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程素月上前拉住他,“别为难这几位官爷,我们就绕去下一座城吧,在那休整几天,等着赤霞城重开便是。”
她模样俊俏,声音也好听,官兵见到漂亮姑娘,态度总算有了些许好转:“咱们也是奉命行事,犯不着故意为难谁。得,那你们就走小路去下一座城,不过想等赤霞城重开,几天怕是远远不够。”
程素月问:“那我们得等多久?”
官兵摇头:“不好说,照我看,至少得按三个月来,所以你们最好还是从哪来的回哪去,也别干等着了,否则光住店都是一笔大开销。”
程素月并未听从他的建议,道谢完,依旧指挥车队顺着小路的方向走,官兵也没阻拦。柳弦安掀开车帘往外看,见这条路修得十分平整宽阔,又走了一阵,前方果然出现了茶棚,也是由官兵在经营。
高林上前问价,茶水一个铜板一大壶,算不得宰客,不过要是在这种地方还开出天价,往来过客吃了亏,免不了要抱怨到别处,反倒容易惹出事端,薄利多销确实是最省事的安排。
路上一直有官兵巡逻,山道尽头,则是另一片幽深密林,只要穿过去,就算彻底离开了赤霞城的辖区。
程素月道:“那姓石的在别处没本事,对于送客和敛财,倒是计划缜密得很。”
高林在林中找了块干燥的空地,命众人就地安营,准备入夜后亲自去城中一探究竟。
柳弦安从马车里钻出来:“高副将。”
高林走到他跟前:“柳二公子有事?”
“嗯。”柳弦安点头,“赤霞城目前一切未知,若瘟疫当真凶猛,高副将就这么闯进去,怕是会有危险,不如带我一同前往。”
他态度真诚,所提出来的要求也合理,但高林一来要保护好柳庄主的儿子,二来也对柳弦安能否治疗瘟疫确实存有几分疑虑,便寻了个借口,说自己只是暗探,会速去速归,时间短,绝不会出什么乱子,自然也没必要与神医同行。
“那好吧。”柳弦安没强求,不过在离开前仍尽职提醒,十五年前南边有过一场瘟疫,只要沾到就是满身长疮,哪怕垫着三四层布巾也无效,还有二十一年前的野旷村,村民相互聊几句天也会传染,此外另有擦肩走过的、同住一院的、在一条溪里洗过手的、在一座庙里上过香的……都有可能生病,总之高副将千万小心,我就先回马车睡觉了。
“等等!”高林听得有些许崩溃,“用三四层布巾隔着口鼻都没用,那我还要怎么小心?”
“不知道。”柳弦安如实说,“怎么治,得看具体是哪种病,先前阿宁备的药丸也只能防最常见的几种瘟疫,做不到包治百病,所以我才提议,此行最好能带上我。”
“这……”高林陷入为难。
“本王随你一道进城。”身后传来梁戍的声音。
“王爷,万万不可。”高林急忙劝阻,“那城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鬼样子,属下独自前去便可,王爷如何能与——”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哦,原来不是要和我一起去”。
梁戍看着柳弦安,又重复了一遍:“今晚子时,我带你进城。”
“好。”柳弦安答应,“那就子时。”
于是高林就又开始操心,他真的很难不操心。按照以往惯例,夜探这种事一般都是自己与阿妹去做,怎么这回有了柳二公子,王爷突然就来了兴致,真的不是另一种找乐子的方式吗?而且控制瘟疫,总是越有经验的大夫越稳妥,最好能年过半百,白胡子一路拖到胸,那就再令人安心不过了,像柳弦安……他还真放心不下。
不过再不放心也没辙,骁王殿下不可能听他的,柳二公子一样不会听他的,高林后来还去找了阿宁,试图曲线救国,让他出面劝劝,结果小厮一脸医者大义,铿锵有力地表示:“白鹤山庄出来的弟子,只会迎难而上,哪里有躲着瘟疫走的道理?不单单是我家公子,将来我也是要一起进城治病的,还请高副将以后不要再提出这种无理要求。”
就这么站在道德制高点,硬生生把高林给惭愧走了。
程素月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哥:“咱王爷什么时候做过没把握的事?你瞎紧张什么。”
“有把握,也是在战场上的把握,在朝廷里的把握,疫情是想握就能握住的吗?况且王爷先前又没赈过这种灾。”高林打发她,“去,你再劝劝。”
“我才不劝,我觉得柳二公子挺厉害的,一定能有办法。”程素月不愿意动弹,“你也少管闲事了,晚上等着接应便是。”
高副将四处碰壁,心力交瘁。
怎么也没个人能理解自己。
夜幕再度降临。
子时,露水凝出一片蒸腾的白雾,林间幽寂。
柳弦安将自己那匹枣红小马牵出来,用刷子刷了刷毛,又喂了半块香喷喷的黄豆萝卜饼。
梁戍问:“你就准备骑它?”
