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开机两天里,徐春元第无数次强调.情绪这个词。
强调到不惜临时修改通告单,让严倾下午来到片场是才知道今天下午是演哪一场戏。
组里的化妆师还在给裴云玖上挨打特效妆,宁西柯凑过来悄声道:“严倾来了,我瞧着没什么情绪,要不要赌一把,猜他看到你‘挨打’会是什么表情。”
裴云玖忍住翻白眼的心:“你不如去问问你粉丝看你‘挨打’是什么表情。”
宁西柯嘿嘿笑,“那不一样,我粉丝都单纯,没有那么多小心思。”
裴云玖原本还在思考待会的戏份,闻言嘴角抽抽,“严倾还不单纯的话,这圈里就没清水了。”
宁西柯摇着手指,一副你不懂的表情。
裴云玖狐疑地看他,也懒得关心他的画外音,化完妆,直接上戏。
等徐导一声ACTION落,裴云玖缓缓闭上眼睛,在场记板敲响后,进入镜头。
严倾走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裴云玖趴在地上抽搐,白色的棉外套上沾满鲜血,旁边瘦成骨干子的老头抓着半截木头椅子根不停砸地,凶神恶煞地吼:“你个败家子,你今天花了多少钱!你说!”
地上的瘦弱的人蜷缩起来,畏惧地抬头望老头,强忍哭腔,“我、我就多买了一个馒头,真的没多吃,爷爷……”
“闭嘴!”
老人怒吼一声,挥舞着棍子把水泥地砸得砰砰作响,“我让你贪吃!我让你贪吃!”
棍子不断挥下,砸地面砸桌子砸地上的人,伴随着压抑的哭泣声,发出一声一声闷响。
纵使知道没打到地上的演员,场外围着的人也不由得心惊胆颤。
严倾注视着场内,一动不动,他的手已经紧攥在一起,掐出几欲见血的红痕。他没有一丝疼痛的知觉,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在恍惚地往前走着。
徐春元紧紧盯着屏幕里的情况,拧着眉头满意点头,指挥着一台机器往前推,去拍裴云玖吐血的特写。
裴云玖咬破血包,他缩在地上不停咳嗽。红色的血溢开后,他咳嗽的幅度越来越小,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暗红的血染了一地,地上的人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动作,只有不时无声抽搐的肩膀。
徐春元扬手示意特写继续。
严倾定在机器旁,他看着木棍一次次落下,看着鲜血溅开了血花,黑眸中涌起阵阵痛苦的情绪。他似是完全忘了这就是一场戏,眼中有挣扎,有愤怒,还有想要毁灭眼前所见所景的疯狂。
宁西柯果断伸出一只手,抵在他身前。
“严倾,醒醒。”宁西柯皱眉轻唤,“这只是一场戏。”
严倾一怔,涣散的眸光凝聚起来,他垂眸,看着宁西柯挡住自己的手臂,逐渐回神。
宁西柯的话音未落,机器前的徐导已经开始兴奋高喝:“卡——!”
镜头里的裴云玖闻声翻了个身,一边吐出口里的血包一边擦去唇边的‘血渍’。
他的助理岳雅儿拿着毛巾冲进来,递给他,“裴哥,毛巾。”
裴云玖道了声谢,拿毛巾擦脸上混得到处都是的红色水,他看向道具组导演开玩笑道:“这血包太粘了,我还以为我拿错了番茄酱。”
道具组导演笑道:“真要是番茄酱,那我就炸点薯条蘸着吃,省的浪费。”
周围人一阵哈哈大笑,裴云玖忍俊不禁地说:“那还是番茄酱吧,上戏饿着还能喂喂五脏庙。”
“好了好了,再把剩下几场家暴戏都拍完。”徐春元操着喇叭喊,“舒城呢?到王家兄弟打架的那一场了。”
裴云玖和其余人说说笑笑离开镜头,转身就看到机器旁表情说严肃不是说轻松也不是的宁西柯。
他再往旁边看一下,就见垂着眸的严倾缓缓退后了一步,往后走去。
“发生了什么?”严倾离开后,裴云玖问宁西柯。
宁西柯面色古怪道:“你家粉丝看得太入迷,把自己带进去了。”
裴云玖:“?说人话。”
宁西柯:“就是人话啊……他把自己带入到你那个角色了。”
裴云玖一怔,大脑飞快运转,“你的意思是,裴云玖他爷爷……?”
“不知道。”宁西柯一句否定,“我可没这么说哈。”
裴云玖眯起眼,盯着打哈哈的宁西柯,若有所思。
宁西柯瞥他一眼,“我刚还以为他会代入其余角色呢……”
裴云玖:?
