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跟他说他家户口本上只有两个人,而且这房子年久失修,能按照房产本上的面积给补偿就差不多了。
最后分到的房子远在郊区,等到2010年前后才开通了地铁不算,一共还只有六十多平方米。那拆迁办的还劝说他家发挥高风亮节,让他们家拿顶楼的房子,把底楼和二楼的房子让给家里有老人的人家,宁建国也居然照办了。
后来宁小北工作了差不多十年后,决定购买现在住的那间公寓,要卖了那拆迁房付首付,最后只卖了两百多万。算一算,还没有这间筒子楼值钱。
一想到这些事,宁小北就气得不行。
“现实世界”里他当时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也无能为力。现在不一样了,他要为爸爸,为奶奶争取最好的条件。
前几天宁建国又去拆迁办,对方估计也知道他的为人,打了一通太极拳,就是不松口。结果赵叔叔进去了,什么也不说,就掏了一本本子出来,放在桌子上——大家有什么摊开谈嘛。
这本子上也没什么稀奇的东西,就是建德里目前所有已经谈好的人家拿到的补偿方案。
赵叔叔说了,我们要求不高,也不想当钉子户,国家怎么规定你给我们怎么搞就行。
要是不行,那我们就从这本子上的第一个案例开始分析。
为啥李家也是一共三口人就可以拿到两套房,他家房子面积还没有宁家一半大呢。为啥孙家那什么表媳妇的女儿也能算一个户口,这不是瞎胡搞么?
你把这个谈补偿的工作人员叫出来,帮我们两个解释解释。解释得通,我们搬到昆山去住地下室都可以。
最后的结果是,不但确认下了阁楼的半个面积,而且由于宁小北是独生子女,按照规定可以算他有一个半人的户口。
七搭八搭加在一起,这次一共分了两套房子。一套一楼带门面,一套在三楼。唯一的遗憾就是那套三楼的房子远在嘉定,住过去是不太可能了,只能留着收房租了。
宁小北对这个结果表示还算满意,毕竟甘蔗没有两头甜的。
“要我说,门面房也没什么好的。在浦东那么远呢。”
唯一一个不满意的当事人就是宁老太。
这几天她逢人就说,自己从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跟着爷娘来上海,做了一辈子上海人,老了老了,现在要去做乡下人了。
“好婆,浦东怎么就是乡下了?这几年浦东不是在大开发么,陆家嘴造了那么多高楼呢。”
宁小北哭笑不得地说道,“新房子出了隧道就到了呀。”
他看了那拆迁房的地段,放在二十年后绝对是十万一平米朝上的好地方呢。再过十年,上海召开世博会,新房就在世博园附近,简直就是“黄金地段”了。
“侬难道不知道那句话——‘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侬当我老太不知道行情啊。除了陆家嘴,浦东那边都是田,地下水管还是这几年才刚开始铺的。”
老太太“啧啧啧”地摇头,“前两天侬爸爸去那边造房子的工地去看了一眼,就晒得墨墨黑,我看都跟小黑皮有的一拼了。”
范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瞧了瞧宁建国卷起袖管下那一节胳膊,有点想不通老太太怎么会做出如此判断。他们两个之间至少差了五个赵景闻吧。
宁小北这才知道老太太和《小时代》里的顾里居然有同一个毛病——她不能走出内环!
这边大家说说笑笑,王伊红抱着小儿子逗老太太玩,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我去里屋接。”
宁建国脱下围裙,擦了擦手,示意大家继续吃饭聊天,然后走进了主卧。
宁小北用筷子蘸了橘子水,滴在常乐蕴弟弟的舌头上,小屁孩尝到甜头,于是抓着他的手不放,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
赵景闻和南汇小赵碰了好几杯都不见宁建国出来,趁着大家不在意也进了卧室。
“怎么了?”
出乎他的意料,宁建国没在说电话。他呆呆地坐在床边,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跟被点了穴道似得,不但眼睛发直,人都僵了。
赵景闻直觉感到不对劲,转身把房门反锁了,走到他身边坐下。
“建国,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学校食堂出问题了?”