柳弦安点头。
他只有这一匹马。
骁王殿下的黑色神驹此时也踱步过来,身形差不多是小母马的两倍大,鼻孔外翻,膘肥体键,长着一副日行千里的绝世霸王模样。于是柳弦安又歉意地说:“我这匹马跑得比较慢,路上可能会耽搁一点时……哎!”
梁戍单手拎着人,一起跨上马背。
玄蛟长嘶腾空,不等主人驱使,便卷起山风向远处疾驰,四蹄如铁,将沿途月色踏得粉碎。
阿宁被这套行云流水的土匪手法给看呆了,张嘴愣了半天,反应过来之后,赶紧追两步喊:“公子,你还没带披风!”
柳弦安自然是没听到的,他被颠簸得几乎跌下马背,哪里还顾得上披风,只来得及用双手抓紧鞍上的扶把,有些失措地回过头。
梁戍用余光瞥见,心情再度舒畅,他微微压低身形,用靴底一踢马腹,速度越发快如雷电。
玄蛟过处,草丛里的流萤被整群惊飞,它们在空中汇聚翻腾,忽而如缎带绕在两人身侧,忽而又被风吹得落了满山,拂树生花,熠熠娟娟。
高林在远处看着这梦一般的夏夜绮景,心想那些宫廷画师的画都算个屁,他用手臂一捣妹妹:“月啊,你说咱王爷与柳二公子待久了,会不会也变得仙气飘飘?”
“王爷本来就是神仙。”程素月啃了口野果,“他这些年超度的人难道还算少?”
阿宁在这方面单纯如纸,听到了就惊奇地问:“王爷居然还懂佛法?”
高林一噎,赶紧谦虚:“不多,就一点点。”
至于具体是多少,大概刚好够在战场上踏着尸山血海,送对面的人赶个吉时投胎。
第10章
夏夜的山风依旧极冷,湿雾成团。
柳弦安的手指在马鞍处扶了没一会,就被吹得关节刺疼,简直像是有人在拿着冰针扎,于是果断将两只手都缩回来,相互揉搓活血。
而玄蛟此刻仍在飞驰,他手一松,身体自然就失去了平衡,梁戍眼看着人要往下倒,不得已伸手拖了一把。柳弦安指骨僵硬,是坚决不肯再受风吹的,于是他顺势向后一靠,将重心全部交给骁王殿下,自己则是左手揣右手,脖子一缩,活像只偷懒的金丝小猴。
梁戍不悦:“坐直。”
柳弦安听而不闻,迅速把自己放逐到虚无幻境中,无视无听无思虑营营,顺便还把眼睛给闭上了。反正他的脑海里有万千重精彩世界,随便找个角落往里一蹲,也够旁人在外头大呼小叫地喊上好一阵子。
当然,梁戍是不会像阿宁那样,扯起嗓子喊公子起床的。事实上这还是此生头一回,有人居然胆敢不知死活地靠在骁王殿下怀里,并且赶都赶不走。外界那些杀人如麻的血腥传闻似乎完全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还是说当真如此不负懒名,宁可死,也不愿吃苦骑马?
梁戍不动声色,手下一松力。
柳弦安果然又向着一侧直直倒去,揣起手、闭着眼、上半身岿然不动、成仙飞升的那种倒。
在即将触地的一刹那,梁戍一把将他重新拉回身前。
“驾!”
玄蛟一路踏风,最终停在山腰一处岔道口,而在不远处,赤霞城的城墙已经于薄雾中隐约现出轮廓。
梁戍翻身下马,柳弦安也“恰好”醒了,跟着跳到地上。他从口袋中取出两条被药物熏蒸过的布巾,可以用来掩住口鼻。梁戍接过一条,见对方一直在看自己,便问:“有事?”
柳二公子抿嘴摇头。
但有时摇头并不一定代表没事,也可能是有事而不想说,梁戍不懂这一趟马骑下来,怎么就给他骑出了这种看穿一切的高人眼神,便又皱眉问了一次:“你到底在笑什么?”
“没什么。”柳弦安先慢条斯理地整理好布巾,又在脑后系紧,“只不过这回终于数清了王爷的心跳,沉稳平缓,那旧伤不打紧,往后可以让高副将和程姑娘不必过于忧虑。”
梁戍:“……”
他忘了。
所以在来时路上,这人一直坐姿笔直贴在自己胸前,双眼半闭老僧入定,看起来与世无求,其实是偷偷摸摸数了一路心跳?
