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连着三日,他都去镇上找,几乎悄悄把整个兰溪镇翻遍了。
元溪认识的地方不多,除了平安村,也就是兰溪镇了,严鹤仪去码头问了,这两日都没有船出去,连货船也没有,元溪必然跑不太远,此时也许正悄悄在哪里躲着呢。
这一日,他在街上遇见了周鸿熹,一身窄袖掐腰的捕快官服,正领着一群与他同样服色的衙役挨家挨户地搜人。
周鸿熹瞧见严鹤仪,便过来同他说了几句话。
严鹤仪瞧了一眼周鸿熹手里攥着的几张画像,随口问道:“这便是三十两银子一个的那队北国商人?”
周鸿熹点头称「是」,然后挨个儿递给他瞧,“可有眼熟的?”
严鹤仪捏着其中一张,上头画的是个哥儿,模样俊俏,同元溪倒是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圆圆的眼睛。
周鸿熹见严鹤仪盯着不放,以为他真的见过,便耐心地同他解释,“这哥儿姓阮,是这家的少爷,本也不干他什么事儿,只是他同爹娘一起出逃,便也得抓了。”
严鹤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只听周鸿熹继续道:“现下两国通了商,这事儿也多起来了,我瞧着得有半年可忙,等整肃干净,也便好了。”
“通了商?”这倒是件大事儿,严鹤仪从画像里抽出身来,抬头问了一句。
周鸿熹立马又解释道:“是啊,北国这几年同咱们不对付,他们内里头也没太平到哪里去,听说几个皇子为了储位争得头破血流的,他们的官儿也不容易,若是一朝站错队,转头就是满门祸殃,不过......”
他喘了口气儿,接着道:“不过,上半年总算是尘埃落定了,听说是位仁慈的皇子胜出,先是整顿了内里的争斗,接着便派使臣来了咱们这儿,上个月刚来的公文,说是南北通商,让各处衙门都紧张起来。”
“总算是好了,”严鹤仪对于这件天大的好事,心里也是真的高兴,“两国不争了,老百姓也有银子挣,商贸通达,各业繁茂,定会愈来愈好的。”
“这倒也是,”周鸿熹揉了揉脑袋,“只是刚开始,各处管的还不周全,这几日我们可是忙坏了。”
严鹤仪突然有个念头蹦出来,便又问了一句,“这商户,姓阮?”
“是,”周鸿熹点了点头,“敏锐得很,也不知从哪里提前得的消息,通商的公文还没发,便把生意做进来了,结果不是个老实的,货物里头掺了沙。”
“赶在这档口,两边儿使臣刚欢欢喜喜地谈妥,他却等不及便要臊北国商人的脸,两边儿都吵着要抓他。”
严鹤仪牵着嘴角笑了一下,“也是个蠢的。”
旁边儿其他衙役突然喊叫起来,说是瞧见人了,周鸿熹又匆匆说了句,抬脚便跟了过去。
严鹤仪捏着那几张画像,原地呆愣了良久,这才迈着步子往家走。
走走停停一路,来到巷子口那颗玉兰树,严鹤仪突然便想通了。
其实,这么久以来,严鹤仪隐隐约约是有察觉的,元溪饮食上的习惯同这里的人截然不同,倒是同书上写的北人相似,许多花木也不识得,自己摘个芭蕉叶子给他做蒲扇,他都稀罕得在旁边问这问那。
只是,这一段日子,严鹤仪便像是被欢喜冲昏了头的人,即使有这许多的念头,也没顾得上细想。
若元溪是北人,那他出现在这里,又被人追杀,说是逃出来的也合理。
说来,元溪诸多的反常举动,皆是那日子渔生辰之时,在周鸿熹家里,听他说了抓捕北国商人的事开始的。
初见之时,那位刀客韩朋曾说,他们是京城来的商人,京城也许是扯了谎,商人倒是像,元溪又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家里是个富裕商人也说得通。
这么瞧,他应当是逃出来的,而且是举家出逃,这样便能对上那家通缉商人的特征了。
当时周鸿熹没细说,元溪也没见着画像,应当是以为镇上要抓的人是自己,这才急匆匆地跑了。
真是个笨蛋,严鹤仪在心里暗暗嗔了他一句。
复又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这人急着跑,应当也是怕连累自己,所以把玉牌拿走了。
严鹤仪愈想愈觉得合理,突然又担心起来,小祖宗知不知道两边儿通商的事儿,又瞧没瞧见镇上贴的商人画像?
