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澈察觉到了千悦的到来,他没有回身,只是继续吹奏着,其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千悦能从中听出他的哀伤无奈。
咕噜噜~
千悦尴尬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祈祷着轩辕澈专心吹奏没注意到。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乐音戛然而止,轩辕澈冷冷道:“饿了就找风畔要干粮去,别来烦我。”
他已经决定对千悦放下偏见和敌意,但这并意味着他乐意容忍千悦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前来打扰。
“我不吃,你之前罚了我禁食三天的。我也不烦你,就在这里站着听好不好?”千悦柔声请求,但轩辕澈似乎不为所动,只好再退一步“那我退远些,不打扰你。”
轩辕澈索性扔了手中的叶子,嘟起嘴便是一声嘹亮的口哨,马蹄声随之而来。借着皎皎月色,纯黑的毛色隐在密林间有些模糊,但那雪白四蹄却甚是分明,足够千悦辨识出来这是轩辕澈的坐骑乌云踏雪。
见轩辕澈摆明是不吹了,千悦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又把他惹恼了,急忙退了两步和他拉开距离。
轩辕澈背对着千悦正从马背上取东西,后者的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出在黑暗船舱里挨打的情形,刚好旁边有棵树,他便躲到了树后,怯怯地盯着轩辕澈的动作。
“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还好轩辕澈手里拿的不是马鞭,他顿时松了一口气。但若是,轩辕澈的命令他也不敢不从。
待到近前,轩辕澈把自己手里的东西一样样交给他,“干粮、水囊、内服的药,吃好自己放到马背上去。”
早晨上路赶得急,几人皆是早膳也未曾用过便来了。轩辕澈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千悦病的两天只喝了药和米汤,饿着肚子不利于伤口恢复,故而干粮是特意吩咐给千悦准备的。
许是之前千悦误食外用伤药给他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现在每每让千悦吃瓷瓶里的丹药轩辕澈都会特意提一句给他的药该外用还是内服。
今夜发生的事让轩辕澈变得格外冷淡,千悦不是个八面玲珑会讨巧的,越发不知道该如何同这般的轩辕澈相处。
不远处有片平坦草坡,轩辕澈独自走过去坐下,望着远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那背影分外寂寥。
千悦内心五味杂陈,他似乎从轩辕澈身上看了自己。每次出任务回来,若是夜里得空且天气晴朗,他必得到房顶上望月发呆。
孤独的生活无人相伴,压抑的情感无人倾诉,唯有对着月亮发呆神游的时候心灵才可得半寸安宁。
那么轩辕澈呢?
阳宁国万人拥趸的肃亲王殿下,他被成千上万人高高地捧着,可是当他不开心的时候,谁又能听他说说自己的苦楚呢?
没有人。
所以,他也只能像自己从前一样,找个安静的地方自己默默承受着一切。
思及此,千悦不禁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
他拿着轩辕澈给的东西向轩辕澈走去,轩辕澈没有喝停他,他便大着胆子坐在了轩辕澈身边。
“主人,那赤玄人穿着暗卫的服饰,你是怎么认出他的?”千悦开始找话题。
轩辕澈沉默许久,千悦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的时候他却开口了:“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
千悦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干脆取出干粮吃起来,以此缓解尴尬气氛。
只听轩辕澈又道:“破绽有三点……”
第24章 露天望月
“嗯?”
轩辕澈目视前方,开始讲述自己的分析:“其一,前几日我们去的地方叫谊阳城,而这里是都清乡。两地相隔数百里,且有山脉相间,若是普通恶霸,没有乌云踏雪这般的良驹,何以转移得如此之快?”