真是岂有此理!
柳弦安抬起头:“王……唔!”
他整个人毫无防备地骤然飞起,在空中转了个圈,嘴巴也被牢牢捂住,发不出一丝声音,天旋地转间,人已经半俯在了一块巨石上。
梁戍牢牢压制着他,放低声音命令:“藏好,有人。”
有人?柳弦安心脏“砰砰”跳着,他稍微定了定神,闭眼细辨,果然有脚步声正在越来越近。
“咚,咚。”
片刻之后,又听“哗啦啦”一声,从林子里钻出来一名男子,身材魁梧,猎户打扮,背上有弓箭长刀,左手拎捕兽夹,右手提三只野鸡,腰间还系了个不断滴血的麻袋,看起来收获颇丰。
他并未往四周多看,只管脚步匆匆地往山下跑,像是着急赶路,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柳弦安猜测:“会不会是城里的百姓,因为吃不上饭,所以冒险进山打猎?”
梁戍道:“跟上他。”
柳弦安点点头,站起来往前颠颠小跑两步,衣摆被风吹得到处乱飘,差点挂在一根树枝上。
梁戍懒得多言,单手揽住他的腰,将人往肩头一架,纵身就朝山下飞掠。
“啊!”
“别叫!”
也就一并略了心跳与不跳的话题。
“咳咳!”柳弦安的肚子被他硬邦邦的肩膀顶着,差点将五脏六腑都压扁,为了能给自己争取一丝呼吸的空间,他不得不用双手费力地抓住对方的衣服,使劲将上半身往起抬,下巴也仰着,像一尾倒霉大白鱼,正拼了命地挣扎。
梁戍无视他的扭动,反倒越发收紧臂膀,直到耳边传来有气无力一句细弱提醒:“我要吐了。”
才终于松开手。
柳弦安踉踉跄跄跌到地上,单手扶树弯下腰,缓了大半天的气,再抬头时,双眼含泪脸颊苍白,汗湿的碎发贴在额头,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缕单薄小魂儿。
不过天地良心,梁戍这回当真不是有意为之,所以此时内心也很诧异。但诧异归诧异,骁王殿下是一定不会反思的,只会冷而贵地将人拎起站直,大发慈悲地说一句:“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柳弦安回过身,这才发现原来城门就在不远处。
他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那名猎户被浓厚的雾气笼罩着,只剩一片模糊黑影在前行,看起来飘飘忽忽如同鬼魅。城墙顶上落了几只黑鸦,这时亦扯起嗓子叫得四野悲凉。回声穿凉风,两串残破灯笼被吹得来回摇晃,似乎所有关于这座城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惊悚诡异。
猎户并没有觉察到背后有人盯梢,他熟门熟路地绕城门口,“哐哐哐”敲击三下,就侧身挤了进去。
门很快就重新被关上了。
梁戍带着柳弦安,三两步跃上城墙,又似风影轻盈飘落在地。这一回他的手法比较像个人,可能是怕对方当真吐在自己身上。而柳二公子的体验感也极佳,甚至觉得方才那一飞掠十分潇洒,他的思想虽然常常自由往来天地间,但身体还是头一回如此切实地高高离开地面,在那一瞬间,景物变幻,清风灌了满袖满衫。
可惜就是时机不对,精神依旧被囹于红尘里,无暇乘物游心。
一进城,空气里的药味立刻变得浓而不散。柳弦安短暂地摘下布巾,仔细一嗅,道:“都是些清热解毒,镇咳平喘的常见药材,和阿宁在路上所备的差不多。不过这城里的情形——”他扭头往周围看了一圈,“倒是比我猜想的要好上不止一分。”
街道依旧是整洁的,更没有成群结队的老鼠与横七竖八的尸体,也听不见痛苦的呻吟和哭泣,和医书里记载的几场大疫截然不同。要不是随处可见的药渣与石灰,空气里的醋味,还有街道两边挂着的送瘟彩纸,这里真就是一座极为正常普通的城。
柳弦安又问:“那名猎户不见了吗?”
梁戍拉住他的手臂,侧身穿过另一条小巷,就见猎户正从不远处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将腰间的猎物解下来,对着左手边一处矮墙奋力一抛,“咚咚”三两声,野鸡落入院中,他也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转身继续奔向另一头,最后钻进了一间大杂院里,就着角落一盆凉水草草洗脸擦身,回房歇了。
“所以这里才是他的家。”柳弦安说完又有些不解,“他不是为了自己去打猎,可方才那处院子看着破旧,又不像能雇得起猎人的富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