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殊禹说:“可以。”
三吊钱只是定金,毛胜收了钱列个字据给他们便是,等他们拿了剩下的十多两银子过来,就得找里长和村里的老人公正一下了,毕竟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毛胜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字据写好拿给宋殊禹过目。
宋殊禹接过字据看了片刻,才对柳玉点了下头。
虽然柳玉仍旧有些犹豫,但犹豫过后,他还是信了宋殊禹把三吊钱递了出去。
毛胜拿过三吊钱飞快地清点了一遍,收下钱后,他想起刚刚的事,惊讶地看了眼宋殊禹:“小兄弟还会认字?”
宋殊禹回:“认得一些。”
“看来是上过学堂的人。”毛胜一边收拾桌上的笔墨一边说,“指不定你家里还是哪个大户人家,没了记忆被困在我们村里真是浪费人才啊,估计你家人都找你找疯了。”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毛胜还以为他们没听见自己在说话,抬头一看,才发现柳玉已经出了屋子,正把字据举在阳光底下仔细地看,只有宋殊禹还站在桌前,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毛胜:“……”
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可他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啊!
在宋殊禹沉默的注视下,毛胜头皮发麻,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他不得不停下正在收拾的双手,站直身体,很小声地问了句:“小兄弟可有什么要说的?”
宋殊禹说:“没有。”
毛胜舔了舔唇:“那——”
“那我们告辞了。”宋殊禹扯了下嘴角,看似在笑,可他眼里并无多少笑意,“修房一事便有劳大叔了。”
毛胜赶紧摆手:“小兄弟客气了。”
直到宋殊禹转身走出屋子,卡在毛胜喉咙里的一口气才慢慢地吐了出来,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看着柳玉和宋殊禹一同离开的背影,突然生出些许后怕。
那个小兄弟方才看着他的眼神——
是真的吓人啊。
柳玉看着那么文文弱弱,也不知如何和那个小兄弟相处起来的,若是他整天和那个小兄弟处在一个屋檐下,怕是时刻都要提心吊胆。
不过话说回来,柳玉和那个小兄弟之间何时变得如此要好了?三吊钱说给就给,柳玉当真把那个小兄弟当成一家人了?
毛胜摸了摸下巴,心里奇怪极了。
……
柳玉等字据上墨水晾干后,便把字据折叠起来放进胸口的衣衫间,准备等回家后再把字据保存在匣子里。
落日西沉,暗黄的余晖布满半边天空,一块块厚重的云在天边飘浮,被余晖映成渐变的灰黑色。
玉潭村的树木低矮,房屋藏在树木之间,放眼望去,便能看见朝着地平线无限延伸的半黑半亮的天空。
这些景象在桐溪县里是看不到的。
桐溪县和玉潭村远远不同,县里的房屋修建得井然有序,街道穿梭其中,站在街道上,只能看见来来往往的路人以及街道两边的风景。
柳玉和宋殊禹沿着小道往前走,秋天的风不热不冷,吹拂在他们身上,丝丝凉意叫人一阵舒爽。
真是秋高气爽。
柳玉的头发全部包在脑后,只有两三缕散落的碎发从耳畔和额前垂落,随风摆动。
宋殊禹转头看着柳玉,忽然想起他很少见到柳玉把头发全部放下来的样子,最初他和柳玉同床而眠时,倒是见过几次,柳玉睡觉时为了方便,都会把头发散下来。
但后来就没再见过了。
因为他和柳玉已经分床而眠,柳玉睡得比他晚、起得比他早,他甚至从没见过柳玉躺在堂屋那张床上的时候。
“甄大哥。”柳玉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只见柳玉不知何时也转过头来,歪着脑袋,认真问道,“你说你有法子,是不是和昨天在县上发生的事有关?”
宋殊禹的目光集中在柳玉那双漂亮的圆眼睛上,他发现柳玉其实很聪明,也很敏感,但可能是柳玉没把人心想得太坏的缘故,即便有了危机意识,也还是会被人欺负。
这一刻,宋殊禹很想摸一摸柳玉的脑袋。
他这么想着,便这么做了,抬手放在柳玉的脑袋上。
柳玉停下脚步,面朝着他,一脸疑惑地看向他,似乎以为他有话要说。
宋殊禹摸了摸柳玉的脑袋。
柳玉不仅没有挣扎,连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依然在非常耐心等待着他说话。
于是宋殊禹开口:“的确和那件事有关。”
柳玉惊讶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担忧和害怕,他连忙劝道:“甄大哥,房子可以我们先不修,但你别做傻事呀!”
