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学校里开始流行一种游戏,两个要好的朋友或是情侣,站在天台的上,一个人背对着另一个人,伸开手凭借地心引力往后躺去,后面的同伴则要立刻接住他,差之微毫,两个人就可能玉石俱焚。大家管他叫信任游戏,因为只有一个完全信任另一个人的时候,才敢将性命交到对方的手中,也只有真正能够接住你的人,才当得起自己的信任。尽管危险,还是有很多人趋之若骛,乐此不疲。
"沈默,放学有事么?"
我的同座没有抬头,淡淡地答:"没。"
"那,我们去天台?"女孩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沈默摇了摇头:"没兴趣。"我闷笑两声,暗暗绝倒,这家伙还真不讲情面,人家女生话都说那份上了,他拒绝的也真干脆。
那女孩黯淡地转过身,一堂课下来再也没抬起头。我记得她叫林青,在我们班也是班花级别的,就这么栽到一个不懂风情的男孩手上,真可惜了。
"你笑什么?"沈默转过头,小声问了一句。
"难道你看不出,连命都交给你了,她喜欢你呢。"
沈默想了想,挥笔在纸上写到:我不喜欢她,末了又添上一句,为什么说她把命交给我了?
我受不了地白了他一眼:"不是叫你去天台么,还不是最近最流行的那个。"
沈默似乎明白了,低下头,又埋进了书里。他这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沉默孤清,却惟独跟我意外地要好。
放学的时候,林青站了起来,俯身对沈默说:"不管你去不去,我都在天台等你。你一定要来。"她深吸了口气,似在跟自己打气,然后努力地微笑着说:"那,我先走了。"
我看着她,挺勇敢的女孩,就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一刻带着点悲剧色彩。"喂,你去么?"我推了推沈默,他摇头:"没空。"
第二天,听说林青死了,从十二楼高的天台上掉下来,血肉横飞。那么好一个女孩,说死就死了。公安局来查,据说是意外,她去的那是个旧的教学楼,危楼,一直没拆,已经写了安全警告。这件事给学校添上一层浓浓的阴郁,尤其是我们班上,教师间都说她可能是自杀的,但不敢向外提,媒体大肆渲染,说是现在的学生受不了应试教育,压力太大,精神薄弱。可同学间却存着另一种说法。她是被人给推下去的,住校的同学中有人亲眼看到当时有另一个人跟她一起站在天台上。我看向沈默,他早上来学校起就趴在桌上补眠,精神不加。林青的事他显然不放在心上,我知道这事不可能跟他有关,他这人冷漠,但不虚伪,不在乎就是不在乎,难免让别人心里有点想法,中午就听到两个同学在走廊上嚼舌,说林青是被沈默拒绝了,为情自杀,有人干脆说是他把林青给推下去的。我听得有气,直想揍人,可沈默先一步把我拦住了。
"他们这么说你你就不气?!"
他摇摇头,云淡风清:"他们不信任我,没关系,你信我,就够了。"
我心里一紧,堵得难受:"那后来你去了么?"
"去了。"
"啊?"
"是去了,但不是为她。"
"那为什么?"
沈默看了我一眼:"是朋友的,就别问那么多。"
我看着他转身离开,那背影,那场景,怎么看怎么眼熟,似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在另一个人身上也曾看到过。可是,在哪里,是谁呢?头痛着转过身,看向远处的大楼,一眼瞥过,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那是林青死的时候去的天台,那里已经被警察封了,可是刚刚,我看到一个人,一个男孩,站在那里,对我笑?再看去,却又没了踪影,整个天空都惶惶的,察觉到这一幕的诡异,背后已经湿了一片。是错觉吧,明明是那么远的距离,就算真有人,又怎么可能看得清楚呢......我自顾摇了摇头,慢慢走开了。身后有两个同学正商量着放学去天台喝酒,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会出什么事,就像那天林青走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觉得惶恐。
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又有两个人死了。这一次似乎是那两兄弟喝多了在天台上玩起信任游戏,一个没接稳,一个没站稳,两人一起掉了下去。
同一个天台,两天之内,死了三个人,训导主任下来问话的时候,一个住校的同学站起来,说他昨天晚上看到沈默往出事的地方走。我愣住了,回过头看他,还是一脸泰然,好象被怀疑的根本不是他。他被警察叫去问话,回来的时候被我拉到一边:"你在搞什么啊?半夜三更的怎么老往学校跑?!"
他别过头,不答话。我想了想,有些后怕地说:"昨天中午,我看到有个人站在天台上......"
"什么?!"他一惊,抓住我肩膀:"你看到了,你真的看到他了?!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话?"
"啊?"我傻了,看见他?看见谁?说话?"沈默,你在说什么?"
他脸色一变,四周投来怪异的目光,指指点点。沈默退了一步,掉头走了,进教室的时候,有人问他:"沈默,你刚才跟谁说话呢?"他摇摇头:"没。"
我站在原地,心里一团乱。
角落里有人正商量着:"你们觉不觉得最近有点邪门?"