若他想乘船,必然要去镇上码头,然后得知客船要过几日才发,是找个地方躲着,还是大剌剌的住客栈?
这人胆子不大,若是躲起来,没见着贴出来的画像可怎么办?
严鹤仪打定主意,觉得明日便去镇上守着,然后拿着商人的画像四处喊一喊,说不定便能把人喊出来。
天完全暗下来了,严鹤仪才给自己煮了点儿粥,烧火的时候走了神,粥有些糊了。
元溪第一回 煮粥,便是把粥做糊了,带着微微的焦味儿,入口挺特别的。
小祖宗的嘴就是同旁人不一样,各种习惯都得单记着,不过自己也没刻意记,便能掰着手指头说出一箩筐来。
笃定元溪仍在镇上,严鹤仪欢喜了许多,这几日跟丢了魂儿似的,澡都没顾得上洗,便烧了一盆热水,仔细洗了一番。
折腾到子时,严鹤仪又披着袄子瞧了瞧院门,见正大开着,这才转身回了屋。
上床钻进被窝儿,严鹤仪也不指望自己马上能入睡,便拿了一本书,就着高处的烛光随手翻着。
外头似乎是起了风,院门响了一下,严鹤仪抬头愣了愣神,突然听见一句飘忽的「哥哥」。
这几日,他总是能听见元溪唤他,无声地勾起嘴角,揉了揉眼睛,试图把这缠人的幻觉驱散。
“哥哥——”
又是一声,虽然微弱,却真切得很,似乎能听出来,说这话的人因着不知是紧张还是冷,嗓子有些发紧。
严鹤仪的胸口剧烈跳动起来,他把书扔掉,翻身下床,趿拉上鞋便出了门。
外头刮着风,严鹤仪只穿了一身里衣,不自觉地抱住肩膀摩挲着。
应当是听见了他开门的声音,窗边儿一个人影怯生生地朝他走过来,及到近处,又轻轻唤了声「哥哥」。
严鹤仪往脸上抹了抹,把不知什么时候淌出来的眼泪擦掉,怔怔地瞧着眼前的人。
团子突然从屋里冲出来,绕着元溪的脚热络地蹿着,嘴里「呜呜呜」乱叫。
狗狗闹腾着,两个人相顾无言,皆静静地立在原处。
元溪衣衫破烂,脸上似乎还沾了泥,怀里抱着那个大布兜子,瘪瘪的,应当是把馒头都吃完了。
过了一会儿,严鹤仪才缓缓开口:“舍得回来了?”
元溪见严鹤仪理自己,似乎是放了心,嘴巴一撇,用一种故作沙哑的声音道:“哥哥,冷。”
严鹤仪登时心便软了半截儿,他朝自己胳膊上捏了一把,生硬地道:“哥哥划掉了。”
元溪半懂不懂,又试探着唤了声「相公」。
“相公也划掉了,叫严鹤仪。”
元溪瞬间便明白了,抬着眸子直勾勾盯着严鹤仪,脚上一点点蹭过来,腆着脸往严鹤仪怀里钻。
严鹤仪躲开他,也不说话,转身进了屋,「砰」的一声,把元溪关在了门外。
团子赶紧跑过去,用力往上跳,用爪子不停地挠着门板。
第79章 药
晚上亥时刚过, 天便阴沉下来了,风先是怒吼,然后慢慢停下来, 严鹤仪在院子里站了站,知道这是要下雪了。
今年的雪来得早, 没什么征兆, 似乎前一阵儿还热着,呼啦一下子便入冬了。
元溪在窗户外头喊他的时候, 子时已经过半,正好是立冬。
平安村除了这间小院儿,便没有燃着灯烛的人家了, 这雪也许四更下,也许五更下,总之熟睡的人应当是不知道的,只会在晨起推开门窗的时候, 才骤然发觉天地白茫茫了。
不过,元溪知道什么时候下的。
严鹤仪也知道。
床边儿高高的柜子上立着一个黄铜烛台, 年岁比严鹤仪都大,烛台上高高擎着根燃了一半儿的蜡烛,大红的,成亲时没用完的。
不过,与洞房时那对花烛不同, 那上边儿的烫金双喜是独一份儿的,一辈子大概也就燃那么一回, 现在这些通身光秃秃, 隐隐透出光来, 不过也是好看的。
严鹤仪坐在床沿儿上, 捏着元溪留下的那张纸,眼睛却怔怔地盯着高处的蜡烛。
院儿里安安静静的,元溪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怀里抱着那个皱皱巴巴的布兜子,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团子也受了牵累,被严鹤仪关在门外,挠了一会儿门,见没什么用,便过来蹲在了元溪脚边儿,四只短腿都缩起来,成了个真正的「团子」。
元溪身上仍穿着那件双层的厚袍子,袖口跟肩膀上都破了洞,漏风,他缩着肩膀,不一会儿便有些发抖了。
团子在脚边儿热乎乎的,元溪把它抱起来,感觉它也在微微发着抖,便解开袍子上的扣儿,把它塞进了怀里。
“小黑,你说哥哥什么时候放我们进去啊?”