“放心。”宋殊禹放下手,语气平缓地说,“我只是叫他们帮忙拿回一些东西罢了,若是那些东西能顺利拿回来,修房的钱也就不在话下。”
柳玉立即听出了宋殊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他问:“若是拿不回来呢?”
宋殊禹轻轻一笑:“那便把我那个扳指卖了,它并非只值二十两。”
“怎么能卖那个扳指呢,它是——”柳玉说到一半,话音一顿,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宋殊禹,“甄大哥,你恢复记忆了?!”
宋殊禹说:“又想起来了一些,但没有完全恢复记忆。”
“那也快了!”柳玉发自内心地为宋殊禹感到高兴,“甄大哥,太好了,等你恢复记忆后就能回家和家人团聚了!”
宋殊禹只是笑,没有说话。
柳玉有不少想问的话,可宋殊禹没说,他便知道宋殊禹不想说,因此他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比如宋殊禹叫邵文鸿和他那个亲戚帮忙拿回什么东西?
比如宋殊禹的记忆恢复到了哪种程度?
又比如宋殊禹有没有想起那个害他性命的人到底是谁?
可宋殊禹都不想说。
想到这些,柳玉竟然有些失落,走着走着,他用脚踢开路边的石子,看着石子咕噜咕噜地滚到旁边的田里,他的心湖里也宛若落了一颗石子,有涟漪荡开,使他无法平静。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刚认识宋殊禹的时候,宋殊禹比这会儿冷漠多了,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仿佛把他隔在了一层高高的篱笆外面。
可那个时候的他都没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
接下来的路上,两人好像达到了某种默契,都各有所思,没有说话。
直到途经一片树林,柳玉偶然间发现了什么,眼前蓦地一亮,他让宋殊禹等等,自个儿迈开步子跑到树林边上。
宋殊禹跟过去,就看见柳玉垫着脚、伸长了双手从一条往下垂着的树枝上捋了一把野果子下来。
“甄大哥!”柳玉脸上一扫之前的郁闷,开心地对宋殊禹招了招手,“这里有万寿果,你可以过来帮我拿一下吗?”
宋殊禹走过去,抬起手。
柳玉把刚捋下来的万寿果全部放到宋殊禹手里。
宋殊禹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万寿果,他认出了这种东西,可用于醒酒安神,适用于睡眠不佳以及饮酒之人,常有大夫把它当做药材使用。
不过看柳玉的反应,估计把它当成普通的野果子了。
柳玉毫不客气,仗着自个儿力气大,一只手拽着树枝往下扯,另一只手极为迅速地从枝头捋了一把又一把的万寿果。
宋殊禹的双手捧不住太多万寿果,索性脱下外衣,让柳玉把万寿果全部扔进外衣里。
最后,外衣都快兜不住了。
柳玉拿起一个万寿果,用手随意擦了擦,接着就往嘴里放。
他只咬了一半,咀嚼之后咽下,顿时开心得嘴角都快翘上天了,又把剩下一半吃掉。
“好甜呀。”柳玉从宋殊禹捧着的外衣里拿起另外一个万寿果,更仔细地用手擦了擦,递到宋殊禹嘴边,“甄大哥,你尝尝。”
宋殊禹的目光在嘴边这个万寿果上停了一会儿。
他想到这个万寿果还没用水清洗。
而且都是长在路边的野果子,人人都能将之采摘,还不确定有没有人对它们动过手脚。
他潜意识里有些排斥,可抬眸对上柳玉眼巴巴望着他的期待表情,突然间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张开嘴。
柳玉赶紧把万寿果放进他嘴里,收回手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
柳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宋殊禹的嘴唇,他将手背在身后,指尖在拇指上捻了捻,像是要把残留在上面的触感捻掉一般,却越捻越烫。
连带着他的脸颊都烧了起来。
“好吃吗?”
宋殊禹似乎把他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点头说道:“果然很甜。”
第38章 不高兴随你(2合1)
回到家,柳玉先做了晚饭。
吃完饭把碗筷收拾干净,又把在院子里溜达的鸡鸭赶回笼子里,最后把鸡鸭的食盆洗了、院子里的鸡鸭粪便扫了,做完这些,他才把不久前摘来的万寿果全部倒进装了清水的盆里。
宋殊禹的外衣上沾了不少尘土,自然穿不得了。
柳玉拎着外衣抖了抖,尘土是抖掉了,可留在上面的一些痕迹需要用水清洗才行,也不知能否洗掉。
他拿起外衣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确定那些痕迹能够用水清洗,才放下心来,转头对坐在长条凳上看着他的宋殊禹笑了笑。
“赶明儿我就把你的衣服拿去河边洗了,还有昨天换下来的床单被褥,正好一起洗了。”说完,他不忘叮嘱宋殊禹,“甄大哥,你的衣服比我的衣服贵多了,还是新买的呢,以后不要这样折腾衣服了,可以用我的衣服来装万寿果。”
宋殊禹闻言起身,走过来看了眼外衣上的痕迹:“很难洗吗?”