"有可能,听说那栋旧搂以前被封就是因为有人在那里跳楼。"
"闹鬼?!"
"大概吧,死了还弄得人不安宁,真麻烦。"
心里一惊,我走近了几步,上课铃刚好响起,大家纷纷涌入教室,过了一会儿,走廊上空了下来。我却完全没了上课的心思,浑浑噩噩地晃荡着,眼角闪过那栋大楼,猛地又见一道白影闪过,只是恍然便又消失无踪。
闹鬼...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刚才那两个人的话,空气骤然冻结,吸进肺里,一片冰凉。
傍晚,又回到学校,天空一片黯然。日已西沉,破旧的路灯在一旁发着暧昧的光晕。
我对自己说,沈默,我并不怀疑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就因为是朋友,我才担心,我想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吞了下口水,我向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四周静得可怕,那栋废弃的实验楼就在眼前。猛兽般张着大嘴,黑黝黝的通道似乎在扭曲,仿佛下一刻就有一双从墙缝里伸出来将你吸附。
噌,噌,噌......清脆的脚步声回荡在幽静的大楼里,寒风阵阵,悠得人头皮发麻。硬是上到了十二楼, 两个血红的数字在白花花的墙头摇晃。再上,就是天台了...鬼使神差地迈着脚步,突然听到嘘掩的门后传来人声,推门的手僵在那里,不住地颤抖着,从指间,到心脏,最后遍步全身。
那是一个少年在唱歌,夹着些须对话,听不清内容,却似很开心,天籁的笑声,就像是童话里迷惑水手的海妖的歌。
"谁......是谁......?"我站在门后,语不成句。害怕一开门,想象中天使的面孔立刻变成恶魔向我扑来。
那声音哑然而止,留下冗长的回声。心里徒然涌起一股不详与悲凉,我推开门,就见一道白影自栏杆跃过,向下跳去。"不--!"我惊恐地奔过去,恍然间看清了那张脸,纯净的,天使般的少年,刹那的惊诧之后,对我展开幸福的笑容。那一幕短暂却漫长,像是定格画面一样刻在我的脑子里,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听见地面闷重的撞击--轰--一道惊雷闷生生的打在心里,我飞速转身,往楼下冲去,突然撞到某个人的怀里。
"周离?!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沈默......沈默......"我指着栏杆的方向:"有人掉下去了,沈默,怎么办,有人掉下去了!"我说着,已是泪流满面,沈默将我按在怀里:"没有,是你看错了。"
"不,真的,我真的看到了!"我固执地说,拉着他往那边走:"你看,你看啊!"我看向地面,猛地怔住--没有,什么也没有!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你看,我说过是你看错了。"沈默拥着我的肩膀,缓缓说。
不对,不对啊--我退了两步,身子一虚往下倒去。明明看到有人掉下去,刚刚这里明明有人了,怎么会这样--我看向他:"沈默......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身子一僵,眼神中闪过什么,却不回答。
"沈默......?"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是质疑的颤抖。"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松开手,受伤的眼睛里仿佛燃着火:"你怀疑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反驳:"我只是......被吓到了......"我用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语气说。
沈默的目光静了下来:"你放心,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我......"我真的看见了。
沈默看着我,似是不忍:"周离,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沉默了,但我眼睛必定流露出动摇。
他深吸了口气,再叹出:"好,那我告诉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抬起头,听他说。"一年前,就在这栋大楼,曾经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在这里,他们从小是邻居,小学,中学都是读的一个学校,感情好得不得了。可是有一天,其中一个少年全家要一起移民到国外,他们就约在一起喝酒,做最后的告别。那个少年突发其想,跑到栏杆上和他的好朋友玩信任游戏,他想用这种方式证明这段友情,所以等他的朋友上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倒了下去..."沈默顿了顿,脸色很沉。
"那......后来呢?"
"那一天风很大,他的朋友没有接住,他...死了。"
我的身子垮了下去,身体像被什么抽干似的,难受的紧。我刚才看到的,就是那个少年么?那,另一个人,莫非就是--沈默?
他低下头,继续说:"少年的灵魂留在世上,每天都在这个天台重复着那一天发生的事,所以你刚才看见他。"
"灵魂...这两天有人会死,也是因为看见他吗?!"我惶恐地问。
"不是!那是意外!"沈默立刻说。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那个少年,即使是灵魂,更不该怀疑沈默。"可是,他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天台呢?"
