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险很低。”医生回答。
很低就代表还是有风险,宋尧心头一跳:“很低是多低?怎么才能百分百排除风险?”
医生哭笑不得,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百分百这种话,哪个当大夫的敢对病人家属说?小宋,你这可就是关心则乱了啊。”
宋尧无奈地笑了笑,轻轻呼出一口气:“您说得对。”
“你也别过度紧张了,放轻松。”医生说。
宋尧干咳两声:“我不紧张。”
“还说不紧张,出了一手的汗。”医生抽了张纸递给他,“擦擦再出去。小翁本来就害怕,要是连你都这么紧张,他不是得怕死。”
宋尧接过纸,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指缝里的细汗。
医生说的对,小呆瓜本来就是个小怂胆,他更加不能表现出丁点的慌乱。
等回到了家,翁施问起大夫是怎么说的,宋尧轻描淡写道:“就这么个小手术,有什么好说的,没说什么。”
“啊?”翁施张着眼,“可是你在里边待了快要半小时呀。”
“……就简单交代了几句,最近别熬夜,饮食清淡点儿,”宋尧的语气很轻松,脸不红心不跳,“到时候就当睡一觉,睁开眼就好了。医生都保证了,这手术没风险,成功率百分百。”
翁施更疑惑了:“医生说百分百?”
不能吧?一个医生怎么可能说“手术成功率百分百”这种话呢?
“……真拿你没办法,”宋尧被他这圆乎乎清凌凌的大眼睛盯得没辙了,“医生没说,我说的,行不行?”
翁施“噗嗤”一声笑了:“你说了又不算。”
“怎么不算!”宋尧板起脸瞪着他,“我说百分百,那就是百分百。”
“凶巴巴,”翁施弯着眼睛笑起来,“好吧,那就百分百了!”
手术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宋尧平均每天要问翁施八遍你紧不紧张。
翁施吃早饭,宋尧问你紧不紧张,翁施说不紧张,宋科长严肃地说:“还说不紧张,我早上鸡蛋煎的歪歪扭扭,你竟然没挑刺,可见你多么紧张了”;
翁施擦书柜,宋尧问你紧不紧张,翁施说不紧张,宋科长认真地说:“还说不紧张,你擦柜子的时候竟然没偷瞄我,可见你是很紧张”;
翁施喂小花吃猫条,宋尧问你紧不紧张,翁施说不紧张,宋科长叹了一口气说:“还说不紧张,你竟然没撺掇小花来挠我,可见你异常紧张”。
翁施认为宋科长是个无法沟通的二百五。
周六中午,翁施正在书房看一篇讲足迹鉴定的专业论文,宋科长不厌其烦地打扰他:“瓜,你不紧张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宋科长对他的称呼已经从“小呆瓜”简化成“瓜”了,翁施不乐意地说:“宋老师!都让你别这么喊我了,多难听呀!就连谢局都来问我到底是什么瓜了……”
“哦,成,下次不这么喊你了,”宋尧喝了口水,没过几秒又探头,“瓜,你还没说,你紧不紧张?”
“……”
翁施放下手里的书,叹了一口气。
他妈的,瓜就瓜吧,叫“瓜”总比叫“呆”好。
“不紧张不紧张,”翁施拍了拍桌子,“我不紧张。”
宋科长十分警惕:“你不紧张?不紧张你拍什么桌子啊!”
翁施简直是欲哭无泪,我拍桌子是因为你太烦了呀!
“都说了小手术小手术,让你别紧张,你还紧张。”宋科长正襟危坐,“放轻松,别紧张,知道了吗?”
“宋老师,我正在学习呢,”翁施两手比了个叉,“请勿打扰!”
宋尧拎过他面前的论文扫了一眼,嗤之以鼻:“写的什么玩意儿,没有学习价值,你是不是借着这种学术垃圾缓解你内心的紧张情绪?”
翁施汗颜:“宋老师,你是不是紧张啊?”
“哈哈哈!笑话!”宋科长大笑三声,“我紧张?我这么临危不惧的人,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小瓜同志,你实在是有点儿幽默了,笑死我了。”
翁施用一种揶揄的眼神打量他,宋科长耳根一红,清了清嗓子:“懒得和你说话,你继续研究学术垃圾吧,我睡午觉去了。”
他站起身往卧室走,翁施说:“宋老师,你怎么同手同脚了?”
宋科长脚步一顿,尴尬地干咳三声,生硬地说:“坐久了,血液不循环。”
“哦哦哦,”翁施抬高音量,“反正不是因为紧张,对吧?”
