态——不错,是游刃有余的,悠闲的,也是享受的。
殷叔夜曾说过,他最大的期望是辛桃馥能享受他们之间的关系——看来,现在做到了。
辛桃馥享受。
他享受着殷叔夜为自己心动、为自己焦虑、为自己患得患失。
只有当殷叔夜笑不出来的时候,辛桃馥才能感受到自己的手掌切切实实地握着了殷叔夜的心。
这是殷叔夜之前怎么做都做不到的。
就算是殷叔夜主动提出撤掉紫藤雅苑里象征着湘夫人纪念物的花,还是慷慨地把股权赠予辛桃馥,千里迢迢奔赴和平州对他告白,在长安州等候三年守身如玉,假扮“阿念”当商务男伴……
无论是哪一件,都不能使辛桃馥感受到热烈的爱意。
不热烈,自然就不能使辛桃馥感到温暖。
唯独这一晚。
辛桃馥将殷叔夜的心放在脚下踩,然后又捧起来亲了亲,殷叔夜都无法抵抗,只能任他宰割,他才真的感受到那颗心的热度。
殷叔夜仿佛也明白,辛桃馥做这一切是干什么。
或许有点像从前殷叔夜试图对辛桃馥做的——驯服。
用通俗点的语言来说,打个巴掌给个枣。
辛桃馥打了他一巴掌,他很疼,又躲不过去。
而后,辛桃馥又给他一个枣,太甜了,以至于无法拒绝。
殷叔夜只能说一句:想杀便杀。
殷叔夜仰起头,对辛桃馥露出笑容——乖巧得像大型犬,眼睛里闪动着光。
辛桃馥未想过殷叔夜会这么轻易就范,他想:或许殷叔夜还是憋着坏。
辛桃馥自知今晚的手段过分直白,就像当年殷叔夜对辛桃馥的驯服一样,落在彼此这样的明白人眼里,都只能算是“阳谋”。
辛桃馥托着腮说:“你什么时候回长安州?你这一走也够久的,怕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回去亲自处理。”
殷叔夜便道:“急什么?我的生日还没过。”
辛桃馥笑了笑。
殷叔夜又道:“你难道不该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吗?”
辛桃馥便问:“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殷叔夜说:“我想要足够的钱,还有一个喜欢我的人。”
辛桃馥脸上变了变——这不正是当年他的愿望吗?
辛桃馥笑笑,说:“小朋友不可以太贪心……”
“可你说了,我已经是‘大朋友’了。”殷叔夜用那种可怜巴巴的模样看他,“再说了,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还不许我实现我的么?”
辛桃馥哑然。
他的愿望确实实现了:有足够的钱给奶奶治病,以及殷叔夜的喜欢。
或许说,他现在得到的或许比他当初许愿的还要多。
辛桃馥看着要起来,殷叔夜却拉着他:“你今天就别走了。当是为了我庆祝生日。”
辛桃馥笑道:“我就去上个洗手间。”
殷叔夜便化身眼巴巴看主人上洗手间的大狗子。
若放在从前,有人告诉辛桃馥,殷叔夜有天会变成这个老实巴交的样子,辛桃馥是不会信的。
到现在,辛桃馥也不太信。
他总觉得,殷叔夜现在就像是魔术师的帽子,总会有一只兔子在他不曾料想的时刻跳出来。
兔子啊,是这多么可爱的动物,眼圈儿红红,毛色雪白,抚摸在掌心只有温驯的颤抖。
任何一个观众都可能被从帽子里突然蹦出来的活物吓到,但当看见是兔子之后,就不受惊吓,只受惊喜了。
甚至说,很多观众就坐在位子上,期待着被“惊吓”的那一刻。不然,坐在那里还有什么意思?
但是,殷叔夜是兔子么?
第78章 兔子
辛桃馥好像不得不承认,自己仍是喜欢殷叔夜的。
或许,“仍是”这两个字还不够贴切、准确。
如果说是“仍是”,则表明他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那么喜欢着殷叔夜。但事实却不是这么样的。
他对殷叔夜都感受没那么简单,或许是非线性的、多变的、曲折的、螺旋状发展的。
他想,殷叔夜对自己的感情或亦如是。
一开始,殷叔夜对自己的喜爱可能是更浅淡一些,才会游刃有余地对辛桃馥若即若离。而辛桃馥呢?
辛桃馥一开始对殷叔夜都喜欢掺杂着的恐怕更多的是对一个优雅成熟的、离自己遥远的、看起来能满足自己一切愿望的大人物的崇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