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比自己小三四岁, 长得高高瘦瘦,肤色很白,眼神却充满了防备。
“是贺家的孩子,”阿婆偷偷告诉黎怀, “就是刚出事那家的,他们家太不清净了,所以我把他接过来住。”
贺家和方家原本是世交, 但是随着一方没落而另一边崛起, 早就少了走动, 贺家很多年前也已经搬去了城里。
不过因为些沾亲带故的关系,黎怀还是知道他们家不少事情。
贺家主家这一脉, 这几代仿佛遭遇了诅咒一样,每一个男丁都会出事。
最近发生的事情更加惨烈,明明是登对恩爱的夫妻,最后却落得一死一疯,只留下个不愿意说话的男孩儿。
贺家的家产倒是丰厚, 但是觊觎的人太多,对这剩下的孩子来说也不算什么好事。
镇上人迷信,都觉得这孩子以后也是一样的遭遇,甚至都不敢同他说话,还劝黎怀的阿婆,尽早把这个不吉利的孩子送回去。
阿婆却不以为意。
“我从小看着他阿爸长大的,早就说他有病要及时医治,偏偏他们家不信我这个老婆子的话,这时候无辜迁怒一个孩子做什么!”阿婆无奈叹气。
方家世代行医,只可惜黎怀志不在此,终究断了传承。
阿婆倒是豁达,只希望黎怀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所以知道黎怀的选择以后,索性将家里几屋子的医书都捐了出去。
黎怀也觉得,这孩子不像镇上人传的那样离谱。
也许是突逢大变,才十几岁的少年人,性子却格外安静内敛,不说话,也不理人,没有丝毫的攻击性。
就像一个没有存在感的漂亮娃娃。
黎怀还挺喜欢这孩子的。
能叫黎怀兴起好感的人并不多。
他从小就是个斯文乖巧的孩子,又是师长口中别人家的神童,其实很得周边同龄人的仰慕,只不过,他虽然擅长博得陌生人的喜欢,却总不长久。
就连黎怀的阿婆也叹,这孙儿什么都好,就是与人关系淡薄了些。
黎怀其实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又吵又闹,总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
少年贺西京,却一开始就得了黎怀的欢喜。
这孩子模样好看,又安静,叫他一见就觉得喜欢。
放假在家,黎怀左右无事,便经常逗弄这小孩儿。
刚开始的时候,少年怎么逗都不说话,只是全程防备的盯着黎怀看。
浅淡的眼眸里带着剔透的银灰色,看起来更好看了。
黎怀这才想起来,这小孩的祖母是个外国人,也难怪他看起来和摆在橱窗里的娃娃一模一样。
黎怀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大概是个颜控。
漂亮的少年,就算不肯说话,摆在边上也叫人赏心悦目。
这天午后,少年依旧坐在老屋天井底下的阴影里,不声不响,黎怀就挑了一个晒得到日头的位置,坐在阿婆的老摇椅上,先是逗了几句少年人,见他不回答,就低头看书去了。
日影摇曳,正是读书好时光。
读得乏了,一转头,正对上少年的眼睛。
黎怀笑,问少年:“你想看我手上的书?”
少年移开目光,不理他。
黎怀也无所谓,反而兴致勃勃的和少年说起书里的内容。
这其实是一本很沉闷的表演专业书,黎怀说起来却津津有味,眼睛里都放着光。
少年似乎没有在听他说话,眼睛却又若有似无朝黎怀的方向看。
老摇椅慢悠悠的晃荡着,黎怀的声音也柔和悠长。
黎怀也说不清,少年是什么时候好起来的。
慢慢的,他身后仿佛多了一条乖顺的小狗,会跟在自己后头,用晶亮的眼睛盯着他看。
只是仍不多话,依然安静。
黎怀回学校的时候,少年就这么跟在后头走了很久,眼睛里又没了光,竟叫黎怀有些不忍。
“过年我就回来了,”黎怀说着,摸了摸贺西京的头,“到时候给你带礼物。”
少年人就傻乎乎的笑起来,眼睛里满是信任,用力点头。
黎怀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多了一个家人,心里沉甸甸的。
再次见到贺西京的时候,家乡难得飘了雪。
虽然没有北方的大雪纷飞,却也冷得刺骨。
少年人又高了些,身上挂着一件薄薄的袄子,看上去空荡荡的。
见到黎怀的时候,脸上的笑却像回到了夏天,然后一把提起了黎怀的行李。
回到家,三个人围在暖烘烘的炉子边说话。
其实主要是黎怀和阿婆说,贺西京坐在一边,安静的看着他。
黎怀说起学校的趣事,逗得阿婆哈哈大笑,贺西京也跟着眉眼弯弯,看着比半年前好多了。
后来阿婆却偷偷告诉他,这孩子依然不肯回学校,不跟其他人说话,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
贺家人还来过几回,却并没有接他回去的意思,贺西京对那些人也很抗拒,还不如对待陌生人。
“他最听你的话,你和他多聊聊,这孩子心结太深了。”阿婆叹息。
黎怀却并没有急着和贺西京说这些事情。
他会围着火炉,掏出自己从远方带来的礼物,或者跟他说更多自己学校的事情,却从来没有问过少年,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黎怀觉得,贺西京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只不过,这时候窗外还是一片风雪,他们暂时可以缩在热腾腾的火光边上,稍微小憩一会儿。
