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的灯光忽然开始变暗,坍缩成了一片阴冷的红光。
江彧握着枪不偏不倚地指向高大的男人。
他缓慢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安静地等待视网膜适应昏暗。
他不敢乱动,生怕脚下一个动作,战场上的老手瞬时捕捉到自己,继而一枪粉碎自己的脑袋。
都民灿的想法截然不同。他抓着裘世焕朝后退了半步,避免衬衣被水流完全打湿。
“事情真是越闹越大了啊。嗯,我的小学徒勇气可嘉,值得夸奖。”
快速的俯身肘击忽然袭向男人的腹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都民灿下意识拉开距离后,以极快的速度再度发难。
“你想跑到哪儿去?啰嗦的大叔。让我在你的胸口开个窟窿,我会把你血花四溅的模样印在心底。”
裘世焕一个手刀斩在对方手腕,赶在下一步动作前,从都民灿稍稍松懈的手指间夺下手枪。他连眼睛都不眨,对准都民灿的胸膛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撞针咔擦一声空响。
“杀我也不必那么心急嘛。”都民灿笑嘻嘻地按下他手里的枪,“看来你不会对他失望了,小少爷。即使你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他都不记得,他也依然喜欢你。看看,一张漂亮的脸给你带来了多少好运。”
裘世焕不悦地看着没有子弹的枪,随即眉头一拧,举起枪托朝都民灿的鼻梁砸去。
都民灿笑了一声,轻而易举地躲了开来。
“小少爷。”湿透的大手再度将少年拎到身边,他按住对方的肩膀,低声道,“这次,我就信守承诺放你们一马。但有一个条件,别让你的江警官调查的太深入。要是再继续下去,我也爱莫能助。”
裘世焕嘲弄地瞧着他,笑了起来。
“运气真好啊。要不然,我还得处理你喷到我头发上的脑浆。”
都民灿无所谓地抬起头。
接下来的感叹是说给江彧听的,因此,他扬高了音量。
“——给你吧。”他说,“反正这个孩子,已经没有未来了。”
高山般耸立的身影继而消失在弥散开来的水雾中。
随之而来的不再是夺命的枪击,而是被迎面推来的少年。
都民灿离开前的那一句,好像忽然之间摧垮了什么。江彧紧紧地抱住趔趄到眼前的人形,将面孔埋在对方的肩颈处,仿佛能嗅到那种在流水间也不曾减淡的皂香,还有那阵令他鼻腔发酸的血腥气。
这是他的人,是唯有他才能亲吻的嘴唇,触碰的发丝与独享的脸颊。
江彧拼命压抑着身体深处某种躁动不安的欲望,他像标记领地的雄性动物一般,一下又一下啃咬着对方柔软的耳朵,又像犯了烟瘾,埋在裘世焕的颈窝大口呼吸着气味,几近崩溃的神智变得越发泥泞。
两个湿透的影子靠在一起。
胸膛相贴,一绺棕色的湿发淌着一道细密的水痕,从唇角滑落。
江彧的手指几乎陷进上臂的肌肉,连骨节都捏得发白。
“大叔,你不开心吗?是不是周围太吵啦?我去把他们处理掉吧。”
裘世焕伸手按向江彧的心跳,不解地发出疑问。
“不是的。”江彧没有听见他的问题,只是静静抱住怀中火热的身躯,近乎啜泣地低喃着,“不是的。别听他瞎说,别听……”
“大叔?”
“——你才十八岁,怎么会没有未来呢?”
***
换上久屋送来的干净衣服后,江彧拒绝了对方捎带一程的请求。
他选择从火车站徒步往回走,这段路一共走了将近三小时,脚底几乎磨出水泡。但江彧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听着裘世焕的抱怨,等小朋友实在忍受不住才推开咖啡店的门,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歇下。
“大叔,为什么不和我说话?”裘世焕咬着吸管,慢悠悠地喝着一杯焦糖玛奇朵。桌下的双腿前后摆动,凳子吱呀吱呀地叫唤起来,“我的脚好痛哦,接下去我们坐车吧?”
江彧拿起桌上的烟灰缸,摆到自己跟前。跷起一条腿,无声地抽着剩下的烟蒂。
“大叔,大叔,为什么不理我?”裘世焕刻意将咖啡吸得很大声,甚至将手伸到江彧眼前企图引起对方的注意,“我没有杀人,也没有威胁别人。因为我今天被坏人绑架了,大叔不应该安慰我吗?”
