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东京————悠雨

　　陈雨晴变得非常疯狂，她不停抽泣著发出威胁，但小野寺还在不停靠近。
　　突然，只听「啊」的一声尖叫，陈轩霖被吓得不住发抖。耳边响起什麽利器刺入肉体的声音，片刻的沈寂之後，黑暗之中传来什麽液体滴落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最後不是滴落，而是涌出......
　　小野寺发出一声沈闷的呻吟，脚步缓缓停下，最後只听一声沈重的钝响。
　　所有声音都停止了。
　　连呼吸声都被这深邃的黑暗吞噬。
　　陈轩霖脑中一片空白。
　　在这凝滞般的寂静中，突然爆出出一声几乎刺穿鼓膜的尖叫！
　　那尖叫声发自一个女人，但却不是陈雨晴。
　　两秒後，当陈轩霖反应过来那尖叫到底是谁发出的之後，他再也无法坐在床上，拖著还无法自由行动的腿和满身的伤口向门外冲去。
　　「妈妈！」他对著眼前的一片黑暗大喊，摸著墙壁向前走去，「......妈妈！」
　　「啊！......啊！」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声高过一声，一声盖过一声的可怕尖叫。

　　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黑暗的颜色在积雪映衬下仿佛被染上一层浓豔的鲜红。
　　血的颜色满地都是，刺鼻的腥味流淌在空气之中。
　　母亲揪住了陈雨晴的头发，瞪大的眼瞳显得非常不正常，「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我没有。」陈雨晴狡辩著，下意识在身上擦去满手血污。
　　但血迹太浓，腥味太重。她的手臂和衣服，全都被鲜血染红，被血光笼罩。她望著地上小野寺的尸体，头发被母亲细如鸟爪的十指牢牢揪住，痛苦地偏著头。
　　「是你杀了他......」母亲声音嘶哑，眼瞳上爬满鲜红的血丝，揪住陈雨晴向地上按去。
　　「不......」陈雨晴不停摇头，满脸都是泪水，她拼命反抗，挣扎著从地上爬起来。
　　但母亲紧紧揪住她头发的手却没有松开，把她推向阳台。寒风扑面而来，陈雨晴单薄的身体仿佛可以被风刮走，母亲恐怖的表情映著屋外冰冷的雪光，显得格外狰狞，她把陈雨晴推向栏杆，好像想把这个女儿掀下楼去似的，不停推打。
　　「妈妈！」陈轩霖尖叫著，向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冲去，但受伤的双腿使他的速度慢得可怜。他没有想到事态竟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咬紧牙关奔向阳台想去阻止。
　　但突然，陈雨晴抬起了头，挥开母亲紧紧揪住她头发的手，向屋内逃去。
　　母亲当然不肯轻易放过她，牢牢抓住她的衣角，只听「嘶」的一声，衣服裂开一条巨大的口子。母亲一把抓住陈雨晴的手，陈雨晴反射性地反手一推，谁知正是这本能的反抗，却将母亲的身体推飞出去，狠狠撞上阳台的栏杆！
　　但母亲的身体却没有因此而停止，她的背部向後弯曲，上半身翻过栏杆，在雪光之中划出一条绮丽的曲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所有声音都被眼前这一幅恐怖的画面吞噬。母亲双腿已经离地，整个身体都越过栏杆，头部向下，直直向楼下栽去。
　　「妈妈！」陈轩霖的尖叫在那一刻突然爆发，他向栏杆冲去，伸手去抓半空中的母亲。
　　但他僵直的手却和母亲张开的五指错开。
　　最终，他没能抓住母亲，只有指尖轻轻从母亲皮肤擦过。
　　母亲从二楼摔了下去。
　　「啊！」
　　深夜之中，陈雨晴爆发出的一声尖叫，盖住了母亲身体坠地的可怕响声。她双腿发软，身体顺著墙壁向下滑去，最後坐在墙角，目光呆滞地望著空留一地白光的阳台。
　　陈轩霖站在栏杆边上，整个上半身都悬在阳台外面。他清晰地看见下方五六米处，母亲的身体以非常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脖子好像已经折断，斜斜地偏在肩膀上，鲜红的血液从她头部流出，很快就染红了身下那片洁白的雪地。
