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看!"一个鼓鼓的纸袋塞到我手里。"这是我在欧洲旅行拍的。我特地
挑了几张得意之作给您瞧瞧。"
看着侄子一脸期待的样子,我扑哧一笑。这小子搞摄影这么久了,还用的着等我
的一句肯定吗。
从纸袋里拿出一叠照片。一看就知道是欧洲特有的那种风景,整齐规矩的建筑布
局,高大肃穆的大教堂,富丽堂皇的宫廷遗留建筑,逼真安详的美女雕塑,拘谨
柔和的湖光山色......
在他喋喋地讲解中,我翻的很快。
"叔叔,你看仔细点嘛!"侄子略有不快地撅了撅嘴,"好歹也是我花费心血拍
的......"
"我又没说不好啊。"看着他象小狗一样委屈的表情,我努力抑制着想笑的冲动,
"只是,这些照片有点僵,你没发觉吗?"
"呃?"
"我们要的不是没有生命力的照片,而是鲜活的艺术。"看着他还在发傻,"明
白了吗?" 自 由 自 在
那么白痴的表情,只怕他还是没明白。
但我还是很给面子地继续翻着余下的几张。突然,一抹瑰红映入我的视线。那是
日暮下的海边,夕阳的余辉未尽,均匀地铺洒在静寂的海洋上......
那片瑰红逐渐在我脑海里泛开,深色的洋面在荡开,我的思绪被抛到了很远的地
方。尘封的记忆片段渐渐开启......
见我直瞅着发呆,侄子又开始滔滔不绝,"这是在地中海时,偶尔路过的一个小
镇。真的好小,好古老......"
CUT 1
黄昏中,某不知名的地中海小镇。
橙黄色的太阳仍恋恋不舍地抚摩着老镇上每一栋灰白色苍老的房子。白天的热力
正在渐渐褪去,街上人潮散去,晚归的渔民在妻子的催促下拖着一天的收获往家
赶。嬉闹的海滩渐渐恢复平静,只有海涛还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哗,哗,哗......
我背着画具,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寂寞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偶有当地居民匆匆
路过,投来一丝打量的目光,又匆匆离去。本来是打算坐船去希腊的,结果海水
涨潮,风向逆转,船走错了方向,到了这么个连地图上都没有标识的小镇。天色
已晚,人走了几天也疲乏至极,看来至少今晚要在这里过了,我思忖着。
不过这真是个典型的地中海的古老小镇。街上空荡荡的,耳边传来不远处海涛均
匀的叹息声,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就朝着海边走去。
累了,找了块稍微干的沙地坐了下来,靠着画具包。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远
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是一片深深的瑰红,一丝丝金色的光芒从云层里透出,渐渐变
幻出紫红,绛红......而平静的海面是奇异的深褐色,海水不安地涌动着,一遍遍
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无人的沙滩。天色越来越暗,不远的地方,一丛礁石上耸立着
一座尖尖的灯塔,灯塔的尖上闪动着光亮。看到那光芒,我感到分外孤寂。天上
不知什么时候现了明星。伴着海浪平和的呼吸,我觉得好安详,身体好累,先休
息一下好了......
CUT 2
好温暖......
就象在家里一样......
不对,我不是在地中海写生吗?后来晚上到了一个小镇,然后就在海边睡了,然
后,然后就......
我猛的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装饰着老式白色花边的吊顶,好象是外国电
影里的床柱。没错,我是在"家"里。现在就坐在一张大床上,白色的被褥,很
干净。 自 由 自 在
我一弹而起,落在眼前的是一间闪动昏黄灯光阴暗的陌生房间,陈年的家具,老
旧班驳的暗红色地毯,土色的墙上,挂着一幅画,模糊辨出是个人物肖像。屋子
里还有点潮湿的味道。
肚子好象有点饿了,我不知睡了多久。从床上下来,没找到自己的鞋,只好赤脚
踩在旧地毯上,有点粗糙,还算软。我才发现连自己身上的衣服也不是自己的,
被谁换了件长到脚踝的白色袍子。画具袋静静躺在墙角边,却没有看到我的衣服。
我打开门,外面是间较大类似客厅的房间,但装饰比里面那间好不了多少,也很
暗,我才发现:房间的窗户都是彩色玻璃的!