“世焕,瓦伦差点死了。”
裘世焕茫然地眨眨眼。
“瓦伦是谁啊?”
“我们之前在海港遇见的女孩,和我们在事务所待过一段时间。”他补充道,“也是你在火车站差点掐死的人。”
“啊,是给我糖吃的阿姨。”裘世焕高兴地笑了,这孩子的笑容像一只跑跑跳跳的小麻雀般阳光又迷人,“阿姨之前给我的糖很好吃,所以我很喜欢她。”
“那你为什么会掐她的脖子呢?世焕,你差点杀了她。”
少年无辜地看着他。而后伸展手指,朝着江彧搭在桌上的那只手伸了过去。
江彧没有拒绝,任由裘世焕扣住自己的五指。
“为什么喜欢她就不能掐脖子呢?大叔,阿姨又没有死,我可是遵守了承诺哦。对了,大叔,问你一个问题。”
为了忍受这个不太理想的回答,江彧硬生生地呛了一口烟,勉强稳住情绪。
“什么问题?”
裘世焕猛地吸进一大口咖啡,连腮帮子都被撑得鼓鼓囊囊。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分次咽下后眨动着眼睛靠近。
这对蓝眼睛似乎有种澎湃的魔力,像是一座散落于海面以下的沉厚冰山,虹膜形成了一道道浅而复杂的裂纹。
一旦眼眸半阖,这种蠢蠢欲动的幽邃与神秘感仿佛能攫获人心。
“我的脸长得怎么样?”
“嗯?”江彧没想到裘世焕会这么问。因此,他下意识盯着对方怔愣了半天,“很可爱啊。”
裘世焕不解地皱了皱眉,抢过蛋糕上的一根巧克力棒扔进嘴里。
“是吧,大叔也觉得我长得可爱。那为什么你总能在关键时刻忍住呢?”
“好了好了,吃你的喝你的,公共场合讨论这种事,害臊不害臊?”
江彧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他不是不能理解小朋友的意思,而是没有想到话题能这么快跳转到这个方向。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说——我和大叔洗手间那次——”
“好好好。”江彧算是怕了他的,小朋友不知收敛的音量已经为他们这桌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了,“你说你说。”
“为什么只是用腿?我每天都有用很香的沐浴露,还有更香的肥皂,脸也可爱吧?”裘世焕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脸蛋,又不甘心地展示起手臂上结实的肌肉,“为什么大叔对着这么一流的身材也能忍住呢?”
江彧将拳头放在唇前,掩饰状地咳嗽一声。
“咳,适可而止,我不跟你讨论这种问题。”
“不行!”裘世焕不满地喝光了最后一点冰咖啡,一叉子划下一块蛋糕,恶狠狠地咀嚼起来,“大叔总是对我又摸又捏,却老是不碰关键的地方!太过分了,上次说可以用嘴的时候也是,这次可以用后面也是——都是因为大叔不和我认真睡觉,我才被坏蛋绑架了。”
貌似感觉还不解气,他又气鼓鼓地挖了一大勺,直到两颊塞得有些酸痛。
“这个理由是不是太牵强了?”
江彧无奈地替小朋友拭去唇角的奶油,看着那张挑不出一点毛病却娇气过头的脸蛋。
他叹了口气。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江彧无能为力。
无论是都民灿,还是瓦伦蒂娜,一切都朝着无法想象的方向撞去。
他该怎么办呢?
是在裘世焕任性的时候表现出过分的忧郁,以此说明问题的重要性?还是大吵大闹,跟小朋友恩断义绝?
这都不是江彧会选择的答案。
心下有了定论,江彧拍了拍裤子,移开沙发椅站起身。
“走吧。回家去。”
“回家干什么?”
“当然是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了。”江彧转向他,对还呆坐在原位的少年笑着说,“这次,说什么你也跑不掉了,狡猾的小豹子。”
捻起蛋糕上那枚樱桃的手指忽然凝在半空,奶油啪嗒一声滴到了桌上。
第72章
“这就是那个那个吗?”
裘世焕从货架上拿起一个粉色盒子,好奇地翻看盒身标签。
江彧没有回话,他移身看了看收银台方向。
发现收银员还在低头玩手机,刚才的嚷嚷声也没有在其他客人间引发太大的关注后,江彧把小朋友搂到自己身前,贴着他的耳坠说:“这可是公共场合,不可以大声喧哗知不知道?”
