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别用我的名字做文章了,”骆明翰说,“你比我还会骗人。”
缪存说:“哦。”
吃过了中午饭,骆明翰又开车去城外。纵然伤着一只手,但他车子还是开得很平稳,驶过一圈又一圈的盘山公路,缪存一路看着指引牌,知道他是要带他去寺庙。
可是去寺庙干什么?
这座寺庙香火很旺,在山顶,望着大江,江上有的运沙的货轮穿梭。大殿金碧辉煌的,供的是观音,香炉和供案都设在外面,香客可以领免费的三支香,在殿外点燃鞠躬拜过后,就插在大大的青铜香炉里。
“之前在西双版纳的时候……”
缪存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祝喜欢的人平安顺遂,“顺便”祝骆明翰也健康快乐。
“你好记仇。”
骆明翰失笑了一下:“是这样。”
领香处都是居士在做志愿者,骆明翰扫码捐了一千,领了三支香,递给缪存。缪存一边就着燃灯点燃了,一边问:“你自己没有吗?”
“我要是许了愿的话,就该让菩萨左右为难了。”骆明翰漫不经心地说。
全中国那么大,各地上香礼佛的说法都不同,缪存学着别人的模样上香叩拜,闭眼许愿时只是很短的几秒。骆明翰不满意他这么迅速,“怎么这么快?”
“就许了一个愿啊。”
骆明翰看着他。
“祝你快乐。”
“这次不是顺便了吗?”
缪存恼了一下:“这次是特意单独的。”
山顶的风很温和,但把云吹得很淡,寺庙养了些白鸽,灰袍的僧人撒了一把谷物下去,鸽子便咕噜噜扑楞着起飞。两人沿着大殿外围悠悠散漫地走着,缪存忽然问:“你不恨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骆明翰笑了一声:“为什么要恨你?”
“我把你当替身,还把你打成这样。”
骆明翰笑得更大声了些,亲密而沉声逗他:“你也知道你做得不对啊?”很温柔地看着缪存。
“你先惹我的。”
“只是放不开你。”骆明翰顿了顿,问他:“你呢,是不是很恨我?”
“我出过气了。”缪存淡淡地说。
骆明翰觉得他哪儿都透着可爱,明明打起人来一副睚眦必报的模样,心里却又是这么宽容。骆明翰知道,这并非是对他的宽容,而是因为他知道了骆远鹤的心意,所以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可以和前头所有的磨难刁难都冰释前嫌。
骆远鹤陪了他这么多年,一想到缪存这些古怪可爱的个性与逻辑,他都看过了笑过了,骆明翰心里还是不可遏制地嫉妒。
“之前跟你求婚……不是为了报复你。”
“你说过了。”
“我记得,只是还是想再说一遍。”
“别这样。”
骆明翰缓了一会儿,自嘲地勾了勾唇:“不说了。”
树影在挡风玻璃上斑驳着,从山上一路往回开,影子影影绰绰的,像花一样。骆明翰扶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问:“新年和生日还会有贺卡吗?”
缪存一时无话。
“就先存着吧,等你愿意寄了再寄。”
“你又不想要。”
骆明翰拨开中控,想了想,还是先把车在路边停稳了,才把烟盒拿出来,“不想收到,但又想要,怕你能若无其事地给我寄贺卡,又怕你再也不给我寄贺卡。”
缪存眨了下眼。
好陌生啊,妈妈,像年少时的那个午后,你用打火机烫了一下我的手指。
骆明翰从烟盒里取出烟叼上,缪存递给他打火机,两个人脸挨得很近,骆明翰先把烟点起了,深深地抿了一口后,在弥漫的烟雾中抬手摸了摸缪存的脸,“那天打了你,是不是很疼?”
“我还给你了。”
等回到大学城时,已经入了夜,两人是在外面吃过了饭才回去的。骆明翰从墙上取下那面油画,很重,棱角碰到伤口,痛得他蹙起眉。
“你干什么?”
红酒被起开,软木塞拔出来时,发出“啵”的一声,正如骆明翰梦里那个美丽气泡被戳破的声音。
“这幅画,画的其实也是骆远鹤,对吗?”
缪存茫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脸色瞬时一变:“不要!”
