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叙让他那句“烈女”给噎了噎,半晌,他才注意到那句“军令状”,“你是为了出国交流的机会?”他问沈方煜。
他其实不太能理解沈方煜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这么卖力,出国交流的机会确实宝贵,可就算他们拒绝了崔教授的安排,为了科室的发展,崔教授大概率最后也是会带他们去。
这并非江叙自视甚高,他知道他和沈方煜现在在科室属于第一梯队的精锐,也了解崔教授不是会记仇和给下属穿小鞋的人。
更何况,那天崔教授当着他们的面把这件事说出来,就是要带他们去的意思,不然按崔教授的性格,就算是为了让他们去参加表演,她也根本就不会提出国的名额。
沈方煜在人际交往上一向很敏感,不至于他能看出来的沈方煜看不懂。
“不是,”沈方煜说:“我还找崔主任要了点别的东西。”
江叙抬眼看他。
“崔老师答应,只要我能劝得动你跟我一起表演,出国交流的时候,给我们放三天假,可以自由活动,”他说:“我想去拜访一下Dr.Kenn,交流一下手术细节。”
江叙的眼神一顿。
自从决定等Dr.Kenn的杂志见刊,由沈方煜来主刀剖腹产之后,江叙自己其实都没怎么再关心过这件事,一是时间还早,提前操心也没什么用处,二是这位M国的大牛态度实在不算太友善,杂志见刊前,江叙也不想再跟他打交道。
没想到沈方煜居然替他操心着这么长远的事情。
“也是对你负责嘛。”沈方煜的语气轻飘飘地,像是没什么大不了,江叙望着他,却忍不住心中微动。
他知道选择给他做这台手术,沈方煜是有压力的,风险太高,手术成功自然是皆大欢喜功成名就,可是一旦失败了,沈方煜说不好会赔上自己这么多年的名声。
况且,如果他和孩子死了,虽说沈方煜大概不至于多么伤心欲绝,但毕竟他们也是多年老同学,作为他手术的主刀人,午夜梦回想起他的时候,他觉得沈方煜应该多少也会有点情绪泛滥。
想到这儿,江叙突然提议:“咱俩拍张照吧。”
“拍照?”
江叙“嗯”了一声,从杂物柜里翻出来单反相机和支架,利落地装好镜头。
“你还会这个?”沈方煜有些吃惊。
江叙一边调整着相机参数一边道:“我会的多着呢。”
读大学前,他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摄影比赛还拿过奖,所以他考了理科状元那年,他爸妈才下血本给他买了一台单反相机。
原以为自家儿子上了大学可以轻松点,发展发展爱好什么的,没想到江叙的大学过得比复读还磋磨人,根本没再用上这台相机。
调节得差不多了,江叙拎着三角支架绕到书房,他家的书房旁边有个飘窗,大理石岩板上垫着灰白色的软垫,白色的窗纱遮住了窗外的景色,窗帘拉上就是一副清雅的水墨画。
“你过去坐着。”他对沈方煜说:“把旁边那个抱枕拿着。”
见沈方煜坐下,他又指导着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和位置,切换了几个书房的灯光,选了他最喜欢的那一个。
“这么专业啊?”沈方煜见他摆弄得起劲儿,笑着调侃道:“咱们家要出个大摄影师了。”
“谁和你是一家。”江叙这一番调整,也找回了些从前的手感,他中学那会儿很喜欢摄影,即使没有好的设备也喜欢到处拍,自己学构图,结果有了设备,却搁置了这么多年。
他撇去心头的感慨,把相机固定在三角支架上,又调整了一下高度,按下了延迟摄影,坐到沈方煜身边,抱起另外一个抱枕,胳膊随意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头也跟着靠过去。
他头顶的发尾不小心碰到了沈方煜的侧脸,后者一愣,呼吸滞了滞,片刻后才不动声色地垂眼望向他。
大概是因为拍过很多人物的原因,在镜头前,江叙并不是那么冷漠,为了更好的镜头画面感和构图美感,他甚至会主动摆出这种互动的姿势。
随着快门声响,沈方煜才蓦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出神,然而显然这会儿再看镜头已经来不及了。
江叙从他肩膀上收回动作,去看拍摄的情况,他双手把相机拿在手里,翻到刚刚拍摄的照片。
柔软的灯光下,他微靠着沈方煜,神情悠闲,两人穿着简单的T恤家居服,各自抱着同款不同色的抱枕,一副哥俩好的模样,要是不说年龄,看起来倒有些像两个神采飞扬的大学生。
中间的人物配合着背后的黑白山水,凑成了一副赏心悦目的构图,江叙满意地点点头,却忽然发现照片里的沈方煜没有看镜头。
他把照片放大了一点,清晰地看见沈方煜的目光落在他的头顶,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江叙竟然觉得那个眼神有些微妙的温柔。
