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在贤亲王身边多年,自然明白官场险恶的道理,但如今才真正体会到,原来朝堂比岁月还能摧残人。
回到季宅之后,他有眼力见地没跟着季别云和观尘往北边走,只是在离开时无意中瞥见了让人心惊的场景。
在那两人将要转到墙后的一刹那,他看见季别云悄悄伸出了手,扯住了观尘大师的袖子。明明不是什么太过逾矩的动作,可他偏偏瞧出了浓厚的依赖情绪,脑子顷刻间就被震撼得不清醒了。
隐约知道这两人有私情是一回事,真正见识到又是另一回事。他从未见到季别云依赖过任何人,平日里当着众人的面,对观尘大师也不曾表露过,原来私底下竟是这样的……
徐阳在原地怔愣了许久,直到那两人早已走远,他才摇摇头离开。
想来想去,观尘应该是最适合季别云的人了。怀着一种类似于娘家人的私心,即使这两人不被世俗所容,他也希望他们能够走得更长远一些。
这一头,季别云扯住观尘衣袖便不放手了,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僧人身后。他也不说话,只是手上用力,像是生怕僧人离开,连脚步声也显得委委屈屈的。
走到北厢之后,观尘在廊下停住了脚步,转身低头看他。
“还是不开心?”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也开不了口,只好别扭地沉默下去。
“是因为元徽帝而不开心吗?”观尘又问。
倒也不全是。困扰着季别云的烦心事太多了,他几乎数不过来,不只是元徽帝和柳家,还有久别重逢,还有战事和关外那些百姓,以及自己暂且不明白的“爱”。
他头好疼。
纠结了许久,季别云顶着观尘的目光,最后说的却是:“却寒刀差点没洗干净,染了太多血。”
僧人神情自然极了,“那换一把?我认识一位铸剑师,可以托他悄悄给你打一柄更好的刀。”
“不要。”他立刻否决。
“那你想要什么?”
问题再一次被抛给季别云,他紧紧攥着观尘的袖子,废了千辛万苦才开口道:“你抱抱我。”
他不敢看对方的眼神,等了片刻没等来回答,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要求过分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服气,他们已经走到如今,抱一下又怎么了。
季别云不死心地又低着头重复了一遍:“在战场上受伤的时候,我很想你抱抱我,想着想着便觉得又有力气了。”
下一瞬,他被温柔地拥入一个怀抱。观尘避开了他的肩背,一只手搭在他脑后,另一只手轻轻搂住腰肢,像是害怕碰到伤口一般。
季别云被迫靠了上去,感受到熟悉的温度与香气将自己包裹住之后,他悄悄叹了一声。
所谓倦鸟归巢不过如此,他像是回到了该在的地方。
他在观尘怀里闭上了眼睛,喃喃道:“不想努力了,大师还缺弟子吗,我带发修行拜入大师门下好了……我可以帮您敲木鱼,还可以替是名院挑水做饭,对了,还能给大师暖床,这笔买卖划算吧?”
脑袋上那只手不太老实,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发丝。
观尘低声道:“可以收你做关门弟子。”
他笑了出来,“还没开门就关门了?”
“我于佛学一事既无慧根又无造诣,”僧人道,“祸害你一人就够了。”
观尘毫无预兆地将他打横抱起,将他吓了一跳,睁开眼正对上僧人垂下来的目光。
“这里风大,回房再睡。”观尘解释道。
季别云没有反抗,就那样放松地瘫在僧人臂弯。疲倦席卷了整个身体,正慢慢侵吞着他的神智,他努力不闭上双眼,懒懒道:“你怎么这么好啊,观尘……我前段时间老是做一些新的噩梦,梦见你去和佛像过了,不要我了。”
他听见耳边的的胸膛传来一声闷闷的笑,“那你怎么没梦见自己抛弃我?”