　　陈轩霖发不出声音，深深吸了一口气。无法接受的现实让他忘记流泪，眼眶干涩得已经感觉到阵阵刺痛。他没有勇气回头，没有勇气回头看身後已经陷入崩溃的陈雨晴。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几分锺，但就是这短短几分锺，已足以让小野寺家变成一个彻底的地狱。
　　「轩霖......」陈雨晴哽咽的声音从身後传出。
　　「不要叫我！」陈轩霖扭头瞪著黑暗之中靠坐在墙角的陈雨晴。
　　是她，是她毁了这个家，是她毁了一切。
　　「轩霖......」陈雨晴吸了吸气，捂脸抽泣起来。她手上还沾著小野寺的血，那些鲜红的液体被她无意中涂到自己脸上，在这个寂静的雪夜中，显得更加恐怖。
　　「轩霖......」她已经彻底失去站立的力量，身体好像一团橡胶似的，向陈轩霖的方向爬来。眼看就要拉住陈轩霖的脚踝，陈轩霖突然向後躲去，用看恶鬼一般的眼神注视著脚边崩溃的姐姐，神经质地不停摇头，重复说著：「不......不，你不要过来......」
　　「轩霖？」陈雨晴的双目之中流露出最彻底的悲哀。
　　「你不要过来！」
　　陈轩霖大叫著，终於流出眼泪。他踢开陈雨晴的手，拖著受伤的腿向楼下跑去。他跑得很快，完全看不出他还受过伤。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梯，冲出房门，冲入大雪呼啸的寒风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想逃离什麽，但他非常怕......无法面对姐姐，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无法再继续留在那个家里，他已经快被逼疯了，他只想逃......逃......

　　蓦然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风诚浩的楼下。
　　寒风在耳边嚎叫，无数雪花在身边飘飞盘旋。
　　陈轩霖擦了擦眼角的泪，拖著行动不便的腿，一瘸一拐地向楼上爬去。
　　他和风诚浩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生活在没有风诚浩的世界。但是，当他从家里逃出时，还是像以前那样，只想见风诚浩，只想找到他。仿佛只要找到他，什麽事情都不去考虑；只要见到他，自己就不会害怕。
　　风诚浩是陈轩霖的一个依托，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风诚浩让他感到安心。
　　陈轩霖不停拍门，直到把风诚浩从梦中唤醒。
　　开门一开是陈轩霖站满脸泪水地在门外，风诚浩呆了两秒後才问：「怎麽了？」
　　陈轩霖摇摇头，说不出话，一把抓住风诚浩的衣服，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他期望著这样一个怀抱抱住自己，安慰自己，为自己驱散所有的恐惧和不安。在见到风诚浩，闻到他的味道，听到他的声音以後，陈轩霖才放任自己大哭起来。
　　先前因恐惧而冻结的泪，现在全都融化在风诚浩怀中。
　　陈轩霖一直哭得声音嘶哑，一直哭得喘不上气，一直哭得双眼肿胀得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才终於停了下来。
　　「轩霖？」风诚浩满头雾水，僵硬地站在门口，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姐姐......」陈轩霖擦去泪水，抬头说，「姐姐......」
　　「她怎麽了？」风诚浩猛地一把抓住陈轩霖的肩膀。
　　陈轩霖痛得龇了龇牙，深吸一口气说：「姐姐......变成鬼了。」
　　「什麽？」
　　「她杀了小野寺康平，也杀了我妈妈！她是鬼......她是鬼......」
　　「什麽！」风诚浩还是无法相信。
　　「我......我......」
　　陈轩霖说了半天也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风诚浩一把推开他，向门外冲去。
　　冲入大雪之中，冲向小野寺家。
　　◆◇◆◇◆◇◆◇◆◇
　　雪风刮在脸上就像刀子在割，但风诚浩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他的心脏宛若被人紧紧捏住，无法自由跳动。从未有过的不安在这一刻就像漫天风雪一般向他袭来，将他淹没。他努力挣开眼睛，在漆黑的夜里寻找方向。
