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知道的是,想要的东西一旦以错误的方式去争取,结果只会是把它推得越来越远。
渐渐的,慕言黎琴以为他就是这样的孩子,对他完全放任自流了,要求降低到只要他不犯事就好,而他大部分朋友都享受着类似的“自由”,每次在他说出自己的苦闷时,只会加以嘲笑。
最让他受不了的是,有一次他试图向哥哥倾诉自己的痛苦,却只得到了高高在上的鄙视。
慕景舟说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说他不懂他承受着什么样的压力。
是,他是不懂他承受着什么样的压力,可这个家里,又有哪一个人试图理解过他么?
他是真的不学无术……还是没得选?
人总会长大。
后来,慕邵艾再也不会把自己心底软弱的部分暴露给任何人了。
兄弟决裂后,慕邵艾放纵自己彻底加入陆然他们的行列,学着如何做一个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
若不是偶然间认识了于婉婉,他这辈子可能就那样了。
慕邵艾走神的模样十分唬人,面无表情,灵动的眸子也变得幽深不见底,像是在生气一样。
说实话,即使因为过去的错误想要补偿慕邵艾,慕景舟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一直都不知道要怎样和慕邵艾相处,也不太猜的出他的想法。
过去的岁月里,少年人的骄傲自我和敏感倔强曾经碰撞出最强烈的爆炸,长大后他们努力试着去弥合曾经的裂痕,伤疤却没法轻易消除。
这种时候,两个人的情绪都不太淡定,慕景舟怕说错话,只能小心翼翼地追问道:“你说……变化?什么变化?”
慕邵艾骤然回神,很快平静下来。
看出了哥哥的努力,慕邵艾试图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得更清晰一点:“我只是觉得,既然你本来就是被当做慕氏继承人培养长大的,慕氏也在你逐步接手后发展得越来越好,那我为什么一定要掺和进去破坏这一切呢?现在这样就很好,没有改变的必要。”
他看着哥哥眼角的皱纹还有眉心无法彻底消退的沟壑,完全可以想象出他平时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那不是他想要的。
更何况他一旦进了慕氏,绝对会有心思浮动的人想要挑起他们兄弟二人的竞争。
他和哥哥的关系缓和还没多久,二人都在努力维系这一份脆弱的感情,他不希望因为这种事给彼此增添更多的困难。
慕景舟看出了他眸子里的清醒和坚定,一直以来的坚持正在动摇,但他仍没有放弃劝说慕邵艾的想法:“可慕氏是爸爸妈妈留给我们的,而我们都是爸妈的孩子,我们是兄弟,我有的你也应该有。”
他语气里藏着一种钻进牛角尖的执拗,显然,慕邵艾不说服他的话,这个话题没有那么轻易就能过去。
慕邵艾一时愣住,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飞出体外。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哥哥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爱他,在试着弥补曾经的那些岁月,那些破碎的关系。
代表着庞大可怕财富的慕氏,象征着权力地位的慕氏继承人的身份,和兄长携手撑起慕氏的美好未来,兄长对他个人能力的认可,来自于父母的赞许和骄傲,其他人对两位继承人完全平等的态度……
这些都是他曾经渴望过的东西。
可过去就是过去,一个人的过去塑造了他的人格,融入了他的骨血灵魂,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那些已经发生的过去,早已无法改变。
慕邵艾比慕景舟想象的要更加通透。
“可是,哥……”慕邵艾轻轻笑了起来,“继承慕氏的代价是,我要放弃爱真正所爱之人的权力,我不愿意。”
“哥,我喜欢男人,我不愿意放弃喜欢男人的权力,而且——”他微微偏过头,西垂的光幕铺散在脸上,光影明灭,让一向疏远地游离在人间烟火之外的青年突然坠入人间,染上了一丝独属于少年人的倔强。
慕景舟第一次见到弟弟的眸子这样鲜活。
他笑着说:“——我不想再让这个世界改变我了。”
第16章 唯一。
“——我不想再让这个世界继续改变我了。”
慕邵艾这个样子让慕景舟回忆起车祸前那个无比鲜活的少年。
车祸发生之前,慕景舟和慕邵艾的关系一直都不怎么好。
慕邵艾出事的时候,慕景舟正好刚完成毕业设计打算回国,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他连夜从国外飞了回来。然而他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慕邵艾被送进了ICU。
隔着一道玻璃,看到弟弟毫无生机地躺在病床上,只能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慕景舟突然就意识到,原来生命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曾经的那些嫉妒与恼恨,在真正生死面前,不过是一缕渺茫的青烟。
他后悔了,后悔于从来不曾试着去了解慕邵艾,后悔于在他没办法处理那些压力时不管不顾地把负面情绪全都倾泻给慕邵艾……
那是他的亲弟弟啊,是他唯一血脉相连的兄弟,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好在,命运还没有那么残忍,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慕邵艾躺在病床上的画面在慕景舟眼前一闪而过,某种浩荡的情感荡涤心间,竟然把慕景舟的眼角催逼出了滚烫的泪意。
慕邵艾没想到哥哥反应会这么大,一时惊到了。
他犹豫了一下,随后还是鼓起勇气,拖拽着两条腿走上前,慢吞吞地搂住了慕景舟的肩膀,给了他半个拥抱。
他声音难得的柔软,小心翼翼地询问:“哥,所以我们没事了……对吗?”
