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玉佩陪伴了他四年,是戍骨城那段孤寒日子里的念想。
季别云垂眸看着灯笼里孤单的烛火,突然间觉得,那枚玉佩所代表的念想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丢了就丢了吧,活下去不再是他的首要目标,他现在有了新的执念。
脚步声从远及近,来者走路很是平稳,只凭脚步便能推断出此人心境十分平和。他睁开眼,果然看见了观尘。僧人手中多了一封薄薄的信,走近了他才发觉信封已经泛黄。
“灵东寺这些年陆陆续续走了不少僧众,他们留下的东西都收在一个房间里了。贫僧方才去找了找,正好找到了这个。”
季别云接过那封信,在莹莹烛火下,信封上的“慧知留”三字尤为醒目。
内里只有一张信纸,上面的笔迹太过熟悉,清秀却略显稚拙。慧知只留了短短数语,大意说他云游四海去了,若有朝一日自己能看见,也不必挂牵。
若说刚才听了观尘的解释之后,季别云心中有七分相信,此刻见了这封明显有岁月痕迹的信,他再无怀疑了。
还好,还好,小和尚没有被牵连。
无论他如今是在云游还是已经还俗,季别云心中都无憾了。只当做幼时旧友举家搬迁,念着昔日情谊就好,也不必再去追寻。
他不由得露出了个真心实意的笑,就信纸重新叠好放回信封中,递还给观尘。
“谢谢师父,解了我一个困惑,这封信还是留在灵东寺吧。”
僧人没有拒绝,只妥帖收下。
季别云解除怀疑之后再看观尘,便没有再带上那层故人的影子。这么一看……这和尚还真的挺有佛相,说不准是京城来的得道高僧。
自己既然要去宸京,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观尘大师,”他换了个称呼,笑着抬头凑近了一些,“不如帮人帮到底?”
后面半句“送佛送到西”他没说出来,毕竟自己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不能毁了佛祖清誉。
观尘果然低头看向他,两人一站一坐,观尘却没有半点凌驾俯视的姿态,反而是坐着的季别云显得更加轻浮狂妄一些。
“先前大师说自己从京中来,想烦请大师告知,京城之中可有什么适合我的谋生之路?”
观尘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却认真想了想,继而答道:“贫僧在京中有一好友,府里正缺侍卫。施主会些功夫,若想进京的话或许可以一试。不过灵东寺修缮还需一段时日,最迟下月中旬竣工,到时候施主可随贫僧一同返京,贫僧才好将施主引荐过去。”
季别云有些惊讶于他的坦荡,对着这玉菩萨似的人,将心中“好巧”二字压了下去。
他将灯笼抬得高些,方便让自己脸上的笑意让观尘清楚看见。
“好菩萨,你的恩情我记下了。”
面目慈悲的僧人行了一礼,纠正道:“菩萨能度一切苦厄,贫僧不是。”
说罢便准备转身离开,不过两步之后又转过身来。
季别云以为他是要拿灯笼,连忙伸手递过去,不料对方垂眼平静道:“外面山匪横行,官府正在追查。施主这几日就不要出去,也不要在香客前露面了。”
这回说完之后是真的离开了,那盏灯笼也真的没拿走,似乎是有意送给他。
季别云怔愣了片刻,突然回过味来。
他杀了的那些人应该早就被人发现了,官府不会置之不理。但那日雪大,掩盖了不少痕迹,故而多半查不到这里。观尘的意思是……那些人被官府定义成了山匪?
这样的结果倒是能给他省去不少麻烦,只是他不确定这和尚到底知道多少。
思及昨日初见的场景,自己那副仿佛从阎罗殿走出来的模样,换做其他人撞见了,兴许会被吓得扭头就跑。观尘即使表现得平静,也定然会猜疑吧。
但如今又对他如此友善,全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季别云既然猜不透,索性也不猜了,提着灯笼走回房中。
回房之后,他在角落里发现了自己之前那身衣服。拿开被血污和刀痕毁了的衣裳,下面果然放着他的文牒。他出神了片刻才又一次打开,垂眼看去。
季家十口人,有九个名字都被划去,只剩最后一个名字——季遥。
他盯着文牒看了好一会儿,被一丝凉风吹得身体发冷,抬头才发觉窗户开了一道缝。
一个念头莫名出现在脑海中,若是等到灵东寺修缮完毕,那冬天也应该结束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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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宸京
一旬后。
宸京一处私宅内,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在下人簇拥下回到府中,刚换上常服便有人上前通报消息。
他斜眼瞧了瞧,见是负责南边之事的人,便先开口问道:“找到没有?”