“嗯,我知道了。”裘世焕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音量分毫不减,“所以大叔,这就是润滑液吗?用来做那种事情的。”
“算了。”江彧看着他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顿时束手无策。只好耐心地拂开对方额边的金发,拍了拍蓬松的发顶,“你慢慢挑。看到喜欢的就拿。”
“那吃的呢?”
“随便吧。”江彧说,“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可以一并买了。”
裘世焕把粉色盒子丢进推车,便义无反顾地朝着食品货架前进。
推车在膨化食品货架前缓缓停下。
“薯片。”裘世焕指着一排排不同厂商,不同口味的薯片,皱起眉头,“大叔,有个烤鱼味道的耶,还有个生蚝味道的,哪个好吃呢?”他犹豫片刻又眉开眼笑,“要不然都买下来吧。”
“你还是挑自己喜欢的口味吧。”江彧按下他躁动的手,抓向小朋友常吃的几个口味,“不然老是吃到一半就浪费。”
“那还是番茄味好了。”
裘世焕假装听话,挣开手腕上的束缚后,笑着将同种口味的所有薯片扔进了推车。
江彧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小朋友,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啊。”裘世焕推着车在前面领路。路过曲奇饼专区时,又伸手取走最上层一盒巧克力和一盒草莓曲奇。
“你为什么一个口味买这么多?”
“因为想看大叔跟我生气——唔唔!”他意识到自己透露出了关键信息,急忙捂住嘴——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的。然后像只无辜的兔子一样从指缝里窥探过来,蓝眼睛几乎要把人的心融化,“因为很喜欢这个味道。”
“把多余的放回去。”
江彧把手按在他的头顶上。
“不要,我才不听话呢——”
裘世焕一把拍开脑袋上方的大手,丢下推车撒腿就跑。
不过这回,想要如愿以偿就没这么简单了。
抢在落荒而逃的小朋友动作前,江彧心下已经猜透了对方的小心思。
他二话不说,回身抓起促销货架上的彩色呼啦圈,瞄准没跑出多远的裘世焕精准一套。没等对方反应,鞋底在地上拖拽片刻,将少年径直拉回原地。
“还跑吗?”江彧笑着在对方腰上捏了一把,“真当我没办法对付你啊?”
裘世焕不高兴地抓住呼啦圈,被那只手欺负得左躲右闪。
那相当经典的,做了坏事的孩子一般惹人怜爱的情愫又浮于眼底。
“大叔,货架太远啦,我们不回去了吧。”
“放回去,不然你就在这一直待着。”
“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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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一前一后从薯片区返回时,推车已经被几样零食塞了一半。
“再拿包烟。”将东西交给收银员后,江彧指了指墙上第三排一盒金色包装的烟,“对了,还有打火机。”
从面无表情的收银员手里接过烟盒和打火机,江彧迫不及待地尝了尝味道。
他缩紧腮帮,深深吸入一口尼古丁,吞云吐雾间笃定地站稳身子。
收银员扫着扫着翻出了压在最底层的润滑液。
他抬眼看了看两人,这才见怪不怪地扫下了条形码。
“现在买一盒这个和那边第一排的,还能打七折。”“!山!与!氵!夕!”
收银员指了指柜台前的保险套。
裘世焕仰头看着江彧。
“买一盒吧。”被两个人直勾勾盯着的江彧有些招架不住,只得神情严肃地端出架子,清了清嗓子,拿起距自己最近的一盒,“对了,袋子,麻烦也换一种……从外观上看不出来的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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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着午夜时分的钟声,正好在楼道抽完烟蒂的江彧总算领着裘世焕回到了久违的出租屋。
他掏出钥匙,顺时针拧开老旧的门锁。
向内推开门并踩熄烟头时,江彧错愕地发现家里和他离开前有些不一样了。
地毯上的灰尘似乎被打扫了一遍,没来得及处理的生活垃圾也不见踪影。
椅子整齐地围在桌旁,无声欢迎着所有者的到来。
“大叔,家里打扫过了耶。”裘世焕又赤着脚跑到了沙发上,任由身体陷入松软的靠枕,“——啊,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望着跟前的茶几。
江彧脱下鞋袜,茶几上出现了他没见过的东西。
一个包裹严实的黑色塑料袋。
袋子边放着一张纸条。
署名是博朗。
江彧忽然猜到了大致内容,连忙给博朗编辑了一条短信报个平安。而后拿起来翻看。
【嗨——Mr.江,你这几天都没回家,我有点担心。所以问你的房东要了钥匙,来看看你的状况。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不过,你家现在都有点灰了,我找人帮你打扫了一遍。对了,看到桌上的东西了吗?那个黑色的塑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