　　陈轩霖用尽全力跟在风诚浩身後，但受伤的双腿却是他的速度怎麽也追不上风诚浩，很快便落下很大一截。强烈的恐惧和不安形成的巨大压力，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源源涌出的泪水很快在寒风中结成冰晶，给他眼眶周围带来阵阵刺痛。
　　很快，风诚浩就冲到了小野寺家。
　　高大的建筑在黑夜之中宛若一个恐怖的鬼影，遮去了唯一的月光。庭院仿佛被笼罩在一层说不清的低沈气氛中，好像整片天都压了下来。
　　蓦然抬头，竟发现房顶上隐约有个白色的影子在闪动。
　　风诚浩心口蓦然缩紧，凝神望去，发现那人正是陈雨晴！
　　陈雨晴坐在屋顶银色的栏杆上，双脚悬在半空，身体在寒风中摇晃不已，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似的。那件破烂的白衣上，乌黑的血迹仿佛一个个巨大的窟窿穿透她单薄的身体。凌乱的长发在风中纠结，胡乱飞舞的发丝挡去了她脸上大半表情，但嘴角那抹隐约可以感受到的冰寒笑意，却是隔著数十米，也能清晰映入风诚浩脑中。
　　巨大的恐怖夺去了风诚浩声音，想喊，但张开嘴以後却什麽声音也发不出来。下意识一把拉开大门，踏著一地漆黑的树影，冲进院子。然而就当他冲到第二道门边，冲到陈雨晴脚下时，陈雨晴发现了他。
　　「不要过来！」陈雨晴突然站起，大吼，身体眼看就要从屋顶坠下。
　　风诚浩吓得不敢动弹，双腿隐约有些发软，痛苦的声音几不可闻，「雨晴......」
　　「不要过来！」陈雨晴好像疯了似的向风诚浩大吼。
　　「雨晴，你不要乱动，我这就上去救你。」风诚浩试图安慰精神崩溃的陈雨晴。
　　但就当他再次向门内冲去时，终於赶来的陈轩霖一把拉住他的手说：「不要进去！」
　　「放开我！」风诚浩试图甩开陈轩霖，但却没有成功。
　　「不......」陈轩霖紧紧拉住风诚浩的手，用嘶哑的声音低吼道，「难道你没有闻到吗？......这里到处都是汽油的味道，不要去......」即使不停 用力吸气，但声音依旧不可抑制的颤抖不已，陈轩霖的喉咙仿佛被刀刃一寸一寸割著，每说一个字都令他痛不欲生，他哭著求风诚浩，「......不要去，你救不了她......姐姐，姐姐已经......不想活了。」
　　因为想死，才爬上屋顶；因为想死，才在这栋房子中泼了汽油。
　　陈雨晴已经不想活了，就算风诚浩冲上屋顶，也救不了她。
　　而她之所以现在还活著，就是在等待风诚浩或者陈轩霖的到来，她还有最後的话想说。
　　陈雨晴瘦弱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融化似的，她的脸色比雪还白，但突然，一点红色的亮光却出现在她手中──是火！
　　
　　
　
　　「不！」风诚浩的瞳孔收缩了。
　　但陈雨晴却没有任何反应，用打火机点燃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纸团，然後把纸团扔了下去。
　　只是一瞬间，只听「蓬」的一声，炽烈的火焰腾空而起，迅速从门口燃进房间深处。毛骨悚然的「啪啦」燃烧声仿佛烟火在眼前爆炸，黑色浓烟滚滚而起，和鲜豔的火光绞缠在一起，向天空袭去。
　　「不......」风诚浩甚至忘记躲避，望著眼前封锁住他前路的熊熊火焰，跌坐在地。
　　眼看火焰已经由房间向外扩张，屋外的树木都被点燃，陈轩霖脸上的泪水都被火光映成了鲜豔的红色，他紧紧拉住浑身无力的风诚浩，想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用近乎哭泣的声音乞求道：「逃吧，风诚浩......逃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风诚浩一动不动，望著屋顶被火焰包围的陈雨晴，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但却什麽也说不出来。只呆呆望著她，不可思议，不敢置信，不明所以，不能理解的目光望著她，望著这样就能望出他想要的答案。
　　这时火焰中传来陈雨晴的声音，她面对死亡时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她站在屋顶边缘，白衣和黑发在火焰的热气中不断升腾，苍白的嘴唇中发出凉彻人心的问话：「风诚浩，你爱我吗？」
　　风诚浩无法开口。