“怎么可能?”他愤愤反驳,却因为困意显得有些迷糊,“我又不是傻子,就算佛祖抛弃你,我也不会的。”
“知道了。”观尘轻声答道。
“你不知道……”他思绪已经很微弱了,几乎抵抗不住睡意,“悬清寺的未来系在你一人身上,要与明家分割开很难吧?我知道你举步维艰……要是需要我帮忙,别不吭声,我也可以帮你的……帮你把藏宝阁砸了,那劳什子宝物也扔雪消湖里,绑了石头沉底……我帮你……”
季别云絮絮叨叨念着,隐约听见观尘答了声“好”,之后自己被放在了床榻上,又被盖上了被子。他下意识怕观尘离开,闭着眼睛伸手胡乱抓了两下,最后被一只有力的手主动握住。
观尘轻声道:“我在,睡吧。”
他还是不放心,牵着对方的手不肯放,但是强撑了多日的身体与思绪都抵抗不住睡意的诱惑,拉着他渐渐沉入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温馨一章,下章开始搞事
第108章 狼子野心
季别云醒来的时候观尘已经走了,但桌面上留下了一张纸条,说有急事要处理,让他好好养伤。
他其实隐约知道僧人没有时间彻夜陪着他,所以也不觉得有多失落,只是有些担心对方。昨日在文英殿时观尘劝他收手的那句话颇有深意,既然那个地点不合时宜,那一定会存在其他地方,难不成观尘就是去忙这件事了?
正好徐阳给他送药进来,他先闻到了一股浓厚苦涩的药味吗,接着才听见一句轻飘飘的话。
“变天了。”
季别云猛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徐阳将碗放在桌面上,一派沉着道:“今早天还没亮时羽林军与龙武军便从宫内出发,前往天清苑了。说是元徽帝又要去围猎,但天清苑有些时日没修缮了,就命两军提前过去准备。”
他愣住片刻,“北军怎能轻易离开皇帝左右?更何况只是去围猎,有必要两军都出动吗?”
这很不对劲,不可能是元徽帝自己的意思,就像是有人故意调走了元徽帝身边的人。
他的满腹疑惑在徐阳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是人有意为之,对吧?”季别云道,“是谁做的,或者说是谁放出的消息?”
徐阳不说话,只看着他,他瞬间反应过来,“你想说观尘?我怎么觉得不像是他的手笔,北军是皇帝亲信,怎么可能被一个和尚调动。”
“那观尘大师去哪儿了?”徐阳问。
他摇摇头答道,诚实答道:“不知道,但如果有必要他会让我知道的。”
“罢了罢了,元徽帝明早便也要出发去天清苑,他身边也还留着不少羽林军,目前来看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徐阳指节敲了两下桌面,“你还是先操心自己的身体吧,把药喝了。”
季别云还是心神不宁,在季宅里待了半日都魂不守舍的。
直到小厮突然来报,说贤亲王来了。
他眼皮一跳,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贤亲王此时露面又在情理之中。迎出去时,他远远就发觉贤亲王的精神很好,脸色也比刚过继世子那段日子好多了,那张脸虽与元徽帝相似,却没有元徽帝的疲惫苍老,反倒英姿飒爽。
“王爷稀客,我回京一事传得这么快吗?”季别云按捺住不安的情绪,笑了笑。
贤亲王身后跟着的人比以前多了不少,且无一不佩刀佩剑,一行人走进季宅时气势汹汹,即使王爷脸上的笑意一如往常地温和。
“好你个季遥,提前回京也不同我打声招呼,我们之间连这点情谊也没了?”贤亲王从他身侧擦过,笑着走进了屋内。
那些随从被命令守在外面,没有跟进去。季别云转身时不动声色地与徐阳对视一眼,在对方脸上也看见了茫然的神色,他没有让徐阳跟上,独自进了屋内。
进去之后,他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贤亲王来找他自然不是普普通通串门,一定是有事相告,而且不是什么小事。
季别云还没走过去,便听得贤亲王问道:“虎符还在你身上,对吗?”
他身形一滞,随即垂眸掩过目光中的意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答道:“王爷要虎符何用?”
贤亲王靠坐在椅子上,虽然放松,却不见丝毫闲散之态,自有一股天潢贵胄的威严之感。
竟比元徽帝还像一个皇帝。
“我不与你打哑谜,开门见山吧。”贤亲王半眯着眼睛道,“你我仍是朋友,眼下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靠于我,要么之后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别管。”
季别云不紧不慢地喝完了一杯茶,放下杯盏之后也不再伪装。
他突然觉得疲惫,就近找了把椅子随意坐下,“是我愚钝了,竟一直没发现王爷您的野心。观尘一直在帮您吧,还是说你们做了交易?”