我正胡乱猜测自己是怎么到这来的,主人是怎样的,听到一阵很重的脚步声。我
心里一紧,来不及多想,伴着一股带咸味的冷风,门一下子冲开了。进来的是个
个子高大的黑衣人,束束头发垂在脸上,有点吓人,难道碰上海盗了?我僵在原
地,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并眼观八方,看有没有东西可用做自卫武器。
来人看到我穿个睡衣立在屋里,似乎也吃了一惊,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关上门,
脱下斗篷似的黑色外衣,就象在自己家里,看来他应该是这房子的主人了。
哗,好亮,一个烛台的蜡烛全点了起来!蜡烛特有鹅黄的光芒,柔和的将整个房
间染上温暖的黄色。我也看清了房主,高高的个子,一身地中海居民的朴素衣着,
浸湿的黑发略凌乱的散落在脖劲上,前额的发丝上还滴着水,粘在脸上,紧抿的
薄唇,挺直的鼻梁,一双深邃的黑眼睛镶嵌在如同希腊神话中英雄雕塑般刻画的
脸上。
他正把烛台端到房间一角的桌子上。他转头看我,半边脸映着烛光,另半边隐入
黑暗中,眼睛如同漆黑夜幕中的星闪烁,虽然他没什么表情,但可以从他脸上读
到一些柔和。轮到他打量我,我极不自然地。他的嘴动了动,一个很浑厚的声音
飘到我耳朵里。
我到处写生,走了不少地方。我除了母语,只会点英语,在很多地方还可以勉强
应付过去,可对当地的这种语言就一窍不通了。
我很茫然地立着,仍是呆呆的看着他。
他眨了眨眼,又是一串我听不懂的话,听起来象绕口令,到耳朵里的都是无意义
的卷舌音和舌前音,但他的声音很低沉很好听,象收音机里主持人的声音。
他见我没反应,有点奇怪地走近我,象看怪胎一样。我反射地朝后退着,一直退
到后面有东西抵住了我的小腿,重心不稳,我掉在了一个小沙发上。他盯着我,
我也瞪着他,他没有前进了,我在沙发上也没有动。正琢磨该怎么办,几个怪怪
的咕噜声跑了出来,肚子在这个时候唱歌了。他怔了一下,转身从另一扇门走了
出去。
天,他想干什么?!
正紧张,他很快又进来了,只是手上多了一个盘子和一个杯子。他把东西放到我
面前,原来是一盘面包片和一杯牛奶。我抬头看着他,确定他没有恶意,才接过
了面包。就是嘛,如果是海盗,还会管我饿不饿!不过,该不会是要让我做个饱
死鬼吧?那还算仁慈了,我真的是饿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抄起一块面包就往嘴
里塞,虽然并不算很精致,但我现在饿疯了,吃什么都如同美味佳肴。于是我在
生人面前大嚼起来,一点样子也没有,简直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一盘东西
顷刻间就被我一扫而光。完了,他把热好的牛奶递给我。我捧着粗糙的瓷杯,象
是手工做的,没上釉,也没有装饰图案,但牛奶的热量从粗糙的杯壁缓缓传到我
掌心。我猛的喝了一口,好烫!!我吐了出来,他好象比谁都慌似的,跑去拿了
条毛巾,就要给我擦。见我躲开,他才一脸尴尬地把毛巾递给我。
我小心地伸出舌尖,舔了舔杯缘的白色液体,已经不那么烫了,我才放心的喝了
一大口。我从没觉得牛奶这么好喝过,我便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一会儿就见底
了。放下杯子,发现他一直在看着我吃东西,很好奇的在观察小动物一样。我歪
着头,很迷惑。他又笑了,一点也没有先前进门时严肃,反而很亲切,就象一只
温和的鹿。 自 由 自 在
我也笑了。
CUT 3
我在街边收起画板,望着眼前古老的墙和街道和人,阳光刺进眼睛,我用手拦住
在眼前。我没想到我在这无名的小镇上呆下了。每天到处走走看看,有合适的地
