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说带比划,语速很快,目光在几个人脸上来回的蹦,表情里带着强烈的渴望被认同。
“这只是一种手段,我是来带孩子的,不可能也不会伤害到他们,”王老师接着说,“不然也不可能明明知道你们在外面看着,我还敢掏小棍出来,对不对?”
连萧能理解她说的“注意力不集中”,这是所有自闭症状的通病;也能理解她关于“否则不敢掏小棍”的说法;但连萧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丁宣被她敲棍子的画面。
就像二光说的,旁边有人的时候都能直接掏小棍吓唬丁宣,那没人的时候呢?
丁宣见到连萧就会跑过来,这是他从小到大,近乎本能的习惯。
能活活把一个人的本能给“吓唬”成另一种本能,丁宣究竟在这里遭受了什么,连萧想都不敢想。
“这不是你用棍子吓唬他的理由。”连萧一下下攥着丁宣的手,转脸看着王老师,“他是个人,不是动物。”
“没有人不拿这些学生当人,你不要这么敏感。”王老师刚想继续解释,丁宣姑姑又把话截了过去,边说边“乒乒乓乓”收拾着办公桌。
“病就是病,特殊的症状就是要有特殊的手段,这不是你能不能理解的问题。”她今天从进门开始,一直就表现得很浮躁,最后抬眼直勾勾盯着连萧,“你明白吗?”
没等连萧开口,她又收回视线兀自摆摆手:“你今天真的有点儿捣乱了。”
屋里的空气很紧,连萧和丁宣姑姑之间仿佛绷着一条无形的线,只需要一点儿火星,就能“砰”的炸开。
接待员左右看看,轻轻碰一下王老师,给她使了个眼色。
“怪我,是我做得不好。”王老师这会儿反应倒是很快,领悟到了接待员的意思,她向连萧主动开口,接上刚才没说完的话,“但是真的不是为了打孩子,它就是一种方式,因为像他们这种状况,光用说的有时候真的没……”
“你不用跟他解释,该怎么带就怎么带。”丁宣姑姑“刺啦”一声退开凳子站起来,拉过丁宣大步走了出去,“连萧回去吧,我们要上课了。”
丁宣被拽出房门时,扭头冲连萧张张嘴,喊了他一声。
连萧沸腾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只要丁宣挣开他姑姑朝自己迈一步,一步就行,他就什么都不再想不再顾忌不再挣扎,冲过去把丁宣抢走。
但是丁宣没过来,可能是不敢,可能是真的已经认识到自己不属于连萧了,他只是喊了一声,另一只手在裤缝上攥了好几下,一步三回头的被带走了。
交代完王老师继续上课,丁宣姑姑又绷着脸回来,以一种十分认真的口吻,跟连萧说了一些话。
前几句是客套的套话,感谢连萧一家对丁宣这么些年的照顾,说自己不是没良心的人,能记住连家的好。
然后她强调,自己能理解连萧想丁宣,但她觉得连萧真的不该在没跟她提前沟通的情况下,自己跑过来找丁宣,并且闹出这么尴尬的场面。
“你也上大学,不是小孩了连萧,”丁宣姑姑语重心长地看着他,“人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的,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不请自来,我觉得你至少应该尊重我,尊重我们上课的老师。”
“机构里的老师都是我专门请来的,是专业的,对于特殊小孩就是需要一些特殊手段,不是你觉得不行就不行,你想如何就如何。”
“之前咱俩有过一次不愉快,当时我情绪上来没控制好自己,说过不让你见丁宣,回头想想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毕竟你跟丁宣这么些年一直生活在一起,感情深,一下子让你们彻底断了联系也不现实。”
“可现在丁宣明显在好转——我是他亲姑姑,亲姑姑懂吗?我不会害他。”
“既然他在变好,你当了这么多年哥哥,如果想让丁宣更好就该配合我们,而不是这样不清不楚的一通闹,那些试课的家长如果产生误会,你让我们怎么办?”
“连萧我现在很忙,真的很忙,每天都很上火,我现在真的是压着情绪在跟你说话。”
“我只能这么跟你说,如果你以后还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那对不起,我真的不会再让你来见丁宣了。”
丁宣姑姑的嘴张张合合,色泽粘腻的口红黏连着她的嘴角,配合偶尔说激动了喷出来的细小唾沫星,冷不丁产生出了令人反胃的恶心感。
连萧看着她喋喋不休的发言,第一次发觉,原来当一个人的负面情绪:恶心、愤怒,与无能为力纷纷胀满到极致时,是不愿意开口说话的。
“我只有一个问题。”丁宣姑姑停下来后,又过了很久,连萧才调整好语气开口。
丁宣姑姑看着他。
“你在家打过他吗?”连萧问。
丁宣姑姑先是盯了连萧两秒钟,然后她做出一脸被气笑了的表情,使劲转一下椅子,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揉成一个球砸进垃圾桶里。
“连萧,我再跟你说一遍,”她指着连萧,“我是丁宣的亲姑姑,你能不要老把我想成狼外婆吗?”
