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骗你什么?”
宁小北戴着顶太阳草帽下了车。他今天难得穿了一件花衬衫,配着鼻梁上的墨镜和带孔的风凉皮鞋,乍一看还以为是从南洋回来的归国华侨。
他摸了摸太阳穴,感觉有些刺刺的痛,可能是刚才车子上的空调打得太厉害了,吹的有些头疼。
“你说附中是个好地方,周围要什么有什么,都是一中没有的。”
“是啊,你看这里多清净。镇上也没有几个人,想玩也没地方玩,最适合念书了。”
一中地处闹市,可不最缺的就是清净么。有时候外面马路上堵车,暴躁的喇叭声还会飘进教室呢。
虽然临近中午,整个古镇还是静悄悄的,临水枕河的人家过得很是休闲。时间在这里流淌的速度好像变慢了一样。
常乐蕴好奇地看着一个女人用抱一木盆的衣服蹲在河边,用只有在古装电视里看到的洗衣棒敲打起来。
不远处的茶馆店里,老虎灶的热气不断从熏黑的烟囱上涌出。跟着热气一块喷出的还有说书先生所唱的弹词开篇的曲调,一咏三叹,皆是吴侬软语,和他们脚边的河水一样温润缠绵。
上海本地人也爱听苏州评弹,在这个老式码头艺人还没有彻底绝迹的年代,这些零散在上海和苏州周围的古老小镇,就是他们最后坚守的阵地。
再过几年,这个小镇就会被商业开发起来,开起千篇一律的网红商店,卖全国统一的纪念品和明信片,接着逐渐变得面目模糊,乃至面目可憎起来。
因为不是周末的缘故,游人稀少,他们只花了二十元就包下了一艘游船,准备先在附近浏览一番后,再去对岸的临水酒家吃午饭。
船娘划着桨,唱着船歌,将他们先送到了一座寺庙前。
宁小北本是不信鬼神的,奈何大人们都说要去上香,还要为三个孩子请平安信物,他没法子也就只好跟了进去。
一边走一边摸着脑袋,感觉不只太阳穴,就连后脑勺也开始疼了。
这下糟了,报道结束明天就要开始军训了,要是身体受不了倒下了怎么办?
宁小北想着一会儿在镇上找家药店,买些退烧和止泻药。Nanf 昨天整理行李的时候,老爸好像只放了止哮喘的喷雾。
临进庙前宁小北看了一眼竖在庙门口的碑文,这间不大的庙宇似乎还是间古刹。
三个孩子在空荡荡的寺院前殿绕了几圈,常乐蕴觉得没有意思,就去客堂找正在捐香火钱的王伊红去了。范侠这个皮猴一时没有安静的,也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
跨进大雄宝殿,寺庙特有的檀香香味夹杂着香烛味和老木头的味道,让人有些昏昏沉沉。虽然大殿里没有和尚,不过还是照常供奉着香火,每隔三五步都有从梁上悬下的盘状塔香。
偏殿里传来和尚诵经的声音,嗡嗡嗡得像是一百只蚊子和苍蝇一起合唱,听得人越发头疼。淡色的烟袅袅地盘绕在厅堂内,经年累月地把天花板都熏成了黑黄色。
宁小北高高地仰着脑袋,数起排列在两旁的十八罗汉像来。
这些金身塑造的尊者们有的端坐凝神,若有所思;有的扬手欢庆,如登极乐;有的怒目圆睁,手持钵盂;有的一脸谑笑,弯腰驼背。虽只有十八尊,却似囊括了事件百般姿态,倒是让宁小北一时看入神了。
他一尊尊地看过去,只顾眼前,不顾脑后,一不小心撞到了别人。宁小北急忙转头道歉,却发现身后站着的不是游客,而是一个穿着深褐色僧服的大和尚。
那和尚长相瞿瘦,有些个仙风道骨的味道,一双眼睛亮的吓人。他见到宁小北似乎也吓了一跳,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后,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上海来的呀。”
宁小北理所当然地答道。
他见那和尚拧着眉头一脸疑惑的表情,只好再解释了一下,说自己是从市区来的。
和尚摇了摇头,居然连话也不接,就这么径直走出去了。
宁小北心想这人怎么那么不懂礼貌,看来这庙也不是个正宗庙宇,就是个观光景点罢了。
谁知道那和尚走到门口,突然转身,指着屋梁上悬挂着的一盏大海灯问道,“你看这是什么?”