那人一听,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把腰弯得更低了一些,“回主子,尚且还没有找到,我之后一定再派……”
“行了,闭嘴吧。”男人理了理腰带,再开口时带了三分怒意,“那么多人竟然敌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竖子,该说那柳家崽子厉害,还是你们太废物?”
被骂也不敢还嘴,那人犹豫片刻后又说:“小的觉得有些奇怪,虽说那日雪下得很大,但路面上的痕迹不至于消失得那么二净。后面的人赶到时,雪地上连个浅浅的脚印都看不见……小的猜测,柳云景身边应该还有其他人在帮他。”
中年男人的动作顿了顿,略一思忖后转头唤来另一个下人,吩咐道:“你去那边知会一声,就说柳家崽子背后还有其他势力。”
下人点头应下,转身离开了。
“行了,你也走吧。”
男人穿戴整齐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刺眼的阳光迎面打下来,他不适应般眯了眯眼。脚步一转,却往后院去了。
今日宸京春光明媚,又无甚公事缠身,不如带夫人和几个孩子去郊外踏青。
*
季别云推开房门。难得一见的阳光直直照射下来,晃得他伸手挡了一下眼睛。小院里的积雪已经全部融化了,不远处刚修缮好的佛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再转过头时,便将童年的那份记忆抛之脑后。
从偏门出去,一架还算宽敞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车夫竟然是妙慈那小沙弥,挽着缰绳的手法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一见到他便笑得眯起眼睛,朝他挥手:“施主快上来吧,趁着天气好,我们早些出发!”
季别云被他的好心情感染,也笑了笑。没有质疑妙慈会不会驾车,直接轻轻一跃便上了马车。他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已经不妨碍行动了。
刚掀开灰色的车帘,便瞧见了一尊不动如山的玉菩萨。菩萨缓缓睁开双眼,语气平淡道:“施主的伤可好了?”
“当然,我可不是那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人。”说罢还故意看了和尚一眼,就差指名道姓了。
经过这十来天相处,二人已渐渐熟悉起来。虽然观尘对谁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但季别云已经看透了他面冷心热,相处时也就不再拘泥于礼数。
他刚才的挑衅只是玩笑话,也知道观尘听得出来,即便是听不出来也不会与他计较。
如他所料,和尚也只是捻了捻手中的佛珠,朝他淡然一笑,“看来是恢复得很不错。”
季别云极其难得看见观尘的笑,这会儿倒真有些挪不开眼。不因为别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能见着美人一笑,他一天的好心情便有了一半。
这样的人竟然做了和尚,据说还是京中颇为有名的高僧。也不怕往大雄宝殿门口一站,来烧香拜佛的全都是一些心猿意马之人,心里眼里都不是殿内的佛祖了。
他倒不是认可红颜祸水之类的歪道理。只是在想,佛祖真是好福气,能有这么一个内外兼修之人,日日夜夜地念叨着他老人家。
季别云越想越觉得自己酸兮兮的,不由得自嘲一哂,掀开帘子看风景去了。
这是他十多天来第一次出寺院,也是回到灵州之后,第一次正大光明地打量这座城。
他们不进城门,从外面一条路绕到北边去。一路上风景秀美,不少树都发了新芽,打眼望去,树林的颜色嫩了不少。
“官府查不出那群匪徒的身份,也找不到截杀匪徒之人,此案便不了了之了。”观尘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响起,仿佛在说一件与他们都无关的事情。
季别云收回视线,看向和尚几乎没有改变过的神情,但他偏偏看懂了,对方是在等自己一个交代。
毕竟观尘是慈悲为怀的出家人,而他一个杀生之人,就算自己觉得没有错,也得给观尘一个解释才好。
“是我杀的。”他直视观尘的眼睛,坦坦荡荡,“但也是他们先要取我性命,你相信吗?”
见和尚一时间沉默,他便半开玩笑地说:“我不是出家人,也不能犯杀戒?”
观尘无悲无喜道:“愿意相信与真的相信是两件事,施主想听贫僧说哪一种?”