“我留不了。”
“——是你!”缪存慌乱地说:“画的是你,不是骆老师。”怕他不信,补着:“真的。”
但骆明翰真的不信,“虽然知道你画得很珍惜,很珍贵,毁掉会很可惜,但你以后还会画很多好画,既然已经送给我了,就让我处理。”他认认真真地说,语气平静,“你说的,画会走近梦里。妙妙,对不起,我梦不起了。”
“辛老师——我们副院长说,这幅画画得很好,”缪存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着,双眼里说不出是不是紧张到懵懂了,“他说是我交得最好的一次作业,你……”
骆明翰看着他,很温和地笑了一下:“你会有更好的画的。”
他说着,手腕带着瓶口倾斜,在两人共同的注视中,红酒哗啦啦淋倒在油画上。
缪存忘了呼吸。
奢想中的把“把他当成骆远鹤相处三天”并没有实现,到了第三天清晨,这出戏便再难以为继。骆明翰送他回去,彻底放他自由。
“你之前说,你最近一直住在骆远鹤家里?”
“因为医生说我糟蹋自己身体,所以骆老师就说他照顾我。”
“什么医生?我照顾了你一年,没把你养好,倒还把你养出毛病来了?”骆明翰蹙眉。
“是从小体质的原因。”
骆明翰送他去骆远鹤那儿。虽然上了车后他才有此一问,且缪存租的别墅和骆老师家是两个方向,但骆明翰倒是一直开在正确的路上。
他好像一开始就打算送缪存去骆远鹤那儿了。
车子开进小区,缪存下车,他本来就是被强行软禁的,所以并没有任何行李,两手空落落的。
骆明翰跟着他一起下车,“你有东西忘了。”
掌心一松,垂下一枚坠着的铅灰色U盘。
缪存接过,骆明翰轻柔地扣住他的手腕,垂着脸靠近他,低声问:“三天给不了,就一分钟,可以吗?”
“我……”
“别对我这么残忍。”
他的呼吸里有淡淡的烟草味,缠着纱布绷带的手抬起来,像过去那样轻轻地抚缪存的眼底:“希望你可以相信我是真的爱你。”
缪存没有动作,U盘紧紧地攥在掌心。骆明翰的吻落下来时,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吻着吻着,骆明翰忍不住把他很紧很紧地抱进怀里,箍着他的腰,扣着他的脑袋,认真而用力地吻他,虽然缪存始终是被动地承受,并没有回应他,但他还是撬开了他的唇舌,一直把他吻到气喘吁吁而脚心发软。
吻到脑袋缺氧,所以也没有听见车子驶过和车门关上的动静。
“——妙妙?”
缪存身体一僵。
是骆母的声音。
她身边站着骆远鹤,犹不明就里地感慨着说:“怎么会这么巧?哎远鹤,这就是妙妙,是不是就是你的那个学生?骆明翰这个小——”想骂什么小畜生,没骂出口,挺不好意思地“哎呀”了一声,觉得骆明翰可真是不注意场合。
“缪存。”骆远鹤面部表情地叫了他一声。
缪存那么努力地想要推开骆明翰,却根本推不动。他也努力地想要看一眼骆远鹤,却无论怎么想要扭过脸,骆明翰都死死地把他按着埋在自己颈窝。
“你放开我……骆明翰你放开我……”眼泪汹涌,却尽数湮进骆明翰的领口,连同这一道恳求的声音。骆明翰不允许他抬头,不允许他开口,不允许他哭。
“对不起,我只是想要最后赌一把——你们真的没缘分。”
第67章
“骆明翰, ”骆母故作严厉,“大庭广众的,别抱了啊!”
骆明翰这才松开怀抱, 转向他母亲,面不改色地问:“怎么这么巧?”
目光深沉警告地迎视着他弟弟骆远鹤。
“巧什么啊,不是你——”骆母看到他的脸,一下子什么话都忘了, “你脸怎么了?你的手又怎么了?打架了?怎么伤这么难看?”刚想迎上去,目光又瞥见缪存:“哎?妙妙好端端的怎么哭啦?”
“骆哥哥你听我说——”缪存胡乱地拿手背抹了下眼泪, 往前一步试图解释。
骆母疑惑地将目光逡巡在两人脸上。
骆远鹤笑了笑:“你已经上大学了, 谈恋爱不用跟老师汇报。”
缪存的声音戛然而止, 连同脚步也突兀地顿住,停留在原地。他的目光充满着无措和不解,混着如同被遗弃的伤心, 却果然听话得不再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依赖地看着骆远鹤。
也许只是因为骆阿姨在这里, 所以不方便吧。
骆母走到了缪存跟前,温柔地用纸巾给他擦眼泪, 挡住了骆远鹤看向缪存的视线。
“别哭了妙妙, 是不是骆明翰欺负你了?你跟阿姨说,他这个人呐, 有时候就是欠管教。”骆母佯装生气地瞪了眼骆明翰, “你自己老婆你不哄?”