宁建国抬起头,愣愣地望着他,嘴巴张张合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什么事情大家说出来商量就好。我会帮你,小北也是懂事的孩子,你不要一个人憋着,说出来呀。”
认识二十多年,赵景闻从没见过宁建国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
“是她打来的电话……”
宁建国无意识地抓住赵景闻的手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去建德里找我,但是那边已经没有人了。后来她去了居委会,居委会的同志就把我家的电话号码给她了。她,她就打过来了……”
宁建国说到最后,几乎都喘不上气。
“什么‘他’?‘他’是什么人?追债的?反正不管是什么人,我会帮侬的,我赵景闻就算是倾家荡产,我什么都不要了都会帮侬的。”
赵景闻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道。
“是……小北的妈妈。”
*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几篇是重头戏!
第63章 小北妈妈 一更
秋末冬初, 种满了法国梧桐和银杏的附中变成了金黄色的世界。操场的红色塑胶跑道上满是银杏树的落叶,像是一把把可爱的小扇子,扑满了一地。
迎着早晨的阳光, 一群少男少女们围着操场一圈圈地跑步,汗水从青春的脸庞上滑下, 落在树叶上,反射出朝阳的光辉。
其中跑在最前面的,自然就是范侠了。
他穿着新发的秋冬运动校服,显得格外手脚修长, 和身后那些把校服穿成麻布袋的同学们截然不同。
他一边跑着, 一边朝天呐喊:“顾凯歌我恨你!”
这边范侠话音未落,身后跟着跑步的学生们也一起跟着喊了起来。
一时间操场上“恨意不绝”。
始作俑者,四班的班主任顾凯歌此时正站在年级组长的办公室里, 指着操场上这群活力四射的小家伙们表功。
“到了高三再想要要锻炼身体, 就太晚了。平时他们的体育课也时常被占用。我觉得,每天早读之前,晚自修之后, 让他们去操场上跑个一二十圈, 也蛮好的。”
顾老师弯着腰继续说道,“现在两个月跑下来, 孩子们的体质大有改善。本来隔三差五就有人因为感冒请假。他们都是住校的孩子, 一传染就传染整个寝室的人。现在统统没有了。就连我们班那个入学第一天就晕倒的宁小北,他现在连哮喘的毛病都治好了。”
“就是那个年级第一考进来的么?”
“是的!”
“那就先推广到高一年级, 然后推广到全校!”
年级组长大手一挥,从此恨顾凯歌的人数以千计。
好在这时候还没有什么“衡水经验”, 不然就连宁小北都怀疑这位顾老师是不是也是从平行世界来的, 还曾经去衡水中学偷过师呢。
“幸亏当年在‘山芋饼’手里跑习惯了, 谁没事情早操跑五千米啊,有病吧。”
总算结束了所有圈数,范侠把校服的拉链彻底拉开,双手搭在膝盖上直喘粗气。
“你没拆夹板在操场旁边看着我们跑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宁小北搭着他的肩膀,边哼哼边说道,“你还说五千米太少了,至少要跑一万米,不然达不到锻炼效果。”
“我错了我错了,我当时看人挑担不腰疼。”
范侠急忙讨饶,不过还是煵枌免不了吃了宁小北一拐子。
早读时间还没到,两人干脆绕着操场散步。范侠还颇有兴致地拣了几片银杏树叶子,说要拿回去当做书签。
范侠这个人在大多数的时候都大大咧咧,不过也会时不时地感性一把。
“哎呦,你看那边……”
他一把拉住宁小北的胳膊,对着他挤眉弄眼起来。
两人路过小卖部,碰巧见到本班的两个男生跟在谭蕊蕊身后,又是递水又是送毛巾的。
那毛巾还是粉红色绣了凯蒂猫,一看就是特意为她准备的,真是尽显舔狗本色。
然而谭蕊蕊就像是高傲的小公主,高高地抬着下巴,压根不理身后的两人。见到宁小北和范侠,她还轻轻地“哼”了一声,扔了一个卫生眼过来,又翘着鼻子走了。
“哇,原来她之前那么楚楚可怜都是装的。性格那么恶劣啊。”
范侠咋舌。
这么看常乐蕴简直比她可爱一万倍。
“宁小北,你是高一四班的宁小北么?”
就在他们回寝室拿书包的时候,宁小北突然被宿舍楼下看门的大爷叫住了。
“这是你家长送来的,让我交给你。”
大爷正在用小收音机听单田芳的评书,指着门卫房门口的一个红蓝色编织袋说道。
“家长?我爸来过了?”