宋科长左脚绊右脚,一个趔趄,“哐”一下撞到了门上。
翁施笑喷了,宋科长恼羞成怒,狠狠往门上踹了一脚,结果踹到了大脚趾,惨叫一声后,单腿蹦着进了卧室。
“宋老师,”翁施跟过去敲敲门,“你脚趾头没事吧?我好紧张呀!”
宋科长无能狂怒:“滚滚滚!”
翁施笑得直冒泪花,开门冲进了房间,给了床上的宋科长一个熊抱。
其实翁施都明白,真正紧张的人不是他,而是宋科长。
翁施的每顿饭都是宋科长找营养师制定的营养餐,宋科长本来想把菜单交给饭店,让厨师直接料理,又担心饭店用的食材不新鲜、担心店里的厨具不干净,于是他每天早晨自己亲自去集市买菜,请了经验丰富的阿姨按时上门做饭;每天晚上十一点,宋科长准时监督翁施上床歇息,有时候工作任务十分繁重,宋科长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自己独自加班到凌晨,也要保证翁施睡足八小时……就连翁施一天上多少次厕所他都悉心记录,翁施打个喷嚏他就担心的不得了。
所有的所有,宋科长为他做的所有事情,翁施都明白的。
这么多真挚的爱意,早就将他的忐忑和不安消弭了,所有人都知道翁施不害怕,只有阿尧不知道。
那天晚上,翁施在笔记本上写:因为阿尧是笨蛋,是很喜欢小翁的笨蛋。
宋尧用红笔在笔记本上做了回复,他把“笨蛋”两个字圈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叉;又把“很喜欢小翁”五个字圈起来,画了大大的勾。
小手术毕竟也是个手术,除非特殊情况,否则是需要直系亲属确认签字的。
翁施本来没有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但医生说最好还是有家属在场。
最好有家属在场,意思是也可以不要,那还要不要告诉爸爸呢?
翁施紧紧攥着手机,抬头看了看宋尧。
宋尧看出了他的纠结,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让他自己做决定。
“我去阳台抽根烟。”
翁施抿了抿嘴唇,犹豫片刻后,还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嘟”声响起的霎那,翁施心跳也跟着加快,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有那么一点点期待的。
十五岁那年,爸爸没有陪在他身边,这一次爸爸会在吗?
“喂?哥!”翁则接起了电话,“你都多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昨晚上我想和你视频,你怎么没有接呀!”
翁施笑着说:“我最近睡得早,十一点就上床了。”
“啊?”翁则抱怨,“什么嘛,这么早,你还是不是年轻人啦?”
翁施都能想到弟弟撇嘴时候的样子,笑着说:“最近身体出了点小毛病,要早睡,你也要早点休息啊,虽说是放暑假,但也要规律作息的。”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啰嗦,”翁则嘟囔了一句,问道,“你刚刚说你身体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没事,”翁施问,“爸爸在吗?”
“在在在,”翁则喊道,“老爸,哥的电话,找你!”
片刻后,翁施的爸爸接过了电话:“小翁?”
“爸,是我。”翁施感到了几分莫名的局促,“那个……你们吃饭了吗?”
爸爸回答:“吃过了,你呢?”
“我也吃过了,”翁施垂下头,盯着自己衣角冒出来的一个线头,盯了好几秒,才问,“你后天有时间吗?”
“后天?”翁施从爸爸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迟疑,“……你有什么事情吗?”
翁则在旁边兴高采烈地说:“后天我们要出发去三亚!行李都收拾好了!现在是旺季,机票可难抢了,又贵又紧俏!对了,哥你有假吗,我听说上班了之后不都有年假什么的吗,你请个假也来呗!我们打麻将都三缺一!”
翁施两根手指紧紧揪着那根线头,一瞬间觉得心脏沉甸甸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原来爸爸一家三口要去三亚啊,是好不容易抢到的机票吗?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怎么都没有人告诉他一声呢?
“小则,你别闹,”爸爸轻声呵斥了一句,又问翁施,“后天怎么了?”