方,我就支起画板,把它画下来。这里的人靠海为生,或做点小手工什么的。他
们已经习惯看到我在作画,不会再盯着我看。只有晒的黝黑的孩子们还会拢在我
身边希奇的看着我用一管管的东西在白纸上涂出色彩,然后嬉戏着认出画的是谁
家的房子,谁家的谁。我后来才知道,我住的地方就是灯塔下面,而那个人是镇
上唯一守灯塔的人。他一个人住在灯塔里,好象也没什么亲人。他每天的工作就
是保持灯塔不熄,这里的灯塔不是用点,而是用火,所以要按时加燃料。然后,
他还有巡视海岸和海上的一切情况。这里定时潮起潮落,那天我差点被涨起的潮
水淹没,是他在巡视时发现了我,把我带回他的灯塔的。我们不能用语言沟通,
只能靠表情和动作。一切都很自然的,就象太阳会每天升起,照耀这个小镇。
我提着东西朝灯塔走去,看到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在灯塔顶上。
"撒库拉!撒库拉!"他从上面探出半截身子,朝下望。一个穿碎花连衣裙肤色
黝黑的姑娘在塔下仰头对着他尖声喊了些什么。然后他也回了几句,那个姑娘才
放松了似的带着满意的笑离开了。 自 由 自 在
我走进灯塔,一片漆黑。我很自然地点起烛台上的白蜡烛。
"砰"的一声,他象往常一样用脚踢开门。看到我吓了一跳,转身看着他。他愣
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轻轻把门带上。他脱下外套,准备去做吃的。
"撒库拉!"他的名字是"撒库拉",想着不由脱口而出。
他象被什么蛰到一样,跳转过身来,最后惊异的目光落了在我身上,确定这里只
有可能是我这个唯一可能发声的活物在叫他。
"撒库拉!撒库拉!"我笑着,指着他说。
他发完怔,也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指着自己说:"海德。海德。"
"海,海德。"他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
"海德!海德!"我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
"海德!海德!"他也用他那浑厚的嗓音叫着我的名字。
我走向他,"撒库拉!"
"海德!"他应着。
"撒库拉!"
"海德!"
我咯咯的笑着,他哈哈的笑着,两个人沉浸在一种原始童稚的游戏中。
我站在他面前,把手放在他胸前,仰头看着他线条分明的脸,"撒库拉。"他的
黑眸中有什么在闪动。突然,我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拉到厚实的胸前,一只大手在
我头上轻轻抚摩着,"海德。"奇怪,我一点也不觉得被个非亲密的人对我做这
样亲密的动作而反感。我象只享受主人抚摩的猫咪,半眯起眼,抬头看着他。只
觉得他看起来很吸引人。身在异国的孤独感在翻搅着,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冲刷开来。我轻轻匝住他结实的身子,象个孩子一样,把头靠着他,感受着他的
起伏的呼吸声,象大海一样,均匀而平静。
CUT 4
我在昏暗的房间里醒来,没看到他,感觉很慌。就打开那扇门,摸着攀上塔顶。
旋转着,旋转着,扶着冰冷的石壁,木鞋敲着石阶嗒嗒地做响,在狭窄黑暗的楼
梯道上回荡着。我笨的忘了拿根蜡烛,什么也看不清,只是盲人一样摸索着前行
,不知道身在哪里,也不知道尽头在何方。我感到无由的害怕,我从来不会害怕
的,我一个人背着行李在欧洲的土地上游荡时,我一点不害怕,反而觉得无比地
自在。可现在,我仰着头,睁大眼睛,慌乱的爬着,象掉在大海里的人想着一只
救命的大手拉住我。我走不动了,但还是爬着。终于摸到了尽头,竟是一堵墙!
