酗酒又回到我的生活。我很久没有再去管过药店的事,邮箱里的信件越积越多,连拆两封都是顾客的投诉,后面的干脆不看了。我知道我的生意完蛋了,但是无所谓。人生只要有酒精和安非他命就够好了。
因为西里安总是沉默,时间长了以后我也觉得和他待在一块儿很无聊。有时候我也会抛下他自己出去,在芝加哥的大街小巷,随手推开一扇酒吧的门,在里面坐一晚上,偶尔和人聊天,一起嗑点药,白天再回床上睡觉。有一次我看见酒吧里一桌人在灌一个毛头小子,他一开始很抗拒,直到喝到满脸通红,变得愉快而疯狂,踩在凳子上跳舞,像猴子似的被一桌狐朋狗友们耍得团团转。我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悟,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第二天清晨我回到西里安家,打算让他也嗑点看看,一开始只是劝说,可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我当时还不是很清醒,如果我完完全全处于理智的状态,也许就不会那么做了——我紧紧捂住他的口鼻,直到他的脖子也涨得通红才猛然松开,把粉末凑到他的鼻子底下。他吸进去之后开始剧烈地咳嗽,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我用手帕给他擦脸,没想到他咬了我的手一口,带血的印子肿痛而灼烫。又过了一会儿,他喘气的方式微妙地改变了,脸上的屈辱和愤怒逐渐软化成一种迷醉的神情。
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再一次用手抚摸他的脸的时候,他不再抗拒,甚至把脸颊轻轻地靠在我的掌心里。我喜欢他这样温柔而茫然的表情,当他自下而上地瞥向我时,失焦的眼神近乎爱意。我用指腹轻轻刮掉了他眼角残余的湿痕,手指插进他的发间,俯身亲吻他,西里安的回应笨拙而热烈,几乎不像他本人。我总觉得这一刻非常不真实,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过任何亲密接触。像急着确认一样,我跨在他身上,因为生疏和干涩好几次都没有成功,还要担心椅子会不会翻倒,很注意地用脚撑着地面。
“苏伊,”他说,呼吸就在我耳边,“……我好难受。”
“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西里安。”我说。我真的很高兴他还知道我是谁。我几乎是把他强行塞了进来,很痛,不用看也知道我流血了。他因为艰涩显得有点不耐烦,所有的温柔和体贴都被扔掉了,他就是任凭自己的心意乱来,我叫他停下他也听不见。我咬着手指以免发出惨叫一样的声音,全程都几乎没有什么快感可言,但是我愿意西里安使用我,他已经完全在我的身体里了,有一瞬间,我真想就这样把他完整地吞进肚子里去。
“……混蛋。”我贴在他的耳边说,然后凑过去讨了一个吻。西里安很顺从,但我知道这时候他基本上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像我见过安迪嗑高了之后那样。
后来的半天里他不住地发抖,吃了一点东西,但半小时之内就都吐了出来。“你对我做了什么?”他问。我也没想到西里安的反应会这么大。
可是神经类药物比我想象中还要有用得多,一开始,在清醒的时候,西里安总是抗拒,但是没有多久就屈服了,直到最后彻底依赖上它们。靠这种手段确实过了一段相当美满的生活,但是紧接着麻烦也来得很快。染上瘾之后西里安完全变了,很容易歇斯底里,如果我没有满足他的要求,他就忍受不了了,一见到我就用难听的话咒骂我,有时候他会短暂地清醒,无比清醒地告诉我,他恨我,就算我在他面前割开手腕也不会露出温柔的表情,这几乎让我感到困惑。现在我反而觉得我才是习惯不了的那个。当西里安真的受我控制,他身上那种飘忽不定的吸引力就消失了,就好像醒来后复述的美梦那样。
说到底,他真的是西里安吗?还是一个顶着西里安的脸的陌生的人呢?他和我记忆中的那个西里安很不一样,简直就像是一种侮辱。勉强忍耐了一段时间后,我被西里安用酒瓶砸伤,那一刻我突然确定自己不想再见到他了。我又一次把他关到地下室去,试图让他安静一点,然而他一从麻醉中醒来就在底下不住地哀嚎,把整个屋子都变得绝望而恐怖。
我一开始喝了点酒,然后又用了一点药,还是不行。西里安的声音在我耳边挥之不去。哪怕几乎是在惨叫着,我还是能分辨出那是他的声音,原来熟悉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最后我不得不从沙发上站起来,到地下室去,对他大喊着:“别再吵了!”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为了让他安静,先让他嗑了一点儿,他已经习惯了神经类药物,一点都没有抗拒。等到他真正“进了状态”,变得迟钝而安静,我再给他注射麻醉剂,他转过头来看我,缓缓闭上眼睛。他瘦了,变得很憔悴,两颊上有淡淡的阴影。我的视线在旋转着,头脑很清醒,非常明确地意识到我现在不太好,可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在西里安睡着之后,我走上楼,找来了一把水果刀,然后把他的脸皮割了下来。完的手在发抖,但很专注,那几乎是一张完整的皮。后来我还小睡了一会儿,直到被一阵痛苦的呻吟吵醒。