季别云自然是说不过这和尚的,笑着骂道:“你们和尚都惯会打机锋的。”
僧人倏然合上双眼,又开始闭目养神,只低声念了一句佛号。
*
在季别云的过往印象中,出家人的行事风格都难免不慌不忙,做什么都慢慢悠悠的。本以为观尘这种得道高僧会不一样,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花了十五天才走到京畿。
还剩一程路,他们也不急着赶到,就先在最近的枫石县歇歇脚。
此番进京谋生,季别云身上还穿着观尘送给他的衣裳,虽然干净,但拿给他时就已洗得发白,如今更是不少地方都开了线。毕竟要去见观尘的友人,他怕这身会失了礼数,故而在枫石县买了两身新衣裳。
季别云换衣服时,妙慈就与他师兄在外面等着。
小沙弥一脸雀跃地左看右看,从店铺外面的车马看到店里的那些布料绸缎。他平日待在寺里无聊极了,又难得出来玩,眼见就快要走回宸京,心中满是不舍。
正在乱瞧时,突然见着一位俊俏的少年公子走了出来,定睛一看才发觉原来是季施主。
季别云换上了一身天青色的窄袖袍衫,外面搭了一件鸦青轻裘来御寒。若说以前妙慈觉得季施主外表有些冷硬,如今再看,那张脸被衬得明朗柔和了许多。
他回头拉了拉自己师兄的衣袖,兴奋道:“师兄你快看,小心认不出了。”
观尘的目光在季别云身上停留了片刻,没什么波澜。若不是妙慈熟悉自家师兄,都差点看不出观尘短短一瞬的怔愣。
“师兄也差点认不出吧?”
妙慈笑着看向观尘,却只收获了一句严厉的“浮躁”,让他背上冒出一层冷意,顷刻间收了笑容。
季别云自然是不知这边师兄弟发生了什么,他付了银钱,便神色如常地走了过来。
“久等了,走吧。”
他们将马车寄在驿站,买好衣裳之后在街上散步。
这里虽是一座小县城,不过靠近京城,自然比偏远之地的县城气派许多,石板路也宽阔亮堂。
妙慈比之前更加黏着季别云,在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话,观尘默默在他们身后跟着。
“施主,你想不想吃蜜饯?可以让我师兄买点,他这次出门带了不少银子呢。”小沙弥压低声音,笑得一脸讨好,任谁都能猜出是他自己想吃。
都说出门在外不能露财,可眼见着妙慈毫无防备之心,季别云突然想故意逗他,“那你跟我说说,你师兄身上的银两够买多少蜜饯?”
妙慈被他问得突然反应过来,低着头别扭道:“那也没多少……”
季别云越看越觉得这小孩可爱,不仅长得讨喜,性格也单纯直率。忍不住想揉揉他光溜溜的脑袋,却又顾忌出家人的忌讳,只好拍了拍他的手臂。
之后突然转身看向观尘,挑眉道:“大师,借我点银子?”
这一路上的花销大多是观尘负责,季别云刚从戍骨城出来,身上拮据得很,便跟和尚说好就当自己借的,日后必定连本带息地还。
和尚什么也没问就掏出了一个质朴的布袋子,他接过之后才惊觉里面竟然沉甸甸的。
“这么大方?不怕我拿着就跑?”
观尘只摇摇头,“施主要买什么?”
“大家都同行这么久了,就别叫我施主了,显得生分。”他从中拿了几枚铜钱后,便将布袋子还了回去,“既然你比我大不了几岁,算是同辈,叫我的字就行了。”
怎么一言不发给出去的,观尘就怎么沉默地将布袋子收了回来。
“不知季施主要去买什么,贫僧对这里还算熟悉,可以为施主带路。”
季别云听见他执拗不改的称呼,只当他面薄尚且改不了口,笑道:“等着,我马上回来。”
观尘与妙慈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见了些许茫然。
片刻后,少年捧着漏斗状的油纸回来了,一把递给妙慈,“喏,蜜饯,我这叫借花献佛。”
僧人面露无奈,“季施主,妙慈幼时就爱吃甜食,还吃坏过两颗牙,你这样是在纵容他。”
“那两颗坏牙早换下来了!之后我就很少吃甜,你不能剥夺季施主的好意!”小沙弥愤愤地抗议,把糖豆往怀里一藏。
直到他们回到驿站,小沙弥还将糖藏在自己怀里,时时刻刻提防着他那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