"他在等他的朋友。事实上,人死了以后往往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们重复着自己想象中的生活,直到愿望达成或是觉醒的时候才会离开。"
原来是这样......我看了看他,又想起那个少年的神情。好可怜......"一个人在这里等,很寂寞吧。"我说。沈默身子一颤,没有回答。
第二天,竟又有一个人死了,却是死在我们班的教室。窗帘缠住脖子,是窒息而死。
我记得他,是那天才走廊上谈论‘闹鬼'的人 ,他似乎说过那个少年的坏话。沈默再次被怀疑了,这次警察直接将他拉到了训导室。昨晚住校的同学守在教室,他们亲眼看见沈默半夜里去了学校。可是,不是他,昨天晚上我也去了学校啊,后来......后来......我愣住了,我们在天台相遇的,那位同学的死亡时间在那之后,后来我和沈默分开了,然后呢,然后他去了哪儿,我又去了哪儿?记忆突然模糊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中化作空白,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真的吗?他承认是他做的?!"有人在身旁大叫。
"真想不到,那种尖子生居然会杀人。"
"沈默啊,他平时就怪怪的,每天独来独往,动不动就对着空气说话,脑子肯定有病!"
什么?!他们在说什么?!
"你们弄错了,沈默不会杀人的!"我冲上去向他们大喊,却没有理我。"沈默不会杀人,沈默不是杀人犯!"我发疯地喊着,训导室的门开了,沈默从里面走过来,神色泰然。
"沈默!"我跑到他面前:"你为什么要承认这种事,你没有做过啊,不是你,你没有做过啊!"
他眉头一颤,低下了头。我转向他身旁的警察:"你们弄错了,昨晚他跟我在一起,他整个晚上都跟我在一起,他不可能杀人的!"他们不理我,神情没有任何波动。为什么会这样?!我气急,伸手拉住那人的衣领,可是双手竟穿过了他的身体,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怔住了,怎么会这样?!你们难道听不到我说话,难道,都看不到我么?
不可能,怎么可能!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头痛!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象忘掉了什么,什么很重要的事,我忘掉了,是什么?!
--事实上,人死了以后往往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们重复着自己想象中的生活--
是谁说过这句话,沈默?!
我怔在那里,久久地,然后,突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喊。我发现自己--没有呼吸?!
下
那一天,我最好的朋友在天台送别,他跟我玩信任游戏,他慢慢地往后靠,他笑着对我说了什么,风很大,我没有听清,错愕之间,我失了手,他就在我眼前掉了下去,然后......然后......我也跳下去了,跟着他,跳下去了......
我...已经死了......?
"周离。"沈默担忧地看着我,旁边的人听他叫这个名字,脸色都变了。
我向四处望去,没有人是看着我的,没有人看得到我,除了沈默,在他们眼里,我只是空气。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怔怔地问他。沈默的目光黯淡下来。
是了,我也是从那栋楼上掉下来死的,可是却不知道自己死了,忘记了一切,每天在这个学校徘徊,每天重复着以前的生活,浑浑噩噩不知所踪,直到我遇到沈默,他跟我说话,跟我做朋友。我明明已经忘记了一切,可以潜意识里,却不知不觉地分裂成另一个人格,每天晚上就回到这里,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要找些什么......第一个是林青,她向沈默告白,我很害怕,怕她抢走我唯一的朋友,所以那天我去了天台,她不知怎么的看到我,然后吓得掉了下去!然后,是那两个人,我听他们说要在阳台喝酒,下意识里想起我死前和他最后一次相距,也是在那个天台,所以那天晚上我又去了,他们看到了我,口里喊着有鬼,然后也掉下去了!是我,都是我--最后,是昨晚,沈默向我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沈默离开之后,我把那个同学拉到教室里,我杀了他,因为......他说了他的坏话,说了那个天使一样,我最重要的朋友的坏话!!
"不......!!"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死了,我已经死了,而且我害死了三个人,又杀了人?!可是每天早上就都不记得了!
我泪流满面地奔向那栋大楼,那个天台。他在等我,他一直在等我,他是--林飞!
我拼命地跑,有人在后面追我,沈默跟我上了天台,其他的人都见鬼地散开,不敢追来。
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周离......"沈默轻喘着,悲伤地看着我:"你都想记起来了是不是?对不起,我骗了你。"
"为什么会这样......?"
"周离,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可以看到人的灵魂,就因为这样,没有人敢跟我玩,大家都把当怪物。就连我爸爸妈妈也把我关在家里,怕我出去吓到别人。我每天在窗户望着外面的世界,那时候在我家对面,有两个男孩,他们非常的要好,每天都在一起,那就是你和林飞。我从小就羡慕你们,我明明离你们那么近,你们却不知道我,我好嫉妒你们,好想跟你做朋友,好想走出那个房间,有自己的朋友......直到,林飞要出国的时候,你们两个居然在天台玩信任游戏,一起死了,我看到只剩下魂魄的你,不知所以地坐在校门口,我就去跟你说话,我想要......跟你做朋友。"他声音一悲:"可是我不敢让你知道真相,如果你想起来了,就一定会离开这个世界,我好不容易能够和你成为朋友的......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