西里安醒来之后几乎疯了,很快又陷入高烧和过敏,我解开他的衣服,触摸到的皮肤燃烧似的发烫,过敏的红痕一直绵延到胸口。他有很严重的反应,尤其在看到架子上挂着他自己的脸之后。我不得不把他的手脚都和椅子紧紧拴在一起,他挣扎着翻倒在地上数次,每一次我都把他扶起来,说到底,我并不憎恨他,但是我已经对这一切都感到厌倦了。
我在他手里放了一把枪,帮他握住,握紧。他的皮肤很热,他发烧了。俯身的时候,我闻到他脸上血和肉的腥味。
枪里有一颗子弹,我说。
西里安愣了一下,毫不犹豫地举枪指着我。他最多只能瞄准我的胸口而不是头,我把链子做得太结实、也太短了。正是因为这样,就算他现在杀了我,仍然要死在这里,就在这张椅子上。他迟迟没有扣下扳机,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眼泪混合着黏糊糊的血流淌在那张没有皮肤的脸上,看起来丑极了。难以想象我竟然会爱上一个这样的人,可是直到这一刻——直到这一刻,如果有哪怕一个信号让我感觉到他愿意爱我……
他开始拉扯手腕上的铁链,但链子另一头紧紧焊在地面上,无论怎样晃动,都只有嘈杂的哗哗响声。他持枪的手在发抖。噢,警官。
他的手颤抖着,转而用枪抵住自己的下巴。
第58章
枪声在我耳边回荡着,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西里安已经死了,脑后的血泊也已经成型。他侧卧在地上,好像一尊被毁的圣像,我低头看他,就看见自己卑微而惶恐的模样。
我带着他的尸体找到收购尸体的医生,医生认出了西里安的脸,大感惊骇。“你有什么问题吗?”我问。他摇摇头。我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突然意识到以后我都不应该再来了。
西里安死后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做两份食物,在饭点推开浴室的门,然后在门口茫然地站一会儿。不知道这个习惯要多久才能改掉?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想起他说过的他的母亲,于是按照他曾提过的地方,去了那个医院,医院里的护士们意外地都认识西里安,从她们的嘴里,我听说了一个善良虔诚的教徒,每个月都会来做义工,照顾那些垂死的老人。我几乎可以想象西里安的手是如何拂过那些灰白脆弱的头发。可是我没有听说他的母亲。“你说西里安太太吗?”她们说,那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得了肺炎,大概在三年前的冬天去世。
“自杀,”她说,“神父不允许她埋在教堂。”
我听完了之后,觉得很吃惊,有太多话想说,最后什么也没有追问。西里安给我讲述的那个活着的、病中的母亲全都是编造的,她那么早之前就死了。他是拒绝现实还是连自己也欺骗了呢?还有那些满溢而出的善意,对伤口和他人死亡的恐惧……有那么多关于西里安的事我还不知道。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我在医院的长椅上呆呆地坐了很久,竟然有一个人在路过我面前的时候脱下帽子说:“节哀。”我摸了摸脸,并没有在哭;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带着这种困惑离开了,随便找了一间酒吧,坐在吧台的最角落,打算喝一杯。
我不知道这个酒吧叫什么,反正是我以后绝不会再来的。不过,到了晚上的时候,我遇见一个陌生的青年,就坐在我旁边,很羞怯,酒保不得不请他大点声说明白自己要什么。我看见他亚麻色头发和西里安很相似。我向他搭话,请他喝了一杯酒,随口胡诌了一些假话用来搭讪,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我问他有没有兴趣来我家里再喝一杯。然后我把他带去了西里安家。他坐在沙发上,左顾右盼,拿起一本书,翻了两页就丢在一边。
接下来很自然地到了上床的这一步,他有点抗拒,但是当我问他:“如果你不肯,为什么要跟我回来呢?”他的态度就软化了,甚至有点慌张,露出了讨好的表情。他说他没有地方去。我告诉他,只要他想就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于是我和他接吻了。凑近一看才发现,他和西里安哪里都不相似,甚至头发也不是亚麻色,而是一种比较浅的金棕色。我被酒吧的灯光欺骗了。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很痛苦,尽管他一直在吻我,我却有点心不在焉,正因为这种失落我也始终没有硬起来,所以最后是他来干我,他好像对此有点不满。