宁小北纳罕地问道。
“不是,是个女的……哎呀你自己看,反正我送到了。”
老头态度有些恶劣,听说是某个校领导的亲戚。不然就凭他夜夜看电视打瞌睡,让江南这样的学生随意进出这一点,早就被人炒鱿鱼了。
“女的?你奶奶?”
宁小北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开玩笑了,老太太离开内环都喘不上气,还能到这穷乡僻壤来?
两人拎着沉重的编织袋上了楼,打开之后发现里面东西还挺丰富的。
“红薯干,麦芽糖,还有一瓶蜂蜜?”
范侠把里面的塑料袋一个个拿出来,越看越觉得没意思,
“什么鬼啊,农副产品展销会?太老土了吧。”
范侠笑道,“谁会拿这些个当礼物啊。”
宁小北也纳闷,谁会送这种东西给他。还特意送的学校来,还是个女的?
他低头看着这朴素的一袋袋东西,内心莫名地升起一阵不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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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奶奶苏州的亲戚送来的?送我学校又是干嘛啊……啊,正好路过啊。”
吃了午饭,宁小北来到门卫室排队往家里打电话。
听到电话那头宁建国的解释,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我晓得了,那带我向苏州的亲戚问好吧。老爸再见,我要去上课了。”
宁小北挂了电话,回到寝室。
打开寝室门,发现范侠领了隔壁屋子的人正在房里打八十分,打牌的,看牌的,里外围了两圈人。
丁哲阳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塞着耳机听英语,见到宁小北回来了,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小北,怎么样?”
范侠转过头,指着摆在桌子上用来当筹码的红薯干。他今天手气不好,已经快输了二十多根了。
“你们随便吃吧,是我苏州亲戚送的。好了,别打了,一会儿就上课了。”
“快,跪安吧,谢谢小北大哥赏赐。”
范侠起哄道。
男生们哄堂大笑,各自抓了一把红薯干和糖果跑开了。
江南被退学后,他们和隔壁寝室的仇怨自然也化解了,现在时不时地玩在一块。
宁小北走到丁哲阳身边,问他要不要和蜂蜜水,丁哲阳点了点头。
“我也要!我也要!”
范侠一边喊着一边穿鞋子,拿书包。
“大兴安岭蜂蜜……”
宁小北废了好大功夫才把蜂蜜罐子上的铁皮盖子拧开,看着贴在玻璃瓶上的绿色商标,感觉有些奇怪。
“苏州的亲戚,送东北的蜂蜜给我?”
不过这年头傍名牌的事儿不少,可能因为东北的蜂蜜更加有名吧,比其他地方产的要好卖些。
宁小北没有多想,喝完蜂蜜水就去上课了。
另一边,在建德里不远处的一家小饭店的包房里,宁建国将三打成捆的钞票推到对面女人的面前。
“你来的匆忙,我也没有准备。这些都是我今天临时凑出来的……再多的,你可能要再等等。”
宁建国为难地说道。
“建国,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就是来看看孩子,真的。”
坐在对面的女人面容憔悴,马尾辫半散开着。她穿着一件灰色大翻领的春秋衫,那是八十年代就不时兴的式样,脸色蜡黄。宁建国注意到她就连指甲尖儿都带着黄色,推测她可能身体不好,或者是有肝病。
因为他是做食堂的,最怕这一点,于是不由自主地就把身体往后仰去。
看在对面那本来就很是惊慌的女人眼里,则变成了一种疏离,甚至带着些傲慢的味道了。
“小北长得那么大了,我这个当妈的真是做梦都想不到……长的像个上海孩子了。真好,真的好……”
女人焦急地说道,然后舔了舔因为干燥而龟裂的嘴唇。
不止嘴唇,就连面颊也有些干裂,带着一团说不上是晒的,还是因为上火而起的红色,像是小丑脸上的两团红色胭脂。
其实她的年纪和王伊红差不多,不过只看外表,乍一看还以为她是王伊红的长辈呢。
多年来的下地的操劳将这个在少女时期也曾经美貌过的女子摧折到了如今的样子,当年绰号的是“小苹果”的村花,如今已经彻彻底底是个中年农妇了。
“小北他从小长在上海,户口也在上海。他就是个上海孩子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