宁西柯今天的暗示,他一句也听不懂。
两人在这大眼瞪小眼,裴云玖被血包弄得嘴里发苦,他喊岳雅儿:“有喝的吗?”
“有。”岳雅儿远远回了句,拿起一瓶饮料跑过来递给他,“裴哥,给。”
裴云玖接过,拧瓶盖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瓶子上的标志。
“奇林?”裴云玖挑眉,望严倾,“奇林饮料打了广告吗?”
这就是那家第一个与他解约然后签了元望的品牌运动饮料瓶。
宁西柯点头,“奇林最开始就注了广告,剧组快散的时候也没撤资,我就把他的广告位留下来了。”
“哦对了。”宁西柯忽然想起什么道,“奇林塞了一个演员进来,之前演偶像剧的,没演过几次戏,这次演剧里小瞎子的弟弟,就是待会要和你对戏的人。那角色拢共就几句台词,我就没管。不过那人风评不怎么样,他要是针对你,你也不用顾忌什么。”
裴云玖拧瓶盖的手一顿,垫脚往徐导那边瞧,“就是徐导在喊的那个人?舒城?”
“是吧。”宁西柯漫不经心道,“看来又是个迟到早退的角儿,由着徐导整去吧。”
裴云玖摇摇头,“也亏得徐导脾气好,才任你这样造作。”
宁西柯撇嘴,“别提了,我这刚收到隔壁几个剧组送来的投诉,还得找个时间解决一下徐导拍戏时河东狮吼的事儿。”
裴云玖笑着举起饮料往嘴里送,瓶口即将挨到嘴唇时,一瓶矿泉水递到了他的手边。
握饮料的手一顿,裴云玖转头看去,正对上严倾那双万年不变的漆黑双眸。
“漱口。”严倾言简意赅道。
裴云玖眨眨眼,另一只手比大脑快一步地接过那瓶水。瓶身入手的一刹那,裴云玖一顿,瓶子是温热的……
严倾向他颔首示意,“温水。”
然后把裴云玖手上的奇林饮料拿走,放在桌子上,像丢什么脏东西一样,面无表情地把饮料推得远远的。
这操作把助理岳雅儿看得一愣一愣,恍然间才想起裴云玖已经和奇林解约的事情。
裴云玖拿着矿泉水,见状不由笑了下。
宁西柯在一旁酸溜溜道:“进步可真快,上一次我吼得嗓子都哑了,也没见你关怀一句。”
严倾不言,裴云玖顺嘴问了句:“什么时候?”
宁西柯面不改色:“我被记者堵然后喊你们下车的那次。”
裴云玖:“……该!”
宁西柯还有事情,和徐导急匆匆交代几句后,就离开了片场。
可直到宁西柯离开后,徐导还没有等来那位饰演王越弟弟王语的舒城。
舒城是经由奇林负责人介绍,然后由副导演引荐进入的剧组,结果第一场戏舒城就来迟了,经纪人几通电话都是说还在路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徐导耐着性子等了一刻钟,副导演的脸色逐渐青紫难耐,最后低声道:“要不……先演后面几场家暴戏吧,我再去催催。”
徐导瞥他一眼,收回视线后淡声道:“去喊群演,让道具组准备夏天的布景。”
副导演匆匆去了,裴云玖上到一半的妆容被迫停止。
“怎么了?”他问皱眉准备卸妆用品的化妆师。
化妆师林晴入行久,资历高,也敢说话。
她一边分着装饰,一边忒忒道:“那个演王语的人现在还在路上没到,徐导懒得等了,直接换夏天的戏。”
夏天那场,裴云玖的装扮是苍白的素颜,自然不能要这一脸血痕。
林晴对裴云玖那刚化好就要卸掉的妆满脸惋惜,“我刚看完你演戏得来的灵感,还不知道待会能不能重现得这么完美呢。”
裴云玖闭着眼睛笑,“下次一定更好。”
除了王家兄弟对峙的戏外,其余几幕打戏都是在夏天,也就是小瞎子即将高考与拿到录取通知书,鼓起勇气想要和小混混一起离开这个家的时候。
这几场都是乌压压的群戏,王家老爷子去世,王越企图在丧礼当天离开,却被王家的亲戚逮个正着。王家亲戚一起谴责小瞎子背信弃义,然后王越的父亲愤怒出手,一个耳光把王越打到耳朵嗡鸣。
总共只有三场戏,场景调度却要花很大的功夫。
第一场的场景刚刚安排完毕,群演准备试走一次调度路线时,那位饰演舒城的演员才姗姗来迟。
裴云玖脸上打的粉掉了些,就离开了人群去找化妆师补个妆,再回到人群。
他往回走了还没几步,就被一个粗壮的男人挡住了回镜头里的路。
另一个墨镜大到掩去了半张脸的男人在壮男后面,急匆匆地问:“喂,徐导在哪里?”
