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桃馥立即认出了这个人——是黎度云。
他没想到,黎度云居然还会弹钢琴。
更没想到的是,黎度云会在这个地方弹钢琴。
辛桃馥的脑子里甚至有一个荒诞的猜测:黎度云该不会在这儿兼职弹钢琴,然后用时薪抵扣吃阳春面的钱吧?
当然,这样的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怎么都是经不起推敲的。
但在中式餐馆请人弹钢琴,倒是一件怪事。
也不知餐馆的主人是怎么考虑的……
辛桃馥见黎度云弹得认真,便不好打扰,并没有出言叫唤。
但并不是人人都像辛桃馥一样的,这天也是可巧,还有别的认识黎度云的人同学也在这儿。他们一共五个人,都是同校学生,其中一个还是“丝竹社”的成员,名叫朱思贤。朱思贤也是一个富二代,不然也进不了“丝竹社”。他带着四个同学来下馆子,选的这家贵价餐厅,为的是显示自己的威风。而几个来蹭饭的同学也很赏脸,非常有“白吃饭”的自觉,对请客的大佬十分恭维,又说“要不是朱老大带我们吃,我们这辈子都尝不了这么高级的鲍鱼”,“这些鲍参翅肚也太好吃了,原来朱老大平常都吃这些,羡慕死人了”……
听到众人的马屁声,朱思贤也是十分高兴。
正是说得高兴处,朱思贤听到钢琴声——他既然能入得“丝竹社”,自然也不是全凭家世,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他本人就是弹钢琴的,现在听得这曲子弹得不错,就抬起头去望,瞧瞧是什么人在弹。
这一瞧,就把他瞧出火气来。
“是黎度云?”
朱思贤对黎度云是有印象的——可以说是有很深刻的印象。
“丝竹社”选人严格,每期入门的都有名额限制——其实吧,切磋音乐倒是其次,很多人都是冲着结交世家子弟去的。所以大家为一个名额抢得头破血流,却不想,那位姓司的社长看中了黎度云这个“草根”。偏生黎度云不识好歹,竟然因为司社长不够尊重他而放弃名额。——这在朱思贤看来,纯粹是矫情犯病。
可是,也多亏了这个黎度云矫情犯病,才空出了一个名额,让朱思贤获得了入社的资格。
为此,也有不少人明里暗里讽刺朱思贤原本是不配入社的,都是捡了黎度云的漏。
朱思贤心气高,一直很不服气。
社里能刺他的人,大多都是有点儿地位的,朱思贤也不好跟他们撕破脸,至于待他冷淡的社长,他更不敢有意见——开玩笑,那个可是司家本家的公子。谁敢?
想来想去,他只能怨黎度云。
现在黎度云竟在这儿弹钢琴,不是正犯到他手里了?
朱思贤冷不防挑起眉,高声说道:“这钢琴,我瞧着也弹得不怎么样啊。简直是影响食欲嘛。”
几个同座的同学看懂了门道,便附和说:“确实啊!太难听了!我听着都要吃不下饭,赶紧停下来吧。”
这几个吱吱喳喳的,很快引起了邻桌们的注意。
黎度云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把这一曲弹完。
无论朱思贤他们的话音多高、说话多难听,都丝毫影响不了黎度云的发挥。他四平八稳地把曲子奏完,一个音也没错,脸上也十分平静,一点儿没有被侮辱到了的感觉。
待弹完了曲子,黎度云便离开了钢琴,完全没有要理会朱思贤他们的意思。
这个情况倒是让朱思贤有些尴尬,他哼了一声,说:“琴弹得不怎么样,倒是会摆谱。”
辛桃馥看不惯朱思贤这个样子,便招来餐厅经理,说:“那边那桌人讲话很大声,能叫他们安静一点吗?”
餐厅经理便点头,缓缓走开,对朱思贤说道:“几位客人可以控制一下音量么?这样会影响旁人就餐的。”
朱思贤脸上一红,十分尴尬,但在几个同学的目光下,他不得不梗着脖子,摆谱说:“这不是因为你们请的兼职钢琴师水平太低了吗?以后别让他弹了!”
这句话有“霸道总裁”的风范,一句话就让人丢工作——这威风一抖,朱思贤自觉把场子找回了,脸上再次有了光。
餐厅经理回答:“抱歉,您好像误会了,那位先生不是我们找的兼职。他跟您一样是我们的客人,是来吃饭的。只是看到有钢琴放着,顺手来弹一曲而已。”
朱思贤脸上的光立即就淡下去,气氛再次尴尬。
旁边的蹭吃同学不忍米饭班主尴尬,便问经理:“那我们自己能不能上去弹琴?”