晚上他睡着了,我听着旁边陌生的呼吸,突然觉得很恶心,无法入睡。大概凌晨两点左右,我爬起来用领带勒死了他,然后倒头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当我醒来,发觉身边有个什么东西,觉得很奇怪,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来昨晚干了什么,后知后觉地想尝试唤醒他,然而这个年轻人的身体早已经僵硬了。我抱着脑袋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穿上衣服出门,去买了两瓶酒,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喝到烂醉,才回去把这个陌生年轻人的尸体拖出来,准备在后院里找个地方埋了。他被我放在一边,躺在地上,半睁着眼睛看着天空。我挖坑的时候觉得意外地很熟练,而且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就是制造问题——解决问题,没什么可说的。
我想起来玛蒂尔达很喜欢侍弄花草,我以前经常看她蹲在花圃前面捣弄那些玫瑰花。她不刻意打扮的时候就没有那么美,可是我喜欢她发丝凌乱的朴素的样子,这样的玛蒂尔达从女人变成了妻子,我就感觉她属于我了。可是后来无论我怎么挽留,她都变成了我的前妻。话说回来,前妻这个词也许不算真正贴切,我和她没有来得及离婚,她就走了。我和玛蒂尔达的事,我陆陆续续写在信纸上寄给了我素未谋面的朋友,不知为何我感到可以信任对方,于是开始谈论一些真实的事,而非梦境或回忆。我也知道了那个人的情况,一个普通的职员,经常抱怨工作。不过在我们往来的信件里,还是我说得比较多。
距离上次去信后过了两天,我收到了新的信件。在去信里,我还提到一些我和玛蒂尔达争吵得最激烈的情形,也就是她告诉我她爱上了别人并要离开我的那一次。我写到破碎的金鱼缸和地上弹跳的金鱼。我希望得到一些同情,不知道回信里会说些什么?我在毛巾上擦擦手,坐在桌边,拆开信件。
信上问我,“玛蒂尔达走了”是什么意思?
第59章
布彻尔不知道自己在病房里待了多久。每天都有护士来按时送药,他尝试过拒绝、反抗,那种含着药片不吞咽下去的小把戏也没能骗过他们。他开始变得嗜睡,尽管理智上很不情愿,但却无可避免地在任何静止的时候发现自己心率逐渐降低,随后困意席卷而来。有一次,布彻尔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窗外的天空一片橘红,屋子里只有暗淡的余晖。布彻尔起身下床,发现原本躺在隔壁床的那个男人离开了,床单换成了新的,好像从来没有人在上面躺过一样,一切都是在他沉睡的时候悄悄发生的。布彻尔坐回自己的床上,号啕大哭,直到外面的护士闻声赶来。
“你怎么了?”护士问。
“我需要见到我父亲,”他大喊着,“听见了吗?叫苏伊·赛德斯来看我!”
“我会的,我会的,别太激动,布彻尔……”
“你打电话给他。”
“在这之前,你要先把药吃了。”
“现在就打。”
“一定。”
“你能向我保证吗?”
护士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保证。”
“叮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不间断地响着。我拖着脚步走过去,把听筒提起来,然后迅速重重地放下去。我不想接任何电话。我讨厌电话铃声,我把电话线拔了,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来吵我。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把电话装进人家的家里这回事完全是那些商人的阴谋,静下来想想,你真的需要一部电话吗?谁会愿意自己24小时都能被找到?
我推开卧室门,看见床上坐着一个男人,正抱着膝盖看着窗外。我看见他亚麻色的后脑勺。
“你是谁?”我问。
“你喝醉了,”他转过头,掀开被子,让我看见他的脚踝和床腿被拴在一起,“是你把我绑在这儿的。”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我真的醉得很厉害,甚至看不清这个人的脸。我对他本身全无印象,可又还是能隐约记得我从后备箱里把一个人拖出来;我也记得我是如何在床腿上紧紧打了个结。总之,如果真的有一个人被绑在我的——曾经属于西里安的床上,那多半就是我做的吧,毕竟这里也没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