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谭阵正式进组,大家还真去感谢了。适时谭阵刚拍完第一场戏,正坐那儿看下一场的剧本,人就一个个地上去了,纷纷对他表示感谢,弄得谭阵剧本都没法看下去,表情十分迷惑地接受着络绎不绝地前来的工作人员的道谢,他一开始是坐着的,最后道谢的场面越来越“隆重”,他人都站起来了。
盛野觉得好笑极了,那天他也参与了,见缝插针地上去对谭阵说了声“谢谢你啊谭阵哥”,谭阵朝他诧异地睁了下眼,眼神明显在问“怎么你也这样”,他道完谢就溜了,留下谭阵一个人被群众包围,只觉得这样被蒙在鼓里的谭阵实在太可爱了。
最后还是副导演张钧给谭阵解了惑:“他们就是觉得和大明星合作的感觉太好了!”
谭阵被说得都有点不好意思,说:“大家不用这么客气。”
所有人都看着他在笑,笑容里虽然有一丝丝促狭,但更多是感谢。
那画面要怎么形容呢,盛野心想,那天的谭阵……就好像一位王子,被爱戴他的臣民簇拥着,要是有人拿手机拍下这一幕,一定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窗外雨渐渐大了,盛野合上日记本,又拿起了剧本,正要躺床上看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道半生不熟的声音,半带埋怨地说着:“你何必住这儿,假日酒店离这儿也就两三公里。”
“今天就来晚了,让大家等了很久,”是谭阵的声音,“介导也不太高兴。”
“这种情况又不常发生,大家能理解的。”
盛野认出来,这个声音是谭阵的经纪人陈博涵。
两个人的脚步声经过他门外,交谈声停顿了一拍,接着陈博涵才小声道:“还有人没睡啊?”
“是盛野,”谭阵的声音近得就隔着一道门,“他要写日记。”
“这你都知道?”
“我是他哥嘛。”谭阵笑了笑。
然后两道说话的声音又走远了。
盛野也笑了笑,靠在枕头上,翻开了剧本。
明天的戏要在筒子楼里拍,他现在一看到这个地点就觉得浑身热得冒汗。
记得自己刚到影视城,什么都不懂,问介平安:“介叔,我们住哪儿啊?”
介平安说:“我们住宾馆,你和你哥就住那个筒子楼。”
他信以为真,瞠目结舌。结果当然是骗他的,因为那房子又小又没空调,九月初秋老虎肆虐,住进去没两天就得中暑,更何况那床还是个上下铺,按剧本里写的,孔星河没有确诊前是睡在上铺的,严飞睡下铺,孔星河确诊后,严飞就让孔星河睡了下铺。他第一次看到那张上下铺,都难以想象谭阵那么高大的身形要怎么睡在那么窄小的床上。
但那张床他和谭阵确实一起躺过,片子刚开拍的时候他睡上铺,谭阵睡下铺,因为这片子要拍出季节变化,一开始床上还铺着薄薄一层棉絮和床单,房子采光不好,现场还要补光,大灯一打开对着他们,他和谭阵往那儿躺不到一分钟,就如同煮在沸腾的锅里,额头立刻就开始出汗,后背没一会儿就全湿透了。
拍完他麻溜地跳下床,直呼太热了,介导对他嗤之以鼻:“这算什么,你哥大冬天泡海水里也没你这么矫情。”
谭阵也在一旁看着他笑,笑容很淡,盛野有些羞愧,同样满头大汗,后背的衣服同样湿透,谭阵也没有像自己一样扯着衣服下摆呼哧呼哧地往上扇风。
去导演监视器前看画面的时候,谭阵站在他旁边,盛野感到背心一阵凉风,转头看去,谭阵右手拿着剧本,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风吹动介导的头发,也吹在他的后背。
***
翌日在筒子楼的几场戏,盛野又NG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是摄影机怼近时,介平安似乎连骂他都骂累了,只有气无力地喊两声“CUT”,片场上空再没有大喇叭通报他这个NG大王的大名,他反而更羞愧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老远的角落,吃得味同嚼蜡,这几天他都是躲着大家吃饭的,感觉没脸面对任何工作人员。
但耳朵还是尖的,麻木地对着剧本低头吃饭时,他听到了谭阵的声音,没办法,他对谭阵的声音太敏感了。
一开始是助理小刘哥在那边说“哥你的盒饭”,谭阵说了声“谢谢”,然后过了一会儿,谭阵忽然在问:“盛野呢?”