慕景舟差点被他这个拥抱易碎品一样的姿态逗笑了。
他用力地回抱住他,手臂紧紧地将人勒进怀里,然后揉了揉弟弟的后脑勺,温柔道:“嗯,我们没事了。”
他不愿弟弟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又沉默地抱了慕邵艾一会儿,直到彻底收拾好情绪,才放开手,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了。”
他会尊重弟弟的选择。
慕邵艾心底微松了口气,后退一步学着他的姿势靠站在办公桌上,低头不语,和衬衫上的褶皱较劲。
没人说话,有什么悬而未决的东西仍残留在房间里。
“你——”慕景舟犹豫再三,他牙酸似的咬紧牙齿,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地问:“所以,你、你刚才说想爱的人……是指他?”
他伸出食指指了指地板。
他指的是戚风渝。
慕邵艾咬着下唇,克制住袒露内心的羞耻感,却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嗯,我还……挺喜欢他的。”
话尾的语调很轻很轻,像是一片雪花融化在掌心,透着说不出的放松,好像只是提到那个人,就让他身上那道一直抽紧的弦,舒张了一点。。
慕景舟心一沉,唇角拉出严肃的下弧线,透出一点挣扎的情绪,被慕邵艾看出端倪。
“哥?”慕邵艾突然联想起刚刚他那句异常突兀的问话,额角轻跳,板起脸严肃道:“他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被他一逼问,慕景舟更头疼了。
“不是那小子的问题……”他吞吞吐吐的,“不是他,是你,邵艾。你不觉得他和一个人太像了么?”
慕邵艾被他说懵了,茫然地问:“……谁?他和谁像?如果我曾经见过他,我不可能会忘记的。”
他脑海里闪过戚风渝那张光看就让他心跳加速的脸——恰到好处的五官,漆黑澄澈的双眸,细瘦的腰线,笔直修长的双腿……
他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慕邵艾不喜欢的。
所以为什么要寻找别人的影子?
他本就是最好的。
当然了,内心的幻影,应该……不算人吧?
慕邵艾稍微有点心虚。
慕邵艾陷入了沉思,没能注意到慕景舟骤变的脸色。
慕景舟双手死死扣住办公桌的下缘,浑身僵住,竭尽全力调整着突然过速的心跳,祈求弟弟不要发现他的异常。
言多必失。
他差点忘记了当年发现那小孩儿消失后,他和父母把慕邵艾与他有关的所有记忆……都替换成了那个叫于婉婉的小姑娘。
直到今天,慕景舟依然觉得父母当年的决定是正确的。
明明邵艾是为了那个男孩才会被车撞的,可他却在把邵艾送进医院后就离开了,甚至一次都没来看过邵艾……就算他们两个之间一直都是自己弟弟剃头担子一头热,可怎么说也有半份救命之恩在,怎么能就那样无情?
偏偏邵艾醒来后还失忆了,他们怎么可能就那样看着自家孩子再次一头栽进去?
