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小北解下腰间的白色孝带扔进火炉里,白皙的侧脸被橘色的火苗印成一片暖色。
“说什么谢,我们本来就是好同学,好朋友么。”
范侠用手指撑开锡箔纸,将它们叠成元宝的形状,然后扔进红色的,写有宁建国名字和生辰八字的纸袋里。
“你这样做,不会违法纪律吧?”
宁小北担心地问道。
“警察也是人,也有亲朋好友,也会生老病死。这算违反什么纪律了。”
范侠哭笑不得地说道。
宁小北被自己逗笑了,哀伤的气氛总算有所缓解。
“对了,谢谢你前几天陪我去老人院看舅舅。舅舅见到你,真的很高兴。”
范侠低头边叠纸边说道。
宁小北听了,欣慰地点点头。
在“那个世界”里见惯了高大帅气的赵叔叔,回到现实世界里,在养老院猛一见到缩在轮椅里,头发花白,病病殃殃的赵景闻让宁小北一时真的无法接受。
据老人院的护工说,自从那天参加完了老朋友的葬礼后回来就生了一场大病,一度差点病危。
本来赵叔叔身体还硬朗,比起同龄人头脑也灵活,经常带着同楼层的几个老头刷刷手机,拍拍视频,买买东西的。
这次大病之后,老头就彻底一蹶不振了。他整晚失眠,腿脚无力,再也不愿意动弹,这次见到宁小北和范侠,也是过了很久才认出他们。
一看到赵叔叔这般模样,宁小北忍不住就想起了重病的爸爸,一时间悲从中来。
“小侠,小北,好,好啊……”
赵景闻坐在轮椅上,一手抓着宁小北的手,一手抓着范侠的手,两个人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白一黑,相映成辉。
老人看着他们,似乎看到了那曾经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嘴边漾起一抹笑容,心情似乎都变好了。
“以后我们每个月都去看叔叔吧。以前我老爸和他是多好的兄弟啊。现在我老爸不在了……我想多陪陪叔叔。”
总算把所有的元宝都折好了,宁小北抽出一根线香,小心地把红纸包封口。
“你要是不嫌麻烦的话,那我真是求之不得。你都不知道,我舅舅那天有多高兴。我到家之后,他足足给我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要不是老人院熄灯的时间到了,他还能再说下去。”
范侠起身,帮着宁小北把几袋个红袋子都放进火炉里。一阵风出来,火舌高高卷起,也带走了亲人的思念。
宁小北和范侠双手合十,对着炉火默念了一会儿,放下手,相视而笑。
“说出来你可别笑我。”
烧完东西,两人往宁小北所住的大楼方向走去,范侠走在他前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后脑勺。
“我感觉我有些怕你。”
“怕我?”
宁小北哭笑不得地指了指自己,“你是人民警察好伐?你怕我这个小老百姓干嘛?”
“那,你小时候是我的‘老大’呀,从小就管着我的。虽然那么多年没见,看到你心里还是发憷。可能是从小被你欺负惯了。”
范侠爽朗地笑道。
“我欺负你,搞搞清楚,明明是你欺负我好么?”
宁小北反驳道。
“胡说八道,我转学过来第一天就被你收了当小弟了。你忘记了不成?”
范侠说道。
“第一天……真会瞎说……”
宁小北突然停下脚步。
所以,变化真的出现了……这一次不只是物件被改变了,就连范侠的记忆也一起变了么?
他一下子激动起来,忽然喉头一紧,感觉自己又要喘不上气了。
“老大,老大,你的药呢?”