因此,当暗卫把这条情况报上来的时候轩辕澈就产生了怀疑,但是由于没有见到那名暗卫本人,他便自信自己的暗卫不会背叛自己,于是决定轻装简行而来。现在回想起来,这是赤玄人最初的破绽。
下船之后他发现了随行暗卫的异常之处,也就是他疑心的起源,他继续说道:“再者,是本王见到他之后才发现的。王府中暗卫都是清一色的乌皮六合履,而那个人穿的是麻履。”
千悦专心听他讲,觉得所言有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赞同。虽然国度不同,但暗卫服饰统一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矩,比如他们西黎的暗卫平时所穿是长靿靴,若不是受命假扮安玉泉前往赤玄,他也没机会穿上翘头履。
“最后……”
“是称谓,对不对?”千悦像个等着被表扬的孩子,晶晶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轩辕澈这才转过头来看他,月光映照下,那张银鬼面具半是雪亮,半是晦暗,诡异地令人心惊。
千悦后知后觉自己不该打断他,鼓着腮帮子连咀嚼都忘记了,只呆呆地看着他,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虽然轩辕澈已经亲口答应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对他忽冷忽热的了,但是只要轩辕澈想折磨他就能轻而易举做到,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退一步讲,不对他忽冷忽热,还可以一直对他冷眼相待……如此,也不算是违背诺言吧。
轩辕澈没有一丝不悦,只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没错。如你所见,不论是风畔还是普通的王府暗卫,在府中亦或是随行外出,都会称呼本王为‘主上’,而不是‘王爷’。”
“欲速则不达啊。”轩辕澈又是如此叹息。
赤玄人太着急,急着要杀他,结果被他反杀了。
他太着急,急着挑起战端,报当年的国仇家恨,结果……抓回来一个不明身份真假的废物,还到了滨州这鬼地方探察灾情。
千悦追问道:“那风畔呢?他当时不是去解手,而是去召集你的部众,是也不是?”
“嗯。风畔是在那人上前带路时才察觉不对劲的,他脖子后面露出了一截小辫子。后来本王就让风畔找借口离开,去放了个无声的信号弹。”
一通分析下来,千悦再次刷新了自己对轩辕澈的认知。
犹记得最初听到轩辕澈的名号是三年前,那时还未及冠的他刚回到阳宁便被宇文天纵敕封为肃亲王,位极人臣,统领京畿守军,一时间风头无两。
如此消息震惊中原四国,便是远在西黎深宫的千悦也少不得有所耳闻。
可此后许久,轩辕澈也未曾有些什么值得人们谈论的作为,因此后来偶尔听人谈及他,宫人同僚的评论也从“位极人臣”变作了“无用摆设”。
可是此时此刻,千悦认为那些人都错了,所有看轻轩辕澈的人都错了!
虎兕关于柙中,焉能见其勇猛?
龟玉藏于椟中,焉能现其华光?
轩辕澈从来都不差,他只是缺少展现自己的机会。
“这么看着本王做什么?”轩辕澈对千悦的复杂目光表示不解。
“我在想,败在你手上不冤枉,不管是剑术还是处事。”千悦淡淡一笑,嘴角的弧度甚是凄美,“还有,谢谢你方才保护我。”
对于轩辕澈而言,他是西黎国的太子安玉泉,也是仇人……那般情况下,轩辕澈完全可以抛开他,然后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可是轩辕澈没有,他选择了保护他。记住别人对待自己的好,尽量忘掉别人对自己的不好,这是娘亲还在世时教给他的。
“本王是怕没保护好你这个废物奴隶会被下属看轻,才不是在乎你。”轩辕澈似是置气一般说道。
人一旦有了自己在意的东西,尤其那“东西”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那无疑是给自己找了个破绽。
大仇未报,四国纷争一触即发,轩辕澈知道自己不能有软肋,绝对不可以。
轩辕澈在同自己置气,但也气到了千悦。
又说他是废物!
千悦刚刚那点儿感动顿时消散了大半,他转过身去拿起饼子便嗷呜啃下一大口,那气鼓鼓的凶恶样子好像被他吃下去的不是饼子,而是轩辕澈的肉。
“本王让你转过去了吗?”明明是疑问句式,却用了陈述的语气,隐隐还透着威胁的意味。
千悦赶紧收敛了凶恶表情,转过头面对轩辕澈的时候又是怯怯的模样。
是啊,他怎么忘了,面前这个男人完完全全掌握着他的生杀荣辱,他可以把他捧在手心,也可以把他踩在脚底。
“真是越来越放肆了。”轩辕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低沉骇人。
千悦改坐姿为跪姿,垂首沉闷道:“主人,我错了……”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这是轩辕澈始料未及的。他的本意不过是吓唬吓唬千悦,眼下也不知该如何补救,只挥挥手让他好好坐着。
千悦没了吃东西的心思,当真规规矩矩地坐在轩辕澈身边一言不发。
轩辕澈也拉不下脸来主动找话题,两个人就这么干坐着看月亮,画面分外诡异。
夜渐深,露渐重,本就体质寒凉的千悦越发觉得寒冷,他抱住双臂,尽量使自己暖和一些。
千悦的眼皮子越来越重,索性就屈起膝盖,将头枕了上去。
恍惚间,似乎有热气喷洒在脖颈上,由远及近。千悦努力睁开一条缝瞥了眼轩辕澈,那人还安安稳稳坐着,一动也不曾动过。他想这热气大概是自己的错觉,便没放在心上。
咚!