宁小北看了一眼,不解地答道,“海灯啊。”
虽然他没怎么进过菩萨庙,不了解寺庙的陈设。不过在书里还是看过的,知道一句“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说的就是佛前海灯,长明不衰,点亮心性,永葆安宁。
和尚笑了笑,再不说话,转身消失在木扉后。
宁小北觉得他实在是故弄玄虚,轻轻冷哼一声。
接着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搭住,转头一看,是范侠。
“你什么时候出现的,吓我一跳。”
宁小北倒退半步。
结果范侠比他还要吃惊,“我一直在你后面啊,我还和你说话呢。”
“瞎说。”
宁小北指着雕花大门,“我在和大和尚说话呢。我们快去跟我爸,还有王阿姨说,这家寺庙不正宗的,让他们别去请什么平安信物了,都是小商品批发市场批发过来的。”
“老大你中暑了吧。”
范侠一脸惊恐,“哪里来的什么和尚?再说佛珠我不是刚才已经挂在你手里了么。我舅舅说了,这是他们的主持师父开过光的,灵的不得了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前,有些小开心地说道,“这是我的。我舅舅说‘男戴观音女戴佛’,所以给我请了尊观音娘娘。”
宁小北定睛一看,一尊小小的白玉观音玉牌用红线穿着,挂在范侠的脖子上。玉牌洁白莹润,雕工也很是不错,想来应该价格不菲。
范侠哪有什么宗教概念,他对观音菩萨的所有认识都来自于电视剧《西游记》。观音大士既然连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也能降伏,自然法力无边,从战斗力这个角度看应该很牛吧,他就佩服能打的。
宁小北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右手手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多了一串檀香木的佛珠。颗颗珠子都有拇指大小,只是没有被人盘过,过于簇新的颜色不是很沉重,带着淡淡的香气。这两个应该就是赵叔叔和老爸分别给他们求得护身信物了。
“不可能……我刚才还和他说话呢。”
宁小北抬头,指着海灯的方向,想说那人还问我这是什么。不过下一秒就彻底呆住了。
这不是寺庙的油灯,而是一盏电灯。正确地说,是一盏LED吸顶灯,正散发着惨白惨白的光线。
再用力地嗅了嗅,一股医院独有的消毒水的味道充满了鼻腔,哪里还有什么檀香味。
一阵山摇地动,宁小北倒退两步,惊恐地看到地上的青石砖一块块地龟裂开来,四面的神像不住地摇动。那些罗汉,那些观音,释迦尊者,漫天神佛身上的金箔也如同下雨一般噼里啪啦往下掉落。
他以为是地震,下意识地想要去抓范侠的手,却什么都没有捞到。再定睛一看,自己竟是满手的鲜血。
不止是双手,视线里也是一片血红,鲜血蜿蜒地从他的额头流淌下来,遮住了睫毛。
尖叫声,救护车的鸣笛声,医院急诊室里各种仪器发出的声响代替了梵音震震充入耳膜,宁小北抬头,茫然地看着周围。
什么古镇,什么寺庙,都不见了。
自己正站在一间医院的抢救室门外。
他转过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浑身带血的人被护士推进了手术间。
梦境的世界,崩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会接上回酒吧事件哦~~小北的脑袋疼不是因为感冒了,是因为在酒吧里受伤了,太疼了所以连梦里都感受到了。
第57章 双双受伤 一更
宁小北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 摸着地摸着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脑中闪过四个字——梦幻泡影。
有关这个“现实世界”里的最后一幕,他只记得和常乐蕴告别后自己最后和范侠一起去了酒吧。
至于之后他怎么受的伤, 又是怎么到的医院,竟是没有半点印象。
他想着, 可能他的意识当时在两个平行世界的交界处,两边的拉力不断的撕扯,导致他的记忆失去了一大块。
“警官,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不知道是喝多断片了, 还是被砸伤的缘故。”
宁小北指了指自己被打得开花的脑袋瓜子。
难怪梦里那么疼, 被人用玻璃瓶前后敲了两次,骨头都差点露出来了,能不疼么。
眼前和他说话的这个警察倒是认识的。和范侠重逢的第一天, 那位和范侠一块出警的就是他, 好像是姓陈。
“陈警官,范侠他没事吧?”