骆明翰笑了笑,从她手里接过纸巾。
如同局外人一般的骆远鹤终于开口:“别站着了, 先上楼吧。”
径自经过三人, 推开了楼下大堂的玻璃门。他走得很快, 门晃了一晃, 倒映出他独自一人的背影。
骆明翰牵起缪存的手,缪存不动声色地挣脱,不再看他一眼。
电梯就停在一楼,轿厢开合,将四个人密在一处。骆母虽然一直没有出去工作,但心思细腻敏锐,早就察觉到了这中间挥之不去的尴尬和生疏。她清了清嗓子:“骆明翰,你大老远让我过来这边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
“想你了不行?”骆明翰两手插着裤兜,没事人一样。
“想我了让我来骆远鹤这儿?你看你是聪明过头多此一举!”
“刚好都有空,让大家一起吃顿饭,顺便妙妙也想亲口听他老师说句百年好合,”骆明翰瞥了下骆远鹤,“骆老师,你的意见和态度对你的学生就是这么重要,你知道吗?”
每一句话里分明都含着警告与潜台词,除了骆母,剩下的人都听出来了。
“——阿姨,”缪存平静地开口,“对不起,今天是我让骆明翰找你来的。”
他忽然出声,骆明翰怔了一下,立刻充满警觉地看着他,骆远鹤的瞳眸动了动,也终究克制着隔着距离望向缪存那边。
“那你是……”骆母仍不明就里,挺意外挺高兴地问。
“我和骆明翰分手了,今天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为什么约在骆老师这里,是因为我这段时间都住在他这儿,所以——”
“缪存。”
“缪存!”
兄弟两个同时开口,骆远鹤的语气很淡,但冷峻,骆明翰却是瞬间失了方寸:“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压低声音咬着牙,拉了下缪存的胳膊。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楼层,打断了这场突兀诡异的对话。
“妙妙啊……”骆母有些尴尬地讪笑,试探着劝解:“要是骆明翰惹你生气了,你就罚他,情侣之间吵架是在所难免的,他又老忙……”
缪存的笑乖巧,但话语坚决:“阿姨,我说的是真的,我和骆明翰早就分手了,”他抬眸扫了骆明翰一眼,为他保全最后的面子:“之前骆哥哥是怕你伤心,所以才一直瞒着你。”
“那……”骆母一下子陷入六神无主:“那不能再试试,再和好了吗?”
骆远鹤刷开了门,“先进来吧。”
他是全程最淡定的人,又是缪存最信赖的老师,骆母的思路一下子就拐岔了:“骆远鹤,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想是想岔了,问却是问对了。骆远鹤被问住,缪存浑身紧张地看着他,眼眸中充满希冀。
这是最好的时机,只要趁乱顺势坦白了,那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再慢慢解决慢慢探讨慢慢商量的……缪存站得笔直,眼里只看得到骆远鹤了。他甚至没发现骆明翰是如此气息冰凉脸色铁青。
骆远鹤的目光在缪存脸上停了许久,久到他自己尚未看够,骆母却已经觉得蹊跷了。
“骆远鹤?”
骆远鹤最终了无痕迹地收回了目光,看向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身体不好,早年怀双胞胎时便落下了病根,一直没有养回来。她一辈子都很宽容、慈善、想得开,但并非没有痛苦。没人比骆远鹤更清楚,骆明翰出柜后,母亲虽然极力表现出开明淡然的模样,夜里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骆远鹤因为画画的缘故,总是睡得很晚,夜半总能听到她辗转难眠,听到她起身后给自己倒一杯温水,然后撑着案台唉声叹气半天。
那年夏天,他的母亲经常半夜起来,披一件外套在小区外的河边散步,骆远鹤放下画笔去陪她,她牵着他的手:“你不要再出问题了,妈妈受不起了。”
其实,骆远鹤内心从未明白过爱情是什么东西,是一种什么感觉,所以他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唯一让他产生过明确的思念、占有、想要待在一起、想要关心的人,就只有缪存。这确实是「喜欢」,但是否是「爱」,骆远鹤还在观察。如果真的是「爱」,是否是疾风骤雨般、可以让他颠覆一切舍弃一切去接受的「深爱」,他自己尚且还不得而知。
在没有弄清楚自己的决心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骆远鹤就是这样一种人。如果没有搞清楚状况而贸然表白,那如果他厌倦了、半途而废了,或觉醒了其他的想法,那不就是在给对方增添麻烦和痛苦么?骆远鹤在本质上,并不喜欢这样亏欠别人的感觉,以及这种由亏欠而形成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