盛野耳尖地听到,一时不知该站起来给谭阵定位,还是抱着盒饭和凳子赶紧溜远。
但他没能做出选择,因为紧跟着就听见场务杨桃姐说了声“在那边呢”。
现在再想连人带凳子跑掉已经晚了,他只好装作没听见,自己一板一眼地吃饭。
一直到谭阵走过来。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那是谭阵的声音,也是哥哥的声音,盛野听着只觉得喉头一阵发涩,也不知是心酸还是羞耻,他没敢抬头看谭阵,只是匆忙站起来,放下盒饭说:“谭阵哥我帮你找张椅子。”
搬了把折叠椅过来,谭阵伸手提过去,自己打开来坐下。看到谭阵坐下,盛野才后知后觉,没准儿谭阵就是过来和他说会儿话,压根没想坐这儿,他这样一搞,谭阵是不是反而不好走了。
唉,我怎么老做多此一举的事……
盒饭就放在谭阵的膝盖上,没有打开,他手上拿着一台什么,盛野有些好奇,探头越过谭阵肩膀想看是什么,就见谭阵的肩膀冷不丁抬起来,举起了手中那台……DV。
第32章
盛野傻不溜丢愣在原地,谭阵说“笑一个”,他才意识到谭阵转身在拍他,顿时脸颊滚烫,想问一句“你干嘛拍我啊”都问不出来。谭阵就这样对着他拍了几十秒后把DV拿下来,低头查看方才拍的视频,看着看着就笑了。
盛野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凑过去瞄到镜头里的自己,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脸那么红。
谭阵说:“你看,其实摄影机没那么可怕吧。”
被说中了心事,他脸颊火辣辣的。
谭阵往他的方向坐近了一些,将腿上的盒饭放到空出来的椅子边,展示手上的DV,说:“这是小学毕业时我姐买给我的,好多年没用了。”
所以是特意拿过来的,为了我。盛野感动地想,又控制不住好奇地问:“你都拍过什么啊?”
谭阵把DV递给他,说:“你自己看吧。”
盛野接过DV,谭阵和他简单地说了一下怎么使用,他随便选了一个视频,按下播放。
静止的画面动起来,是学校的操场,镜头忠实地记录下了夏日闪烁的阳光,还听见有个少年音说了声“好热啊”,声音夹在蝉鸣里,很渴似的。盛野盯着画面看了一会儿才恍然,那个清脆的少年音是谭阵啊!他那时候也许才初中吧,还没经历变声期。
视频很快就结束了,他又播放了下一个视频,背景是一座露台。
“我妈妈。”谭阵在旁边说。
不用说盛野也看得出来,谭阵的妈妈年轻时一定是大美人,谭阵和她长得有七分像。
比谭阵的母亲还常出镜的是一个文静秀气的女生,谭阵拍了她倒车,又拍了她捣鼓咖啡豆。
盛野心下一沉,想这该不会是……
“这是我姐姐。”谭阵说。
听到“姐姐”两个字他莫名松了口气,又津津有味地一个一个点开看,看谭阵拍的玩滑板的少年,天边的火烧云,但拍得最多的是一只黄白黑三色的小仓鼠。
小东西鼓着腮帮埋头啃着一只小番茄,憨头憨脑的样子让人直想撸头,正这样想着,视频里还真有一只手伸过去,轻轻摸了摸小家伙的头顶,又戳了下它腮帮,留神听还能听见抚摸的人发出“啧啧”的逗弄声,盛野听得笑了,真没想到谭阵也能发出这么可爱的弹舌音。
“谭阵哥你还养过仓鼠啊?”