范侠见状急忙上前,从他的衣兜里摸出气雾剂,放到宁小北嘴边,重重地按下。
看着宁小北的脸色逐渐缓和,范侠松了口气。
两人回到公寓,宁小北因为过于激动,有些坐立难安。回家以后一头就扎进厨房。
按照上海人规矩,做“头七”的时候要给先人供饭供菜,送他们上路。宁小北今天做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小菜,都是宁建国生前爱吃的。
这些被供奉过的菜肴要再炉子上重新加热一边后,才能给活人享用。宁小北忙活了一会儿,将菜逐一都过了火,又开了一瓶红酒,招呼范侠一起吃饭。
“哇,老大,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手艺,不得了啊。简直是上海男人之光。”
范侠满脸惊喜,他夹了一块松子鳜鱼的鱼肉放进嘴里,然后冲着宁小北比出大拇指,“你女朋友真有福气,有你在,她都不用下厨房了。”
“我……没有女朋友。”
宁小北面露尴尬。
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想起“梦境世界”里的那个小杭杭,他的boss。
从小就臭屁,长大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这个世界不幸给他当年作马打工就算了,“那个世界”里可不想再遇到他了。
“哦,我也没有女朋友。阿拉真是难兄难弟了。”
范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不想在“女朋友”这个问题上和他扯太久,宁小北谈起了工作。说真的他真是想不到范侠会当警察,毕竟在他的心目中这小子就是个不靠谱的二流子,这样的人混进了守护人民的队伍中,真的可靠么?
“哎,这不就是机缘巧合么。三校毕业后,我舅舅想办法让我先进警局做了一段时间辅警,后来抓了几个贼,立了功才转正的……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走了段弯路,幸好回到了正轨上。”
范侠有些不好意思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说起来,我们班过去那个‘万年老·二’,叫做丁哲阳的,你还记得么?”
“记得啊,他和我还是同一个高中的同学呢。就是班级不同。就是这几年没有怎么联系了。他怎么了?”
宁小北一边剥着葱烤大虾一边好奇地问道。
“搞诈骗,被抓起来了。想不到吧。”
“啊?怎么会这样?我记得他留学归国之后不久就进入银行工作了。天之骄子啊。”
这个宁小北是真的想不到。
在他的印象里,丁哲阳不就是个读书读得有些走火入魔的书呆子么。等年级上去后,他最多也就是喜欢拍拍老师马屁,送送礼物什么的,哪里有那种违法犯罪的胆子。
“他早就被单位开除了。但是对外一直宣称自己还是银行职员,然后利用老同事,老同学的关系,骗他们说自己可以帮忙给他们做投资理财。这几年里……少说骗了几千万吧。”
范侠感慨地说道。
“判了几年?”
“还没判呢。如果钱能吐出来的话,还能判得少些。要是多的话……哎,宁小北,你不会别他骗了钱吧?”
范侠警惕地看着他。
“怎么会,我的钱都在基金里,这段时间跌的一塌糊涂,还不知道哪天能解套呢。哪里有钱给他骗。”
宁小北自嘲地说道。
这辈子打工赚钱的,不是在楼市里就是在基金里,真是搞不好了。
“你没有被骗,但是你爸爸呢?我同你说,这个丁哲阳可狡猾了,你不知道,他是按照同学录一个个地骗过来的。我们上大学的那一年才刚刚普及手机,很多人会在同学录上留家里的固定电话。一般有老人家的家庭都会保留固话,他就打电话到同学家里,骗他们家里人,一骗一个准。”
范侠说着,指了指宁家的固定电话问道,“你家的电话号码不会还是原来的那个吧?”
“确实……是搬家后移号过来的。”
宁小北点了点头,感觉喉咙有些发涩。
老宅是差不多98年前后才装上固定电话的,之前都是用弄堂里的公用电话。每次有人打电话来找人,电话亭里的阿姨就要用大喇叭满世界地找人。真是屁大点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
那时候装电话还是件大事,新装一部电话机,连设备带各种费用,前后花了差不多两千多块,在那时候可是一笔大支出了。他爸一直舍不得把固定电话销号,保留至今。
宁小北两次搬家,都给这台电话做了移号。如果真的有人想通过这个号码来找他的话,别说大学同学了,小学同学都能找得到他。
“但是,我之前整理我父亲遗物的时候,看过我爸的存折,他每个月的退休工资基本上都存着,应该不会那么惨被丁哲阳盯上吧?”
听到这里,宁小北顿时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你爸到底有多少个账号,办没办过理财投资,光看家里的存折可是看不出来的。”
范侠隐隐地也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放下筷子,擦了擦手正色道,“这样,你带上你的身份证,户口本还有你爸的死亡证明,我下午带你去一趟银行,查一下你爸爸还有哪些你不知道的账户。要是真的出事的话……再带你去趟派出所。”
————
从银行征信部出来,宁小北整个人都傻了。
三百万,他都不知道爸爸有三百万的存款,老头子是什么时候瞒着他存了那么多的钱?他不是连买菜的钱都是自己给的么?