经理就说:“可以。”
一个同学便说:“朱老大,听说您的钢琴是一绝啊!何不露一手?也让大伙儿洗洗耳朵!”
朱思贤假装推辞两句,便主动走到钢琴面前,开始了弹奏。
朱思贤不愧是钢琴专业的,从小刻苦训练,又一直有名师指导,当然弹得很好。而且,他这次有意表现自己,选了一手炫技的曲子,弹得行云流水,外行人听了都会觉得很厉害。
黎度云又不是专业学钢琴的,只是业余玩两把,上去也是随便弹一曲,在听众听来,当然是朱思贤那首炫技神曲比较厉害。
更何况,朱思贤还有几个“托”,等他弹完了,这几个同学便对着朱思贤一顿猛夸,只说朱思贤弹得太好了,比黎度云不知强了多少倍,刚刚被黎度云摧残的耳朵得到了洗礼,简直是余音绕梁……
朱思贤飘飘然的,用眼角去找黎度云。
但见黎度云坐在角落,已默默吃完了面条,背起双肩包准备结账走人,完全没有要理他们的意思。
辛桃馥也刚好吃完了,正上前去找黎度云说话。
朱思贤对这个辛桃馥也有印象,但也记不清是怎么认识的,只依稀记得辛桃馥是个死穷鬼。朱思贤见到他,便很吃惊,这个死穷鬼是怎么来到这么高级的餐厅消费的?
待他走近一看,倒是失笑了,只说:“吃不起就别来,到这么高级的餐厅就吃一碗素面,真是丢死人了。”
辛桃馥觉得朱思贤脑子有病,不想理他——黎度云大约也是这样,便不搭话,只和辛桃馥一起往外走。
朱思贤被无视,顿感恼火,又对餐厅经理说:“以后不许这两个人进来吃饭!”
这句话也是十分的“霸道总裁”。朱思贤从前也听几个大家公子说过,现在倒是有样学样,自感自己也成了一句话就能生杀予夺的大人物了。
餐厅经理听了后,眉头一皱,说:“对不起,这样是违反消费者权益法的。我们无权拒绝特定的客人。”
朱思贤被气一个仰倒,他见过司家的公子在私人会所封杀过别人,那个会所老板可没提什么《消费者权益法》啊!
朱思贤脖子都粗了:“我可是VIP。”
餐厅经理不解道:“VIP也要遵守法律啊。”
朱思贤气得要死。
辛桃馥越发看不惯朱思贤——朱思贤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认识辛桃馥的,但辛桃馥可是记得自己是怎么认识朱思贤的。
朱思贤霸凌同学已成习惯,当然没什么记忆啦。但对于“受害者”而言,加害者那恶心扒拉的嘴脸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辛桃馥一下气也上来了,对餐厅经理说:“这个VIP要怎么办啊?我也来办一个。”
朱思贤闻言冷笑:“你没这么大的头别戴这么大的帽子!要消费或充值超过五万才能当VIP,够你吃阳春面吃到毕业!”
辛桃馥冷道:“不就是五万吗……刷信用卡可以吗?”说完,辛桃馥就掏出一张钻石卡。
朱思贤看到卡面,脸色都变了一下。
一直沉默的黎度云却猛然出声,说:“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朱思贤气到:“你骂我?”
黎度云道:“没跟你说话。”
朱思贤被这“完全不把你放眼内”的语气给险些气死。
辛桃馥却也更气,问黎度云:“你骂我?”
黎度云说:“这是疑问句。不算骂人。”
说完,黎度云径自把辛桃馥拉走了,眼尾也没瞅朱思贤一下。
朱思贤自感唱了一出大型丢脸独角戏,对黎度云的怨气上升了一个台阶,顺带着也记恨上了辛桃馥。
辛桃馥被黎度云拉走,才发现黎度云十指看着纤巧,却颇为有力,拽得辛桃馥的小细胳膊都有点儿疼。
黎度云拖他走远了,才放开了他。
辛桃馥自感刚才为黎度云出了头,便和黎度云成了同一阵线的了,只说:“朱思贤也太欺人太甚了。”
“这又和你什么关系?”黎度云说,“我不要你为我出头。”
辛桃馥被黎度云刺了一句,脸上一僵,要说他是生气也谈不上,更多的是疑惑。他疑惑,怎么黎度云这人如此油盐不进?骂他,他不生气,帮他,他也不感谢。就像是一个木头人。
但明明黎度云吹的笛声里是感情充沛的!
辛桃馥皱起眉,说:“你刚刚为什么说我有问题?”