我滑到地上,一个人不知坐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缩在墙边。
"海德!海德!......"
是有人叫我吗?
是谁呢?
是谁记得我?
"海德!!海德!"一双大手把我摇了起来,我睁开眼睛,明亮的火光中,我看
到了一对闪着漆黑光芒的宝石,和他希腊雕塑般的脸。
"撒库拉......"我已经被一个几乎叫人窒息的怀抱包裹住,那双救命的大手正环
着我的身体,我又哭又笑。
他轻叹了一声,一手仍搂着我,腾出另一只手,推开了一扇沉重的木门。一线明
晃晃的太阳光立刻冲进了阴暗的楼道。
塔矗立在一块临海的巨大石块上,顶上是个镂空拱顶的石屋,中间是个石柱,就
是用来燃烧木料供夜晚导航船只。
开始刚上去风有点大,我几乎抵不住风力往后退,正好落到他的怀抱里。
我们相视一笑。
这里视野很开阔,海上一切都尽收眼底。今天天气不错,碧玉般的海象熟睡的婴
儿一样平静,柔风爱怜地拂过每一寸大地,调皮地逗弄着浪尖,弄地浪涛咯咯嬉
笑地在礁石上撞成纷落的碎玉。海鸥叫着在细浪尖上翻飞,直到化为天际边的一
个小黑点。 自 由 自 在
午后,塔上燃烧的火焰也在风中不停地扭动着。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我,去添燃料。我从石壁上摸过去,看到他依着塔壁的石墙,
凝视着远处,留给我一个完美的侧脸,真象一尊镀了一层淡金色的中古雕塑,叫
人赏心悦目。
他突然转头看到了石墙阴影下的我,笑了笑,便朝我走来。我来不及躲开,就被
他收入怀中。我一定是被他定住了心,动都没动。一种害怕又兴奋的感觉在我身
体里乱撞开来,脑子里也成了一团糨糊,到是有个声音在叫着,还要更多些!接
着耳廓边,脖子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热浪,象有什么在轻轻撕磨。我颤抖着,耳
边响着劈劈啪啪的火苗的声音,风大大咧咧地穿行而过,我的身子越来越没力,
只是紧紧攀住他的背。一个巨浪扑了上来,陌生而又难以抗拒的感觉正在全身滋
长,我好象被什么爬满全身,使劲扭动着,想甩开这个渴求又奇怪的感觉。这时,
他突然停止,放开了我。要不是他及时捞住我,我肯定要跌到地上的。
"拉麦呵!"他指着海说道。
"拉麦呵!"我跟着说。
"拉麦呵,拉麦呵。"
这是海的名字么?
风夹带着"撒库拉"的喊声灌进了我的耳朵,我这才知道是有人在下面叫他。
他走到塔边,探出身子,应了几句。
回过来,他看着我,我面朝着他,他的嘴动了动。
可刚好一道阳光刺进我眼睛,风也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终于没听到他说的是什
么。
CUT 5
那天晚上,一个牧师模样的人来到狭小阴暗的灯塔。
他穿着黑袍,胸前挂着一个象牙色木雕十字架,花白的头发和没刮干净的脸,看
上去古板而又滑稽可笑。撒库拉事先把我关在房里,不让我出来。我只好在门缝
里偷瞄。他大可不必如此,反正他们说什么我也听不懂。
他给牧师弄了一杯什么喝的,就安静地坐到一边,也不看他。
那个牧师从进门起就说个没完,唧唧咕咕,极快。开始,撒库拉只是坐在蜡烛边
吸烟,一言不发,后来终于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他清澈响亮的声音混着含糊不
清的音调,还有什么金属器皿当啷的声响。我跑过去,附在门上,一串脚步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