“应该可以洗掉。”柳玉说完,小心翼翼地把外衣折叠起来,放在长条凳上,接着脱了自己的外衣,很是随意地搭在长条凳的另一边。
他挽起衣袖,弯腰抱着盆子往外走。
外头的天早已黑了,屋里的灯光照不到外面,因此柳玉没走多远,只跨过了门槛便把盆子放到地上。
他刚要转身回去,就见宋殊禹递了一张小板凳过来。
相处这么久,很多时候宋殊禹都能猜到他要做什么。
“谢谢甄大哥。”柳玉拿过小板凳,坐到盆子前,开始清洗泡在水里的万寿果。
不一会儿,身后响起宋殊禹的脚步声,似是朝卧房去了,柳玉以为宋殊禹准备睡了,可没等多久,脚步声再次响起,宋殊禹又从卧房出来了。
随即是拉开长条凳的声音以及其他窸窸窣窣的声音。
柳玉奇怪地扭头一看,只见宋殊禹把放在卧房里的笔墨和上次去书肆买的书籍都拿了出来,平整地铺放在桌子上。
原本放在桌子上的陶罐和茶具则全部被放到了旁边的柜子上。
宋殊禹将油灯推到桌子一角,端起茶杯往砚台里倒了一些水,安安静静地开始磨墨。
柳玉看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以前宋殊禹休息得早,他还在干活时,宋殊禹就被他催着躺到床上了,现在宋殊禹的伤势好了大半,也不用成天在床上躺着了,闲暇之时做点什么,他都不会过多干预。
他们摘了太多的万寿果回来,一时半会儿根本清洗不完,毕竟是打算送出去的东西,只清洗一遍根本不够。
于是柳玉这么一忙活就是小半个时辰。
夜色渐深,他清洗完了最后一遍万寿果,端起盆子去篱笆前把水倒掉,放在堂屋里晾上一宿,等明天把水晾干了便能拿来送人了。
桌前的宋殊禹还没忙完,仍在认真地写着什么。
被风吹得微微摇曳的火光映在宋殊禹的半张脸上,那张脸原本轮廓分明,看着冷硬又漠然,却在这个时候貌似变得柔和了不少。
柳玉把手上的水往身上擦了擦,走到和宋殊禹相对的另一边桌前。
他仗着宋殊禹没有抬头,悄悄盯着宋殊禹的脸看,直到宋殊禹写完一列字后将笔尖一抬,他才做贼心虚一般赶紧把目光移到宋殊禹面前写了许多字的宣纸上。
宋殊禹又在抄书了。
并且他抄书的速度很快,从昨晚到今晚总共抄了一个时辰不到,就抄了四张半的宣纸,哪怕速度这般快,他写出来的字也极为好看,行云流水,笔锋可见轻重缓急。
虽然柳玉看不懂宋殊禹在写什么,但也觉得看宋殊禹写字是一种享受,难怪县上那些才子书生的字画能卖上几两到几十两不等的银子了。
柳玉正看得入神,宋殊禹又写完了一列字,他抬头看了柳玉一眼:“你的事做完了吗?”
“啊?”柳玉恍然回神,点了点头,“都做完了。”
宋殊禹说:“坐。”
柳玉听话地坐到面前的长条凳上。
宋殊禹沉默了下,像是感到无奈,他扯起嘴角笑了笑,伸手拉开身旁的长条凳,说:“我是说坐这边来。”
柳玉哦了一声,连忙起身坐到那张长条凳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拉近,似乎连对方的呼吸都变得有温度起来,柳玉坐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有些局促的样子。
宋殊禹将写了的两张宣纸放到桌子的另一侧晾干,又弯腰拿过之前柳玉搭在另一张长条凳上的衣服,反手递给柳玉。
“夜里凉,把衣服穿上。”
“好。”柳玉接过衣服,乖乖穿上。
宋殊禹重新拿了一个画本和一张对半折叠的宣纸,放在他和柳玉之间的桌上,画本和宣纸的方向都对着他们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