“别打他,丁宣在我家没挨过打。”连萧说,“也别骂他,别让他害怕。”
后面丁宣姑姑又废了些什么话,连萧统统没往耳朵里听,他留下了自己的小灵通号码,告诉丁宣姑姑,以后他每个月来看丁宣,每隔半个月会给丁宣打电话。
“你妈妈一直都在打,你俩时间尽量统一一下吧。”丁宣姑姑没再多说别的,看看手机号,折两下扔进了抽屉里。
连萧又去门口看了会儿丁宣,上课的还是那个老师,她瞅见连萧整个人都坐直了不少,念字的声音也提高了,生怕丁宣又回头似的。
“挺难受的吧?”从机构出来,二光好一会儿都没敢说话,一直到火车站才小心翼翼地碰碰连萧。
“有什么挣钱快的法子吗。”连萧答非所问。
“啊?”二光愣愣,眼神都紧张了,抓着连萧一通摇,“不是,连萧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着急,但咱可不能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啊!”
连萧被他晃得眼晕,闭了闭眼,无奈地拍开二光。
“我觉得你现在就好好上学吧,毕竟能考上个大学不容易。”二光明白连萧心里不会那么没谱,他就是想调剂一下情绪,见没什么卵用,就抓抓头发又跟上来,“等以后当上医生有收入了,咱想带丁宣回来也有底气不是?”
连萧捏着车票靠在站台柱子上,望着轨道上的枕木出神。
“想什么呢?”二光又杵他一下。
“其实我打过丁宣。我推过他,骂过他,还抠过他的嘴。”连萧在火车驶来的嗡鸣声中,把火车票深深揉进掌心里,“要是知道现在保护不了他,小时候我就该对他好一点。”
连萧抬腿上车了,二光看着他的背影,好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很好了,萧儿。”他只能追上去捏捏连萧的肩,“真的。”
第122章
半个月一通电话,一个月见一面的方式,在连萧和丁宣之间,就这么进行了整整两年。
这两年的时间,在丁宣姑姑和那些老师的口中,丁宣是进步的。
在老爸老妈,甚至二光和周狄眼里也是。
除了连萧。
他们眼中丁宣的进步,首先就是会打招呼了。
每次连萧或者老妈的电话一拨过来,他永远准时在响铃的第三声接起来,用轻轻的声音,一字一顿咬字认真地说:“你好。”
然后听出了连萧的呼吸声,他再开口喊:“连萧。”
连萧和老妈跟他说话,他会用“嗯”、“啊”来应答,给他吃的会说“谢谢,老师”,也会在被批评以后说“对不起”。
很多时候连萧觉得他根本听不懂,也没在听,只是机械的回应而已。但总归不再像以前一样,从脑子到嘴里都只有“连萧”,其余一切的表达只有那句“宣宣爱你”。
他还学会了算数和读书。
以前在周狄妈妈那里丁宣也学过,都是些简单的加减法,能背出最大的算法也只到二十几加十几减十几,现在他能背出九九乘法表,不过仍然还是“背”,真给出道题让他算,丁宣只会走神。
老师带他汇报时,指着课本带他读弟子规百家姓,他也能慢悠悠地跟着咕哝,老师一停下,他也就停下了。
硬要求他对着字读,他要很久才能用模糊的语调说出短短的句子。
连萧每次看着在老师一遍遍软硬兼施的要求下,躲避着所有人的视线、吃力地展示学习成果,都觉得这些全算不上“学习”,而是表演。
除此以外,每次见面的时候,丁宣都变得比上一次见面,更礼貌,同时也跟他们更有距离。
这份距离是让连萧最无法接受的。
——丁宣还是会在见到连萧时盯着他看,还是会把最多的目光和专注都放在他身上,还是会在有机会的时候,过来摸摸他的手,抱一下。
但就到这个程度了。
丁宣现在甚至会在分别的时候,主动跟连萧挥挥手,说“再见”。
“再见。”最近一次见面结束后,丁宣照例挥挥手,朝等在门边的丁宣姑姑靠过去。
“丁宣?”连萧喊住他,一边眉毛不悦地抬了抬。