刚才他眼睁睁地看着带着氧气中的范侠被推进了手术室,整个人被盖在蓝色的床单下, 红色的血不断从床单下面反湮出来, 非常不妙的样子。
“他被人捅了两刀,伤口的位置有点危险, 还引发了大出血。哎……”
陈警官长叹一声, 把写了笔录的小本子塞进警用马甲的衣兜里。
“那两个是通缉犯,之前一直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没想到居然会流窜到酒吧街去了。”
“通缉犯……”
宁小北还想要再问, 下一秒却觉得天旋地转,脑袋仿佛裂开似得, 不得不坐回了长椅上。
“哎, 病人, 你怎么瞎跑呢?才缝了针就那么精神么。警察先生,请等病人情况稳定些再问话好么?”
一个护士推着部轮椅过来,把宁小北扶了上去,和警察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客气。
陈警官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内容,也就告辞了。
“护士,我好了,我没事的。你帮我去看看手术室里面怎么样了吧。”
宁小北焦急地说道。
“你哪儿好了?刚才只是缝了针,简单包扎了一下。你还要去做CT和核磁共振。一会儿还要给你开验伤单呢。”
护士麻利地推着轮椅往检查室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个东西,放进宁小北的掌心里。
“喏,在刚才剪开那个病人衣服的时候掉下来的。可惜已经碎掉了。你是他的朋友,就交给你吧。”
小护士边说着边低头,偷偷打量宁小北的侧脸,
虽然被绷带包的严严实实的,不过还是能看出来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可能因为失血的缘故,这个病人的脸色苍白到几近惨白,在走廊灯光的照射下,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射下一片阴影,显得脆弱又无助。
本来今天夜班那么忙,护士小姐是想要骂人的,不过有帅哥看的话,心情似乎稍微好点了。
宁小北握着已经摔成两瓣的白玉观音,掌心微微发抖。
他用左手的手指擦拭掉观音面颊上染上的血迹,右手卷起自己左手胳膊的袖口。
一串檀木佛珠出现在他的手腕处。
深褐色的佛珠带着一股润泽的光芒,是在常年的把玩下才会形成的包浆。就连串珠的皮筋都因为年久有些松动,绝对是带了多年,已经几乎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所以他从刚到到现在都没有察觉手腕上多了这样一个东西。
又是一个被平行世界影响到的产物。不,是两个。
做完检查后,护士推着宁小北到观察病房休息。
他几次询问护士小姐,那被袭击的警官怎么了,护士小姐只推说还在抢救中,他们也不能随便进去。
宁小北半躺在病床上,看着走廊外来来回回奔忙的人,才知道原来夜里的急诊室那么多姿多彩。
短短半小时内,他见到有小夫妻打架打破头的,吃了鱼喉咙被鱼刺卡住的,喝得不知天南地北在急诊室里打醉拳的,更有快要临盆的产妇被全家人送到医院来,丈夫抱着预产包自己哭得稀里哗啦的场面。
一个小小急诊室里集结了人生万象。
宁小北实在是惦记范侠,双脚又软绵绵的走不动路,刚才的轮椅已经被护士又推走了,现在他身边连个代步的工具都没有。
他挣扎了两下,拼了全身力气从病床上走下来。打开房门,两只胳膊扶着走廊上的木制扶手一点点地往抢救室的方向移动。
刚巧刚才送来了一个动脉瘤破裂的老太太,生命危在旦夕,急症室的医生和护士都赶去抢救了,没人注意到他。
好不容易把自己挪到抢救室门口,宁小北半个身子都已经被汗湿了,脑袋上的绷带也微微渗出了血色。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是惦记着范侠的生死。
刚才陈警官说了,根据现场调阅的监控录像,范侠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不然以他的能力,别说两个,再加一倍都能轻松应付。
若是范侠有个三长两短……宁小北用双手捂住面颊,他简直不敢想象如何再去面对没有范侠的世界。
况且他心中有个预感,若是范侠在这个“现实世界”里真的没了性命,那个“梦境世界”也就恐怕就此崩塌。什么改变一切,什么救回老爸都会随之湮灭,成为空谈。
他抬头看着抢救室上的屏幕,依然显示的是“手术中”三个红字。瘫坐在长椅上,大口地喘气,只觉得那三个字刺目极了,简直字字带血。
就在此时,显示灯熄灭,随着“哗啦啦”的声响,范侠被人从里头推了出来。
宁小北想要起身,两条腿却好似踩在小舢板上起起伏伏。两只眼睛就跟过电影似的,一会儿漆黑,一会儿五彩,再后来是片片电视雪花,最后双脚一软,跌回原处。
“哎,帅哥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啊呀,怎么又渗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