“为了口舌之争而花那么多钱,不是有问题是什么?”黎度云反问。
辛桃馥固然是为了一时之气,但此刻却又有意和黎度云拉近距离,便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出头?”
“千万别。”黎度云回答得飞快,“我不需要。”
辛桃馥愣了一下,忍不住问:“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很爱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倒是问你,”黎度云并无回答这句话,反盯着辛桃馥的眼睛问,“你为什么总是在对我示好?”
辛桃馥脸上一僵。
黎度云见辛桃馥不答,便继续说:“其实我也大约知道是为什么。”
辛桃馥反而迷糊了:“哦?那你说是为什么?”
第10章 不喜欢你
黎度云说:“因为我不喜欢你。”
辛桃馥愣住了,好像被一个球直接击中脑门一样,眼冒金星,但脑子根本没反应过来:“什么?”
就像是无数次辛桃馥向黎度云示好、而黎度云总是淡淡的,黎度云这回也是如此,用一种既不讨厌又不欢喜的语气说:“我是社团里唯一不喜欢你的人,所以你很在意我。”
夜里的风吹了辛桃馥一身鸡皮疙瘩,他自感泡在了一盆凉水里,从头顶到脚趾都冷得发麻。
他哆嗦两下嘴唇,下意识摇头:“我没有……没有向你示好,也没有……”
他向黎度云示好了吗?
或许有的,从一开始,黎度云教导他吹笛的时候,他就不吝以最斑斓的彩虹屁赠予黎度云。在接下来的相处中,黎度云对他一直淡淡的,但他却依然在黎度云面前言笑晏晏,展现自己一切讨人喜欢的特质——但他不觉得自己做得很突兀,毕竟,他精于此道。尽管黎度云反应平平,他也一直以为是黎度云是个“大直男”的缘故,他从没想过,黎度云并不那么“直”……他是看得见那些弯弯绕绕的。
辛桃馥是第一次应付这样的场面,但也没有太慌乱。他抿了抿唇,嘴硬地说:“我对大家都是一样的,如果你觉得爱说爱笑就是‘示好’,那我没办法。就当我是‘热脸贴了你的冷屁股’吧。”
黎度云没有和他争辩,只是说了一句:“可是,你的那些小心思就像阳春面里的葱花一样显眼。”
辛桃馥好像被迎面扇了一个耳光。
从十二岁以来,他就过得艰难,也不是第一次热脸贴别人冷屁股,也不是第一次对别人示好失败——他虽然很懂得讨人喜欢,但他到底也不是人民币,不可能次次得胜。但这是第一次,他觉得那么难堪。
直到辛桃馥回到紫藤雅苑,心绪都未能平复。
女佣秋丹也看出辛桃馥心绪不宁,便问他怎么了。
辛桃馥撑了一个笑容,说:“没什么。就是今天上学有点儿累。”
秋丹和辛桃馥闲谈了半天,楼下就传话来,说殷先生今晚要来用饭。
得知殷先生要来,辛桃馥也不得不按捺住情绪,强打精神,笑面迎人。
他与殷先生一桌吃饭,心里却是思绪翻飞。
辛桃馥只想:如果我的小心思在黎度云面前如阳春面上的葱花一样显眼……那在殷先生眼中呢?殷先生的眼光怎么也比黎度云毒辣吧?那我的心思在殷先生眼中那不得像阳春面上的蟑螂一样显眼啦!
想到这个,辛桃馥更是食不知味。
殷先生瞧辛桃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笑问:“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这次又想吃茶泡饭不?”
辛桃馥回过神来,扯出一抹笑容,说:“没有不合胃口……就是……”辛桃馥随口搪塞道:“今天下午我去吃点儿东西,所以晚上没胃口。”
殷先生问:“吃什么去了?”
辛桃馥便说:“去了雅悦轩……”说着,辛桃馥又补充一句:“就吃了碗阳春面,也没多吃什么。”
殷先生道:“原来是雅悦轩。那家餐厅的鲍参翅肚都是其次,吃个鲜罢了。其实只有阳春面做得有点意思,没想到小桃倒是个识饮识食的。”
辛桃馥没想到殷先生会有此发言,他明明记得这家餐厅的招牌推荐都是鲍参翅肚。
而且,今天朱思贤带着同学去开吃的时候,那些同学都称赞那儿鲍鱼够大够好味,朱思贤也是洋洋得意,反而指着辛桃馥和黎度云吃的阳春面耻笑。
也不知,如果要是换着是殷先生吃阳春面,朱思贤又会说什么呢?
辛桃馥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笑着应答:“是啊,我就是再不学无术,也不至于饮饮食食都不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