　　陈雨晴等待了几秒锺後终於哭了出来，流著泪问：「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
　　「爱！我爱......」一声大吼从楼下传来，但这不是风诚浩的声音，而是陈轩霖的声音，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把头埋在地上，嘶哑的声音在火海中宛如波涛般翻腾，哭吼著，「我爱你，姐姐......我爱你，不要死......我错了，不要死，求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陈雨晴默默望向陈轩霖，但什麽话也没说。
　　风诚浩扑过去紧紧抱住已经崩溃的陈轩霖，抬头对火海之中的陈雨晴喊道：「我爱你，雨晴！......雨晴，不要死，我马上来就你。」
　　「我不要你救。」陈雨晴目光恍惚，轻轻摇头，「我要你发誓爱我......只爱我。」
　　「我发誓。」
　　「你说谎。」陈雨晴笑了起来，轻轻抬起了右脚，「我已经杀了继父和母亲，不在乎再多杀两个人......我自己......」她慢慢闭上眼睛，一手抚上自己的小腹，脸上那抹疯狂的笑容似乎在那一瞬间变得温和，轻轻的说，「......和我们的......孩子。」
　　但突然，陈雨晴的声音却变得狠毒，「风诚浩，记住，是你害死了我......是你害死了我。」
　　「不！」在风诚浩崩溃的尖叫中，陈雨晴的身体从屋顶坠下，坠入火海之中。
　　「救火......救火......」风诚浩浑身颤抖，瞳孔已经失去焦距，他突然站起，在火海中走来走去，口中不停念叨著，「救火，救火......」
　　这时陈轩霖也站了起来，拉住风诚浩，望著姐姐坠地的地方说：「让火烧吧，烧掉一切......烧去这里所有的回忆，我不想姐姐死後，还被人说是杀人犯。就让这场火，结束这一切吧。」
　　「雨晴......雨晴......」风诚浩趴在地上，四肢冰凉，一遍一遍念著陈雨晴的名字。
　　「她死了。」陈轩霖面无表情地陈诉著这个事实，「她为什麽说是你害死了她？」
　　风诚浩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无法回答。
　　陈轩霖在风诚浩身边蹲下，抱住他问：「你可以爱我吗？......可以吗？」
　　风诚浩在陈轩霖怀中痛苦摇头，「我已经有该爱的人，一生不变。」
　　◆◇◆◇◆◇◆◇◆◇
　　所有伤痛都已凝固，我抱著你冰冷的身体，你也紧紧抱著我哭泣。
　　我说不出任何安慰你的话──因为我有罪在身。
　　望著你红肿的眼睛，我已经明白了......你是爱著她的吧？你会一生不变地爱著她吧？
　　已经无法回头......我的罪孽多麽深重......你还会爱我吗？
　　不，已经没有这样期望的资格......已经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你会爱我吗？会吗？
　　即使这是实现不了的爱情......
　　但我依然希望，在你悲伤无助的时候，可以这样紧紧抱住我，让我成为你的安慰。
　　我想安慰你，即使这让我自己的爱变得支离破碎。
　　慢慢抬头，看见漫天雪花无声地在头顶盘旋飞舞。
　　在这个悲惨的夜晚，严寒的东京......
　　盛开在冬日的美丽的花，就像眼泪一般，从天空落下。
　　
　　

　　那之後，风诚浩跟随电视台的特别节目摄制去了非洲。
　　一去便杳无音讯，陈轩霖无法联系到他。
　　小野寺死後，上城秀一便成为陈轩霖的监护人。小野寺家的旧宅虽然已经修复，但却无人居住，陈轩霖和上城生活在一起。风诚浩能跟随摄制组去非洲，全因为当初上城的推荐，所以後来陈轩霖拜托上城秀一，好不容易才让工作人员带去一封信，但却依然毫无回音。
　　风诚浩好像故意要从陈轩霖的世界消失一样，不给陈轩霖任何联系到他的机会。
　　2001那个最可怕的冬季无声无息过去，
　　当冬雪已经完全融化，樱花再次盛开，风诚浩依旧没有回来。
　　陈轩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离家出走的时候，他对风诚浩说，如果他不能彻底拒绝自己，那麽自己就会永远缠著他。但是现在......风诚浩仿佛已经不存在於这个世界，就算陈轩霖想缠，也找不到目标。只能每期录下他们的节目不停地看，不停地看，虽然看不到风诚浩的身影，但是......却可以看到风诚浩眼中相同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