裴云玖脾气好往前一指,“前面,群演围着的地方。”
“群演?”男人一愣,回头和他身后的人低声道,“这一场不是双人戏吗?没有群演啊。”
壮男也回头看去,眼前两人都侧身挪动了位置,裴云玖才看清站在最后面的人。
一个看上去挺学生气的男生,瘦瘦矮矮的,倒是五官挺标志。大眼睛高鼻梁白皮肤,看上去清秀可人,是那种好上镜的面相,估摸着就是让整个剧组等了一刻钟的舒城。
裴云玖打量了一眼就掉头,准备回去。
他刚走一步,一道温柔秀气的声音就自身后传来:“您是裴影帝吗?”
舒城连连几步上前,拉住裴云玖的胳膊,小心翼翼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经纪人他没看清,刚才也急,所以态度不算好,裴影帝别生气。”
裴影帝?
裴云玖哑然,他挣开舒城似握未握的五指,后退一步淡笑道:“是舒城舒先生吗?徐导在那等你,快去吧。”
舒城虚握着被挣开的手,站在原地抿起了唇。
旁边的工作人员注意到这边,远远问:“裴哥?有人骚扰你吗?”
工作人员的声音不小,引得其余人也看了过来,一眼就看到裴云玖和裴云玖对面的三个人。
岳雅儿立刻小跑过来,挡在裴云玖面前。
舒城见状,脸颊几乎红透了。
他直接向裴云玖鞠下躬,再偷瞄一眼岳雅儿,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经纪人没看清冲撞了裴哥,请您原谅。”
岳雅儿当即皱起了眉,这人说话怪怪的,绝不是善茬。
裴云玖避开了舒城那一礼,然后抬手拍拍岳雅儿肩膀,望向舒城:“徐导还在等你,不过去吗?”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过来了,舒城得体颔首:“那我就失陪了,待会儿再向裴哥道歉。”
岳雅儿望着舒城往前走,眉头还皱着,低声问裴云玖:“裴哥,这些人刚刚是对你做了什么吗?”
裴云玖浅浅摇头,“没有,别瞎猜,走吧。”
舒城过去的时候,徐导直接无视了他,喊裴云玖:“云玖,准备开拍了。”
裴云玖点头应好,与舒城擦肩而过,进入镜头范围内。
这一场难度主要在群演的调度,和对峙后演员由低落到愤怒的情绪转换,裴云玖掌握得如鱼得水,但其余人就有些不太行。
裴云玖又一次拿出纸质的录取通知书,轻轻放在桌子上,掩在厚厚镜片下的眼睛发红。
他下意识望了眼暴怒状态的父亲,瑟缩了一下,然后小声道:“我……我想去外省读书。”
王越父亲震怒:“不可能!”
“我被录取了。”王越抿唇,他低头看地面,眼前一阵模糊,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我想去学历史……”
“不可能!”中年男人怒喝一声,一掌把通知书拍到地上,愤怒起身,“谁让你私自改动志愿的!”
王越咬着嘴唇,不说话。
旁边的亲戚大声起哄:“这就叫翅膀硬了,管不住了!”
“养不熟的白眼狼!”
“小兔崽子——”
“卡!”徐导扯着嗓子怒叫,“那边的群演,你出镜了!重来!”
“卡!不要抢台词!乱糟糟的你以为是菜市场吗!”
“卡!撕通知书撕得利落一点!”
“卡——!打啊!用力!你打的耳光呢!”
“……”
一场镜头不到半分钟的戏,已经因为群演等情况NG了五次。
裴云玖趁着休息的功夫松了口气,和严倾无声咬耳朵:“徐导好严。”
严倾只顾点头,然后拿出又一瓶矿泉水,递给他。
裴云玖望着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十分愉悦,“又是热的?”
严倾‘唔’了一声,垂头道:“时间太长,冷了。”
裴云玖摸着只剩了一点余温的水,笑道:“是温的,谢啦。”
他瞧着低头的严倾,一眼就能看到严倾头顶小小的发旋,裴云玖一个没忍住,手欠的薅了一把。
软的,顺的,手感不错。
严倾愣愣抬头:?
裴云玖笑嘻嘻地后退,“我什么都没做,别看我。”
等裴云玖带着凶器跑远,严倾才反应过来,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感受着发丝上似乎残留的余温,微微眯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