“怎么看了这么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句,沈方煜站在他背后,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落在他脖颈上,江叙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心虚起来,他猛地放下相机,下意识搪塞道:“没事。”
沈方煜这会儿比他还心虚,生怕江叙要对他拍照时的走神冷嘲热讽,于是“哦”了一声,忙不迭地离开了事故现场。
江叙见他走远了,才重新打开那张照片,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这次再看的时候,大概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极力否认着刚刚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沈方煜的眼神看起来似乎也不那么缠绵了。
他松了一口气,把照片导进手机里,又拿软件微调了一些参数,给沈方煜发过去一份。
后者去厨房端了一杯温度正好的蜂蜜牛奶过来,递给江叙,见江叙把牛奶拿过去,他才看发出提示音的手机,“你给我发消息了?”他有些意外地点开,发现是刚刚的照片。
“太厉害了江叙,”沈方煜一边看一边感叹,“你这照片氛围感也太强了。”
起初江叙突然提议要拍照的时候,沈方煜以为的是两人各自比个“耶”的那种,没想到江叙煞有其事的样子,倒真像是会一点摄影。
他那时其实也没抱太大期待,毕竟这么多年都没见江叙拍过什么东西,然而看到照片的时候,他一瞬间就被惊艳了。
虽然不懂摄影,但欣赏美的能力还是人人都有的。
照片里的两个男人并肩坐在飘窗上,柔和的灯光衬着两人眉眼,流露出自然而然的舒适安逸,既不刻意,也不生疏,倒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慵懒,像是才一块儿打过球的一双邻家好友,一不小心被记录下了休息时的片刻亲昵。
就连沈方煜本应该看向镜头,却最终落在了江叙身上的目光,都显得格外和谐,甚至为这张照片平添了几分故事感。
沈方煜把那张照片来回看了几遍,设置成了他和江叙的聊天背景,再抬头的时候,才发现江叙一直在看他。
“怎么了?”沈方煜说:“怎么这么看着我?”
“照片送给你,”江叙顿了顿,“如果我死了……你要是不想起我就算了,如果想起我了,就做个纪念吧。”
老人们都有些迷信,不要轻易言生死,但是年轻人多数都不怎么避讳,尤其是学医的年轻人,“死”字脱口而出并不难。
可是江叙却觉得他今天说的有点艰难。
怕死吗?
其实是有一点的。
除了Kenn的那一例患者,之前所有相同情况的患者结局都不太好,那些主刀的医生论技术或许也并不一定就比Kenn要差,每个人的身体个体差异极大,同样的医生给不同的人做同样的手术,都可能一个生一个死。
医生只能尽人事,剩下的全得听天命。
事情已经发生了,江叙除了面对,没有别的选择。
江叙不太想让气氛因为他变得太沉重,他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你放心,这手术风险这么高,我真的出事了,也不会怪——。”
“江叙。”沈方煜突然一把抱住他,惊得江叙话都没来得及说完。
“你干什么?”江叙的生活环境一直很直男,大家或许会互相打闹,但很少会动辄搂搂抱抱的,他颇有几分嫌弃沈方煜这黏黏糊糊的腻歪劲儿。
他挣了挣,沈方煜却像是铁了心要抱住他似的,怎么都不撒手。
江叙索性也懒得跟他费力了,任由他抱着,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沈方煜忽然在他耳边说:“你要是死了,我就不干临床了。”
“你至于吗沈方煜,”江叙说:“心理这么脆弱?”
但凡是入了医生这行,几乎没有谁是没送走过病人的,尤其是外科和妇产这种要动手术的科室,光是在手术台上就见证过无数次死亡。
沈方煜没有很快地回答他,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
江叙原本以为沈方煜不准备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了,没想到沈方煜拿着他喝完的玻璃杯走出书房前,忽然回过头,跟耍赖似的对他说了句,“我就至于,我就脆弱。”
江叙忍不住道:“你三岁吗?”