于是谎言水到渠成地替代了真相。
他们告诉慕邵艾,那场车祸只是一场意外。
他单恋的那个人是个小姑娘,叫做于婉婉。
更别提他后来查到的那份死亡证明,现在让邵艾知道真相……
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慕景舟手指在桌辕下方摩擦着,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没有谁。只是之前那么多年,你从未对除了于婉婉之外的任何人认真过……突然这样,我有点不适应。”
慕邵艾忍不住斜了他一眼,“哥,之前是你们叫我放下过去的,现在我终于从过去走了出来,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慕景舟撑在桌沿的手不着痕迹地放松。
弟弟要是能想通,那就再好不过了。
“行,你说是好事就是好事吧。”慕景舟认命般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结束了话题,“没别的事了,你记得离开前帮我把爸叫上来,还有……”
“什么?”慕邵艾已经起身打算离开了,被他僵硬的转折叫住,又转身看他。
慕景舟低头盯着书房的地毯,好像那里下一秒就要钻出来个贞子似的。
他咬着牙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替我跟那小子道个歉。”
慕邵艾反应了一下,然后唇角不自禁地翘了起来。
他故意糗他,“哦,所以你也知道自己刚刚的行为不好啊?”
慕景舟没好气地摆摆手,“赶紧滚吧,胳膊肘往外拐的臭小子。”
说着,他绕过办公桌在电脑前坐下,摆出一副要干正事了的样子,不给慕邵艾继续看他笑话的机会。
慕邵艾还是没忍住,偷笑了一会儿才离开书房。
*
回家的路上,慕邵艾放松地陷进座椅里,一只手撑着下颚,用余光描摹着戚风渝深刻的五官,又想起哥哥说过的话。
戚风渝身上那种并存的温和与倔强,确实和于婉婉有些相似。
但是,慕邵艾可以确定,那种东西并不是自己在真正追寻着的东西。
他觉得戚风渝吸引着自己的,从来都不只是这副皮囊,不只是温和的气质,而是更深的,某种像是人的本质的东西。
他追求并渴望着那种本质。
那是一种戚风渝在努力藏起来的东西。
不过,没关系的,他迟早会把这个人从里到外全都扒个一干二净,让他心甘情愿地臣服在自己脚下。
慕邵艾微微弯起唇。
在戚风渝又一次偷偷看过来的时候,慕邵艾猛地转过头,捉住他:“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能回答的我都会说的。”
“呃……”戚风渝迟疑着,像是在琢磨如何开口。
慕邵艾也不着急,又给他递了个台阶过去:“对了,我哥让我代他向你道歉,他不应该把对我的怒火发泄到你身上。”
虽然他哥的原话并不是这么说的,但……
管他呢,反正最终解释权归慕邵艾所有。
戚风渝眼底掠过一丝意外,显然,他并不觉得慕景舟的行为有什么需要专门道歉的。
这跟他想象中不一样。
无论是会道歉的慕氏继承人,还是和蔼亲近的慕言夫妇,都完全不符合他对慕家人的印象。
“你的家人,他们一直都这么……嗯——”戚风渝思索着合适的词汇。
“——普通?”慕邵艾接话,轻笑着。
这种默契让戚风渝略微放松,他点头,依然困惑:“对,他们很普通。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家世,你们家应该是有很多讲究的,你哥哥也是,我是说——”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羽毛般轻,可里面却藏着一些沉甸甸的东西,“你们两个看起来感情很好,没有因为家里的财富……”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
今天看到的事实,与他想象中不一样。
他一直都以为慕邵艾不喜欢那个家,也不喜欢家里的的人。
他知道他和他们关系很差,他也知道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为什么会像攀住最后的稻草一样,拼命追逐着他。
——因为孤独。
可是七年后,一切都变了。
他不再是他的唯一。
戚风渝垂下眸,掩掉了那一瞬间暴虐的欲望。
那种可怖的欲望和极力的克制冲突搏杀在一起,在他身周结合成某种轻薄如雾的东西,垂坠而下,像是一层半透明的翅膀……
无比的脆弱,又无比的坚强。
那是一种能让人一眼看出的痛苦。
慕邵艾指尖痉挛地动了一下,有一瞬间想要伸出手轻触他的肩头,却又莫名觉得自己会被拒绝。
他实在是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甚至不知道戚风渝突然之间是怎么了,只能微微别开视线,尴尬地尝试继续之前的话题:“景舟确实是一个好哥哥,可是兄弟不就是这样吗?你如果有弟弟的话,肯定也会是一个好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