“第一反应竟然是问观尘。”明望笑了笑,“他若不当和尚,必能成为天下第一等的谋士。观尘这人从一开始便为你铺路,也为悬清寺布局,若不是他,万良傲、丞相与圣上会一直稳固下去。其实我与观尘之间不算交易,他只是挑了我作为他达成目的的工具罢了,而我,也正好需要这个皇位。”
季别云在心里叹了一声。这和尚……心眼可真多,他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观尘是个谋反篡权的料子?不过也是,先帝就死于观尘之手,再谋个反也算不得什么。
他想起观尘弑君一事,不由自主地心疼。
疼着疼着便想通了更多的事情。在战事发生之前,观尘那么想让他离开宸京,应该就是不想让他受到篡权谋位的影响。宸京南军大部分都去西北打仗了,贤亲王可以趁虚而入挑起宫变,到时候宸京与西北都是一片狼藉,相比之下灵州安稳多了。
他闭了闭眼,语气勉强平稳:“那为什么不在宁远军出发之后就动手?”
贤亲王冷笑一声,颇有些无奈道:“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他一愣,心跳有些快。
“任何事都难免有意外,且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能保证我们在宸京动手之后,不会影响到千里之外的宁远军吗?”贤亲王摇了摇头,“观尘不愿意冒险,非要等战事平稳,为此还写了好几封信来威胁我。其实我也明白,他还怕我夺得皇位之后来一招飞鸟尽良弓藏,到时候你就危险了……你们两个可真能耐。”
季别云听傻了,原来观尘竟为他谋划至此……他何德何能,能让观尘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他遗憾手边的是茶不是酒,喝得再多也只能解渴,也遗憾自己没有神通,不然也可以直接掀翻这狗屁皇宫,立即终止一切争斗。
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语速极慢:“只要战事未止,我便手握数万兵权,有权力调动所有出征的宁远军。所以王爷想让我助您篡位,是吗?”
贤亲王坦坦荡荡地答了一句“是”。
“观尘没拦着王爷?”他皱了皱眉,“他向来不愿我被卷进这种纷争之中。”
“我当然没提前知会他就过来了,不然哪儿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明望悠悠道,“在你从西北离开之后,唐攀也带着大军里右卫的人往回赶了,估计今夜就能赶回宸京。你当然可以不必帮我,但至少别与我作对,我只要这一件承诺。”
季别云了然。唐攀是右卫将军,贤亲王的下属,即使王爷这么些年表面上从来只是个挂名将军,暗地里也想必拉拢了不少人心。不然元徽帝也不会派出唐攀作为季别云的副将——那狗皇帝忌惮着自己的弟弟,于是在这关头将弟弟的人赶远一些。
“我不会管。”季别云斩钉截铁开口,“我早就看元徽帝不顺眼了,你若是想争皇位那便争吧,至少你登基之后不会比元徽帝更烂了。而且观尘既然帮了你,我也不会与你作对,只是希望王爷事成之后能让悬清寺脱离皇家。”
贤亲王得了他的承诺,便不再纠缠,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袍,“当然,这也是观尘的要求。”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世子……是王爷故意送到宫中的吗?”
明望的笑容僵在脸上,垂眼理好衣袖之后,才又抬起头来,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冷意,活脱脱的冷血明家人。
“三皇子不是病死的,是我让宫中眼线投了毒。”
季别云猛地一惊,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贤亲王又道:“元徽帝膝下无子,我是他的胞弟,又是太祖嫡次子,自然能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他从没想过贤亲王竟是这样的人,富贵闲人只是一层伪装,底下仍旧是明家人权欲熏心的模样。
“王爷答应将世子送进宫的时候,就没有一丝不舍吗?”他想起王妃的憔悴模样,问道,“世子被你亲手捏成了一个牺牲品。”
明望斜睨过来,“他终究会回到我膝下,又有何牺牲?”
季别云忽然想通了其中关窍,无力地笑了笑:“王爷这是一举两得吧?杀了三皇子,便能断绝元徽帝子嗣,而将世子过继,又可以让你的皇位来得名正言顺。”
贤亲王明明知道,却还是要问,仿佛就是为了从他嘴里听到关于自己的议论:“怎么个名正言顺?”
他摩挲着茶盏,低声道:“元徽帝驾崩之后独子继位,但是少帝幼冲,难当大任,众臣便可以纷纷上奏请幼帝生父揽过大权,继而登基。”
“你想得倒通透。”贤亲王坦率承认了,但话锋一转,“实不相瞒,我以前拉拢你也掺杂了一丝功利,想着或许可以让你为我所用,在军中多添一份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