千悦的身子猛然倾向了轩辕澈……
第25章 怀中眠
嚏!
踏雪昂着头打了个响鼻,看着倒进轩辕澈怀里的千悦似乎甚是得意。
千悦惊魂未定地从轩辕澈怀里挣扎出来,又腾挪着躲在了轩辕澈背后。自下而上仰望乌云踏雪这个庞然大物,他实在有些不安。
轩辕澈也断然想不到会发生此等变故,对着踏雪大声呵斥道:“你做什么!”
踏雪高高昂起的头顿时低了下去,像个犯错被抓包的小孩儿。
千悦原本还以为是轩辕澈故意整他,但如此看来并不是,那么乌云踏雪怎么会无声无息地过来弄这么一出呢?
还未等他思虑更多,轩辕澈倏地朝东南方旋身,指尖以内力射出一片落叶,三个呼吸之后,十几丈高的榉木拦腰折断着往后倒去。
是我的错觉吗?轩辕澈头一次怀疑自己的感知。
千悦一头雾水,殊不知面部下轩辕澈的眉头已经紧紧蹙起。
“此地不宜久留。”轩辕澈牵起踏雪的缰绳转身就走,千悦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然而没走几步轩辕澈突然驻足回望,千悦差点刹不住步伐一头撞他背上。眼眸微抬,千悦从银鬼面具的孔洞间看到了极为复杂的目光,那是他前所未见的。
这双眼睛,轩辕澈的眼睛,愤怒、冷静、思索……诸如此类的模样他都见过,但此时此刻,眼睛的主人如临大敌。
他循着轩辕澈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察觉出来。
“走吧。”轩辕澈淡淡吐出一句,又提步往村庄那边走去。千悦辨不出他什么语气,只应了一声不急不缓地跟上。
榉木轰然之声极大,风畔等人自然也被吸引过来,但见轩辕澈目光凝重地问道:“可都处理好了?”
风畔点点头,将从赤玄人身上搜出来的令牌交予轩辕澈,答道:“尸首都已处理好,此为赤玄令牌,主上奏报盛京时可以此为凭。”
中原四大国,各自为政,皇室皆有自己的代表图腾:赤玄玄鸟,天璃满月,西黎螣蛇,阳宁焚天焰。
轩辕澈接过令牌,仔细打量,其上所绘制的确是玄鸟图腾,这就表示那些人隶属于赤玄皇室。
自十五年前北邙坡下大战之后,中原四国虽然不时会发生边境摩擦,但始终没有大规模战争爆发,此时如此多的赤玄高手现身阳宁境内,实在是其心可诛!
轩辕澈斩钉截铁地命令道:“赤玄人此次是有备而来,留下三十人继续到附近探查,一旦发现赤玄余孽格杀勿论。”
“其余人等,随我回船,明日行程再去谊阳城,务必要将掠人子而食的恶霸绳之以法!”
闻言,千悦甚是茫然,轩辕澈这是什么意思?莫非那些恶霸不是已死的赤玄人?还有刚刚轩辕澈到底为什么会那么紧张?
但还不等他开口询问,轩辕澈已然翻身上马,还朝他伸出了手,他自然不敢再多思虑便搭上去借力上了踏雪的背。
马蹄飞踏,绝尘而去。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小村庄里人迹散尽,只余下一丝丝血腥气渐渐消散风中。
此时一人自榉木林的阴影中走出,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又好似无限惆怅。他轻叹一声,气息犹在,身影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已经跑出几里地远的轩辕澈这才卸下了心头的紧张感,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的自己会有如此强烈的危机感。只是直觉,觉得树林里有极为强大的、或许是他根本无法抗衡的事物存在。
踏雪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但轩辕澈没有再以马鞭驱策,千悦于是乎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纠结要不要问问他。
“想说什么就说,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那些恶霸……”
千悦还没说完,轩辕澈就意识到是自己讲赤玄人破绽的时候表意不清,于是打断他解释道:“上报说恶霸在都清乡的是那个假暗卫,但人都是假的了难道传回来的消息还会是真的吗?所以,真正戕害百姓幼子的恶霸很可能还在谊阳城徘徊。”
“还有……那你为什么这么着急离开?”
轩辕澈沉默了,许久才憋出来两个字:“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