这种语气翁施太熟悉了,对小则是亲昵,对他则是小心翼翼。
“哦,没事,你们要去三亚玩呀,那边的海鲜肯定好吃……对了,你们要记得做好防晒,”翁施捏着那根线头,仿佛是捏住了自己酸涩的喉咙,“我?我刚刚就是随便问——”
手机忽然被人从上方抽走,翁施怔愣片刻后抬起头,宋尧对着听筒说:“叔叔你好,翁施后天要做一台手术。他的腺体当初没有切除干净,术后也没有受到该有的照料,留下了一些后遗症,需要二次开刀。”
翁施猜想宋尧是生气了,连忙着急地拉扯宋尧的胳膊,想把手机要回来,宋尧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他的肩膀。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宋尧笑了笑,礼貌回应:“没有关系,您不必担心,他的恢复能力很好,当年他一个人都能挺过来,更何况现在有我照顾。这次打电话就是和您说一声,手术必须直系亲属同意,我稍后会给您发一封邮件,请您确认委托我为翁施进行签字,麻烦了。”
翁施仰头看着宋尧,眼睛里湿漉漉的,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宋尧的声音异常冷静:“您可以过来是吗?翁施手术后预计需要住院一周,您可以在这边照顾他吗?”
翁施身形一顿。
那边传来阿姨的声音,翁施听不太清阿姨说了什么,隐隐约约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我们先过去”、“你也不需要待太久吧”、“酒店都订好了”、“手术能推迟吗”……
宋尧目光渐渐转冷,语气还是彬彬有礼的:“如果您只是过来签个字的话,那就不必了,没必要耽搁您的行程,我会照顾好他。”
翁施松开拽着宋尧的手,深深垂下头。
“我吗?”宋尧说,“我是翁施的上司,也是他的爱人。抱歉叨扰了,祝您旅途愉快,有时间的话,我会和翁施一起拜访您的。”
翁施呆呆地看着衣角上那个线头,好像是过了很久,又好像根本没过去几秒钟。
电话挂断后,宋尧缓缓蹲下身,手搭在翁施大腿上,问他:“哭鼻子了?”
翁施摇摇头:“没有哭的。”
没什么好哭的,他打这通电话其实也没有抱什么太大的希望,他只是暂时有一点伤心,马上就会好的。
“那怎么办,”宋尧叹了一口气,“我要哭鼻子了。”
翁施低头看着把下巴枕在他腿上的宋尧,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哭呀?”
宋尧抱着翁施的腰,皱着眉头,认真地说:“他们对你不好,我很难受。”
“其实也没有,”翁施鼻头一酸,小声说,“没有不好……”
“就是不好。”宋尧说,“不好就是不好。”
难得见到宋科长这副委委屈屈的样子,翁施心头的酸楚渐渐被一种温暖的感觉取代,他揉了揉宋尧毛茸茸的后脑:“你对我好,阿尧好。”
“那是因为你值得,”宋尧握住了他的手,在他掌心落下一个吻,“小翁这么好,值得最好的。”
翁施一眨眼,一滴眼泪“啪嗒”砸在了宋尧侧脸,他弯腰紧紧抱住了宋尧。
他已经拥有了最好的。
手术前一天,翁施住进了医院,他闲着没事干,恰好宋尧的笔记本电脑就在一边,于是他打开电脑,打算玩个小游戏打发时间。
宋尧的网盘开机后自动登录,里边有个相册,翁施好奇,便问宋尧能不能看。
正在电话会议的宋科长对翁施比了个“OK”的手势,翁施于是打开相册翻看,里面有好多宋科长曾经的照片,都是翁施没有见过的。
比如宋尧刚入职的时候、宋尧出外勤的时候、宋尧发表演讲的时候……
当年的宋科长比起现在显得有些青涩,但脸上的张扬和嚣张倒是一点没变。
翁施边翻看照片,边弯起唇角,还有些照片是宋科长出糗的样子,想必是白艾泽和尚楚这两个损友抓拍的。
他一张张地翻阅,鼠标轻点,“咔哒”一声,翁施看见了下一张照片,接着手腕一抖,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一张出发前的合照,宋尧穿着橙黄色救援服,戴着头盔手套,站在第一排最右边的位置。
人群上方拉着一条横幅——新阳市赴平遥地震支援小队。
照片右上角标着一个小小的时间,正是翁施十五岁那一年,那一年,宋尧也在救灾的队伍当中。
翁施早就知道宋尧参与了这一次救灾行动,然而,真正让他震惊的,是右下角预览窗格里出现的下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来自救援现场的抓拍,年轻的警官满身污泥,正在废墟之中奋力搬起一块石板,橙色救援服背后标着一串数字:057。
057,他的阿尧是057,翁施瞬间热泪盈眶。
那一年,翁施和弟弟被压在废墟之下,不知道过了几个日夜,他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