沈方煜不接话茬,“你别想这些了,好好背歌词,明天别掉链子。”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江叙瞟了一眼他的背影,带着几分无奈收起三脚架和摄像机,打开杂物柜准备放进去。
关柜子前,他的手顿了顿,思索半晌,又把摄像机拿了出来,放在了沙发边的小桌上。
如果以后有空,还是多拍几张吧。
第45章
随着A城的秋意渐深,中秋节和圆月一起,终于姗姗来迟。
医院的大门似乎是一层结界,节日的氛围丝毫没有传入济华,就诊的病人只多不少,疲于奔命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
江叙刚从手术室出来,就在更衣室碰上了换下衣服的沈方煜。
“快快快,”沈方煜拿着手机,边看时间边催他,“我让李胜在礼堂守着,他说我们前面几个节目实际表演时长都比预期时间短,让我们赶紧去。”
“怎么提前了?”江叙算好了时间,他出来怎么都应该比表演时间早一个小时才对。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认真,说表演多久就表演多久?”
行政办规定每个节目不能少于五分钟,显然这些忙碌的医护们并没有遵守规则的念头,都是凑合着来表演了一下就赶紧跑路了。
“我去换个衣服。”江叙把常服从柜子里拿出来,准备去更衣室的隔间,沈方煜说:“你就在这儿换吧,反正这会儿没人。”
就算有别人,济华手术室的更衣室都是男女分开的,也无伤大雅。
江叙的手顿了顿,“你不是人?”
“……”沈方煜从善如流地背过身去,听见身后静默了片刻,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忽然觉得心口有点毛毛躁躁的。
其实本来他没想那么多,可是江叙这样让他避着,反而让他心里生出了一点儿鬼使神差的旖念,微妙的心绪像是悬浮在空中似的,让他碰不着也看不透。
好在江叙动作够快,没等沈方煜莫名其妙的情绪发酵,他就拍了拍沈方煜的肩,“走。”
两人一路从更衣室转战到礼堂,因为走得太快,外套都被带起了风,江叙原本想跑过去,沈方煜突然拦了他一把,江叙心念一闪,才想起来他现在已经不适合经常跑动了。
随着孕程的进展,早孕反应已经渐渐变淡,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各种营养品维生素钙片吃下去,怀孕带给他的不良反应已经很少了。
江叙知道,再次出现明显不适的症状大概会在两个月之后,而现在这段时间,差不多是孕程里最安逸的时光。
事情多起来的时候,江叙也偶尔会忘记孩子的存在,疏忽一些生活里的小细节,没想到沈方煜这个没怀孕的倒是一直记的挺清楚。
紧赶慢赶到了后台,李胜赶紧跟他俩打招呼,“沈哥,江医生,你俩总算是来了!”
他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看见天降救星似的,气儿都不敢喘,一口气道:“下一个节目就是你们了!刚崔主任来后台看你们在不在,我说你们还没来,她说要是到了表演的时候你俩还没来就让我上去,我哪儿会啊!”
江叙和沈方煜闻言对视一眼,同时看向李胜,异口同声道:“不好意思来早了。”
李胜:“……”
眼看着战友冷漠反水,李胜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报完幕的主持人走下来,见着这三人忙催道:“怎么还在这儿聊天,快上去啊!”
江叙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上了话筒,音响也跟赶着去投胎似的,飞快地放起了《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渡情》的前奏。
帘子被掀开,舞台上灯光大亮,江叙被晃了晃眼,心跳忽然有点快。
他上一次在舞台上表演还是五岁的时候,穿着红肚兜抹着红脸蛋,在幼儿园文艺汇演上一个接一个的翻跟斗。
江叙本来没学过跳舞,是幼儿园的老师非说这个娃娃长得好看,硬要他去试一试,没想到小时候的江叙天赋异禀,练了没两天就学会了翻跟头,直接就被老师抓上了台。
这件事本来没在江叙的记忆里留下太多痕迹,结果江家父母就像每一对喜欢炫耀自家儿子的爹妈一样,逢人就说儿子小时候的辉煌事迹,还把当年的表演视频存在手机里,和亲戚朋友们聚会的时候一定要拿出来给对方看一看。
直到江叙十五岁的时候才从堂妹口中知道,他小时候的光辉形象已经传遍了整个亲戚圈,让正值中二期的江叙尴尬失眠了一整宿,再到后来当六岁的小堂妹拿着红肚兜吵嚷着非要江叙给她扮哪吒的时候,他告别人世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