丁宣转头看看他,连萧朝他张开胳膊:“过来,抱一下。”
丁宣伸出一只脚往前迈了半步,但是立马就顿住了。
他的眼睛转向他姑姑,不知道在确定什么,还是纯粹只想做这个反应,看完他姑姑,他才重新过来,抱了抱连萧。
“再见。”抱完,他又说一遍,朝连萧挥挥手,自觉地回到丁宣姑姑身边。
“哎哟都这么大了,还抱呢?”丁宣姑姑看看他和连萧,又笑着看向老妈。
“从小就这样,”老妈摸摸丁宣的脑袋,“就跟连萧亲,可能腻歪了。”
“不过我们今年都十八岁了,成年了,虚岁都十九了。”老妈说着,也把丁宣搂过去抱一下。
已经不一样了。
连萧看着绕在他姑姑身后自顾自踱步的丁宣,心底的失落黏稠到喉咙都发干。
那天他从丁宣姑姑那里回到学校,已经快晚上八点了。
他没胃口吃饭,不想说话,也不想回寝室听他们叽叽喳喳,脑子里全是丁宣面对他的拥抱迟疑的模样,浑身调动不出一丝情绪。
走到宿舍楼下的小花坛,连萧顿顿脚,又转身向外走,准备去跑两圈。
“连萧!”刚一转身,李明星远远的喊他一声。
连萧顺着声源看过去,他和陈正两个人也刚从外面回来,陈正手里还拎着半桶刚洗完的衣服。
“路上一逮逮两个,你看你弟回来了?”李明星蹦过来拍了连萧一下,又笑着碰碰陈正,“这大哥刚送他弟回学校,送得一肚子委屈。”
连萧扫一眼陈正,他的脸色确实有些疲惫,还走神,被李明星碰完“嗯?”一声抬起头,才看见多了个连萧。
“怎么了?”连萧顺口问。
“说出来你都不能信,”李明星乐得跟鸭子一样,“陈正他弟谈了个小对象,下午来咱们寝室一通显摆,直接给我们陈正哥哥干懵了。”
“这会儿还抑郁着呢。”他说得眉飞色舞,又横起肘子捣了陈正一下。
姚嘉来他们寝室找陈正玩儿,就跟连萧每个月要去看丁宣一样,保持了整整两年。
他弟活泼又不烦人,有时候还知道主动带些吃的零食来,大家都不烦他,每次寝室一起出去吃个饭打个球,都让陈正把他带上一起玩,跟个公共弟弟一样。
连萧的小灵通平时基本用不着,也都为陈正关爱弟弟做贡献了。
不过这个月姚嘉不管是打电话还是找陈正的次数都少了许多,陈正主动给他打电话也说不了两句就撂,陈正还一本正经地琢磨过是不是小孩儿叛逆期到了,原来是谈恋爱了。
“挺好啊。”连萧扯起嘴角笑了笑。
“是啊,挺好的事儿,你一下午拉拉个脸干嘛呢,爱答不理的,”李明星对陈正发出强烈指责,“弄得人姚嘉情绪都不高涨了,臭腌菜都没吃几口。”
连萧又仔细看看陈正的神情,微微动了一下眉毛。
“你看他像不像个爹,一脸‘我的大白菜被猪拱了’的衰样。”李明星又冲连萧说,“我长这么大真没见过你俩这样的,老跟弟弟腻乎什么啊,变不变态。”
陈正今天明显没心情搭理李明星,他都一个人往宿舍楼里走几步了,听见李明星最后一句,突然把手里的桶“嘭”地往地上一扔,转身迈回来。
“干嘛啊?”李明星被吓了个激灵,傻杵在原地问。
连萧听见那句“变不变态”时,心底也觉得李明星有些欠揍,但还是眼明手快地往中间挡一下,攥住了陈正蓄着力气的手脖。
“犯不上。”他低声说。
他们宿舍楼对面就是女宿,这个点儿来往的人不少,都听见桶砸地的动静了,一个个正歪着脖子往这边看。
路灯的光从陈正正上方打下来,在他眼窝里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抿嘴盯了李明星一会儿,一震胳膊甩开连萧的手,大步走了。
“不是,他干嘛啊?”李明星跟个二百五一样样的,还梗着脖子冲陈正喊:“你衣服不要了啊?!”
连萧心里正好也烦,没心情继续听李明星闹腾,顺着陈正离开的方向慢悠悠地跟上去。
跟了一段距离,他发现陈正有时候跟他挺像的,比如现在,跟连萧刚才的计划一样,明显是在朝运动场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