“这个是荷兰鼠,我初一时养的,叫小妹。”
可真是接地气的名字啊,盛野心想,说:“那要是个公的,是不是就叫小弟?如果有两只母的就叫小妹二妹,有两只公的就叫……”
“叫哥哥弟弟啊。”谭阵笑着打断他。
盛野也笑起来,他觉得他们仿佛都能get到彼此的点。“这个时候它多大啊?”他问。
谭阵罕见地没有答话,盛野有些奇怪地抬头,见谭阵垂着眸静静出了会儿神,然后才看向他手上的DV机,问他:“你要试试吗?拍点什么。”
他真的有些跃跃欲试,谭阵便为他打开了拍摄模式,说:“随便拍点儿什么吧。”
这可是你说的啊,盛野心想,然后鼓起勇气举起DV,对准了谭阵。
镜头里的谭阵没有一点意外与闪躲,从容地透过镜头看过来,明明DV机挡在他们之间,盛野却感到谭阵的目光准确地注视着自己,甚至那感觉比他们直接对视时更加贴近,害他拍了没几秒就被盯得红了耳根。
发愣时,谭阵的手掌伸过来覆盖住了镜头,从他手里拿走了DV,关掉了拍摄,又点开了播放,举给他看:“这比你写日记详细多了吧。”
盛野看着自己亲手拍下来的谭阵,每一根头发,每一瞬眼神,那么巨大的信息量,在那十几秒全记录在案了,他心想是啊,一台小小的DV,就好像为他备份了一个谭阵。
尤其谭阵在面对摄影机时的那种气场,真的令人印象深刻,他好似在掌控镜头。
原来这就是演员。谭阵是这个级别的演员。
谭阵说:“你都能在那么多观众面前表演,摄影机又算得了什么呢?”
盛野耷拉着肩膀,即沮丧又迷茫:“我都好多年没接触过摄影机了,以前念CRT时就拍过很少一些短片,但剧院……剧院确实不一样,虽然有很多观众,但他们都隐没在黑暗里,就像幽灵,会让我感觉很安全。”他看向谭阵,“谭阵哥,摄影机怼你怼得那么近,你是怎么忽略它的存在感的呢?”
谭阵想了一会儿,说:“我把它当做上帝之眼。”
盛野微微张开了嘴。
上帝之眼……
胸口扑通扑通,还在为这四个字剧烈跳动,那一刻他甚至想起立,想对全世界呼喊,你们听见了吗,你们看见他说这话时的样子了吗?
穿着黑色T恤和褪色的牛仔裤,扎着头发,浑身冒汗,手里拿着和他一样的盒饭的谭阵,在说这样神奇的话。
原来摄影机的镜头是上帝之眼,他在这一天醍醐灌顶。上帝之眼其实一直都存在,存在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当我们自言自语时,当我们在深夜流泪时,在日记本上书写秘密时,我们都在我们心中的上帝之眼的注视下。
摄影机只是让这个视线具现化了而已。
作者有话说:
写得急的时候经常会修改,大家记得定时清一下缓存
33
第33章第33章
X年X月X日晴
迈过了摄影机的坎儿,我也有连续两场戏一次就过了!
X年X月X日阴
孔星河确诊了。
我现在躺在床上,手和脚都还在痛,但孔星河只会比我更痛,我摔下去的时候有垫子,胳膊和腿上还有护腕和护膝,孔星河什么都没有。他连心理准备都没有。
导演一喊“CUT”,我还可以爬起来,孔星河却没有办法支撑到学校了。
***
九月中旬,《稳定结构》的拍摄进度进展到了孔星河的病确诊。渐冻症是无法治愈的绝症,一切药物和治疗手段仿佛都只是安慰剂,孔星河要求提前出院,严飞同意了。
盛野刚学会了骑单车,就又要学着拄拐杖了。
好在对孔星河来说,拄拐杖也是全然陌生的体验,没有人会再举着喇叭骂他拄得笨手笨脚了。
因为孔星河就是这样笨手笨脚地,拄着拐杖偷偷跟在严飞的身后,跟了他一条街,又一条街。
这一场戏拍的是严飞等孔星河睡着后,一个人从住院部离开,他或许只是想出去透口气,可走着走着就越走越远。盛野望着谭阵的背影,他走在人群中,高大得扎眼,也沉默得扎眼,四周围似乎没有什么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就这样麻木地随波逐流,像是期望被哪一波人潮带走。
孔星河应该也能感受到这一刻严飞的心情吧,不管严飞在医院里表现得多么镇静,不管在孔星河面前他如何熟练地扮演那个靠得住的哥哥,当他独自一人时,他也只想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医院逃走。
要是当年严飞不知道在福利院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要是他没有兴起想去看一眼这个弟弟,就看一眼的念头,他本该是自由的。一个形同陌生人的弟弟,他根本没有义务照拂,在他自己都还称不上是一个大人的时候。哪怕这一刻他从医院逃走,从那栋筒子楼逃走,再不回来,他也是无罪的。
但盛野和孔星河都知道,他不会走的。
行道树的树叶还茂密着,但已经是最后的繁茂了,再听不到日夜不断的蝉鸣。夏天快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