不,正确地说,是“曾经有过”三百万的存款。
因为那笔巨款果真如同范侠推测的那样,被他曾经的小学,初中,乃至高中同学丁哲阳被骗跑了。
而他完全被瞒在鼓里,半点都不知情。
回到家中,宁小北看着父亲的遗像,紧紧地捂住胸口。
丁哲阳,丁哲阳,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老爸?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这个小区啊,真是绝了,一个月里两个人被骗……我看到拉出来的横幅才知道我们这个破小区里居然有那么多有钱人,损失金额都是几十万几百万的。
第19章 看好你哦
“宁小北,老班让你去一趟办公室。喂……醒醒啊你,别睡了。”
站在宁小北的课桌边,丁哲阳用力地推搡着他的肩膀。
现在是悠长的午休时刻,上了半天课的孩子们难得可以放松放松。
范侠这个一刻都坐不住的拉上班级里的“长毛”,“斜眼”,“胖冬瓜”和隔壁班的“长脚”下去操场踢球了。几个女生坐在角落里叽叽喳喳,正在讨论港台明星群芳谱。宁小北则和大多数的同学一样,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丁哲阳刚才上完厕所在走廊里遇到班主任邱老师,让他通知宁小北,一会儿两个人去年级组长办公室一趟。
丁哲阳平时最听老师的话,他进了教室,大声在宁小北耳边叫起来。谁知道这家伙睡得那么熟,怎么叫都没反应,无奈只能上手推他两下。
“你干嘛?”
突然间,宁小北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丁哲阳的双眼。
丁哲阳只感觉两道寒光带着刺骨的冰冷从宁小北的眼珠子里射了出来,穿透他架在鼻梁上的玻璃眼镜片,刀锋似得扎进了自己的眼珠子里。
“我……老班叫你去办公室……”
还是个小屁孩的丁哲阳吓呆了,他后退半步,害怕地将刚才碰过宁小北肩膀的手藏在身后。
“我,我先走了。”
然后如同被火烧屁|股一样跑出了教室的大门。
“哎……”
宁小北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梦境世界”。
不怪他刚才对丁哲阳那么凶,毕竟在“现实世界”里,自己刚知道他骗了自己老爸三百万。此时突然见到“犯人”出现在他面前,生气也是很正常的吧。
宁小北走进男厕所,用冷水洗了把脸。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面容惨白,眼神冰冷的小孩子,用力地扑了扑脸颊。
直到把脸颊上微微带起了粉红色的血丝,眼神也逐渐柔和下来,这才对着镜子微微一笑。
这才是个正常“小学生”的眼神。
“宁小北,你发花痴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洗手台后面,刚踢完球满头大汗的范侠和他在镜子里正好对视了。
“你这样,这样,干嘛啊?”
范侠说着,然后学着宁小北的样子开始拍打自己的面颊。
“我妈妈以前洗完脸就会这样,‘啪啪啪’要拍很久,她一拍,我爸就说她在发花痴。你怎么也这样?”
臭小子,你妈那是在拍爽肤水好么?
曾经在某化妆品公司做过marketing的宁小北顿时无语。
难怪你爹妈离婚呢,你老爸就是个直男癌。我看你和你老爸水平也差不多,难怪后来也没有女朋友。
宁小北回过头,扬起脑袋,用鼻孔对着范侠——没办法,这小子已经比自己高足足半个脑袋了。这两天宁小北每天早晚一杯牛奶,试图挽回差距。
“把自己洗干净点,一身臭汗,下午上课要熏死我的。”
他说着,走到门口,似乎想到了什么似得,回头又继续说道。
“还是想办法,洗白点最好。班级里的女孩子们都在用什么‘美白洗面奶’了,我看你也可以让赵叔叔给你买一个。说不定可以挽回一下呢?挖煤的。”
“宁小北你去死!”
范侠被戳中痛点,暴跳如雷。
“反弹,哈哈哈……”
赢得了小学生吵架比赛的三十岁怪蜀黍发出爽朗的笑声。
洗白是洗不白的,范侠这一身黑皮乃是来自他爹的真传。
正确地说,要是宁小北要是见过他爹范建,回头再看范侠,就会觉得范侠其实可以算半个“白雪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