反正日子还长。
这个看上去不声不响的少年,果真有自己的打算。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少年告诉黎怀,他准备出国。
他联系了祖母的家人,那边也愿意接纳他。
黎怀自然选择祝福,阿婆很舍不得,却觉得孩子就应该振翅高飞。
飞累了,也可以回来,反正他们永远欢迎他。
贺西京看着黎怀,眼睛里似乎有很多心事,又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只挥挥手,就乘上了远去的航班。
黎怀拍拍伤心的外婆:“现在科技发达了,就算在国外,也可以经常联系的,再说了,他也不可能就不回来了。”
没想到这一走,就真的断了联系。
刚开始的时候,其实少年还会乖乖汇报自己的情况。
比如祖母的家人对他很热情,为他安排了舒适的睡房,还联系了很好的私立学校。
比如国外的教学体系和国内完全不同,但是他适应得还算顺利,就是有些犹豫要选择往哪个方向深耕。
贺西京似乎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交了不错的朋友,然后慢慢的,两个人就这么断了联系。
就像是人生中每一个顺其自然的片段,曾经以为能够持续一生的关系,终究在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中,变淡消失。
终究,他也只是自己生命中的过客。
黎怀有些怅然,却也并不失望。
——
贺西京也不知道,自己对那个人的在意,是什么时候变质的。
真是奇怪。
母亲死前的叮嘱言犹在耳,在这个人面前,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却全都清淡的远去了。
最开始,只是觉得安心。
有这么一个人,会温和的跟他说话,微笑,也不在意自己的回应。
贺西京笨拙的想张口,却终究畏缩的退却了,那个人也不介意。
在黎怀轻轻柔柔的声音里,贺西京知道了很多事情。
他知道黎怀喜欢表演,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演员,知道他喜欢听轻摇滚,梦想是有一处安静的独栋别墅,然后装一整套最豪华的视听系统。
知道得太多,眼睛就离不开了。
他从小就是一个胆小的孩子,眼睛离不开,也依然不敢迈出第一步。
黎怀却仿佛看出了自己的挣扎,主动伸出了手。
“我觉得你好像想和我一起出门。”那是一个清晨,暑热还没有醒,黎怀正准备出门锻炼,却又突然转头,对贺西京说。
贺西京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想法的,两条腿却不由自主先动了起来。
然后,他就只会围着这个人打转了。
那简直是他有限记忆里最快活的时光。
江南的夏日悠远漫长,似乎没有尽头。
结束却只在一夕之间。
黎怀要开学了。
贺西京心里很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要这个人别走,却知道不可能,他想跟上去,也迈不动步子。
然后,黎怀对他说,过年他就回来了,会给他带礼物。
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
在贺西京的记忆里,父亲永远都是狂怒勃发的模样,母亲则永远在哭泣,没有人给他带过礼物——因为他们甚至自己都无法妥帖打理自己的人生。
黎怀却是不一样的。
这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舒展自如,轻松惬意。
连带着身边的人,也被这样的感觉笼罩。
贺西京迷恋上了这种气氛,然后焦灼的等待了半年。
黎怀再回来的时候,比他想像的更好。
仿佛在这个人身边,就有了他幻想中最完美的家的模样。
可终究,这里不是他的家。
他或许短暂的汲取了一点温暖,但归根结底,他只是一个过客。
黎怀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他的学业越来越忙,还有各种演出的机会和剧组实习。
“孩子总是要飞出去的。”黎怀的阿婆笑着对贺西京说。
贺西京觉得很焦虑。
那个人越飞越远,远到他几乎摸不到了。
如果一直等在原地,终有一天,他就等不到这个人了——贺西京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他突然就想起母亲临死前的话。
“不要爱上任何人,因为你没有资格。”
就像他父亲一样。
然后,贺西京才发现,已经晚了。
他爱上了一个人,无可救药。
却是连抓都抓不住的人。
然后他就逃了,在那个人祝福的目光下。
就像一个落魄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