元溪转头朝窗户看,见屋里灯没熄,倒是安心许多。
他使劲儿吸了吸鼻涕,把团子抱得更紧些,“哥哥这回真的生我气了,他不要我了,是不是?我同你一样,都没人要了。”
“团子可有人要,”屋里,严鹤仪坐在外间儿的椅子上,把元溪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在心里暗自嘀咕,“这是惯用招数了,不可心软。”
“小黑,你知道么?我出去这几日,每时每刻都在想哥哥,跟你说你也不懂,因为我喜欢哥哥,他是我这世上最在乎的人了。”
“开始说好话了,”严鹤仪嘴角抽了抽,忍住了笑。
“我隐瞒身份,还不打招呼便走了,哥哥不理我是应该的,打我一顿然后扫地出门才正常。”
元溪猛地打了个喷嚏,又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鼻涕,“然而,哥哥舍不得打我,连吼都没吼一声,我知道,哥哥心里也喜欢我,很喜欢,特别特别喜欢,你们谁都比不了。”
严鹤仪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赶紧照着自己大腿掐了一下,“几日不见,招数是愈来愈多了。”
元溪似是知道严鹤仪在听,说话声音恰到好处地传到严鹤仪耳朵里,带着几分懊悔,几分自责,以及十足十的可怜劲儿。
不过,冷是真的,清鼻涕怎么吸都止不住,反正袍子脏了,便也顾不得什么,不时用袖子擦着。
抱着团子说了许久的话,也不见屋里头有动静,元溪这才有些慌了,难不成哥哥真的不要自己了?
这一会儿,从里到外都被风吹透了,手脚没有了知觉,脑子昏昏沉沉的,元溪这几日的委屈一股脑儿地涌出来,随着眼泪淌得满脸都是。
热泪出来,被风一吹,脸上便刀割似的疼。
又过了一会儿,元溪觉着有东西化在了手上,抬头一看,雪花在风里打着旋儿,飘得满天都是。
今岁第一场雪,于立冬之日早早地来了,天地静默着,雪落在地上,窸窸窣窣的。
“哥哥之前说过,”元溪话里带了哭腔,可怜兮兮的,“他说回首山的雪格外好看,要同我一起赏的。”
严鹤仪起身走到门边儿,徘徊了几步,轻轻抽出门闩,「咯吱」一声,门开了。
屋里盈满了昏黄的烛光,元溪回头,只见大片的雪花儿直往屋里卷,融化进了这满屋的昏黄里。
“进来吧。”严鹤仪斜睨他一眼,声音冷冰冰的。
元溪像是得了赦罪的圣旨,咧着嘴对他笑,在门口冻得久了,关节有些僵,一下子没起来,放下团子用手撑着台阶,才晃晃悠悠地站住了。
他在严鹤仪的注视下进了屋,也不敢坐,就那样垂着头站在外间儿的桌子旁边。
元溪一进来,严鹤仪便出去了,在院子里倒腾了半天,端进一个燃着炭的陶盆儿来,一眼也没往元溪这边儿瞧,便又进了里间儿,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回身关上门出去了。
炭有些呛,但是真的暖和,元溪趁着严鹤仪不在,悄悄往炭盆儿那边挪了挪,伸出冻僵了的一双手,悬在上头虚虚地烤着。
团子没什么顾忌,挨着那个炭盆儿躺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门又从外头打开了,元溪急忙收回了手,只听那人立在门口,嘴里生硬地道:“你过来。”
元溪忙不迭地出去,跟着严鹤仪进了厨房,里头比烧了炭盆儿的正屋还暖,热气熏蒸着,澡盆里放好了冒着气儿的水。
严鹤仪没说话,退出去给他关上了门,元溪知道,哥哥这是让自己洗澡呢,他还是疼自己的。
元溪傻乎乎地笑了起来,脱下身上也不知多久没脱过的衣裳,光溜溜地浸到澡盆儿里,长长地「啊」了一声。
旁边儿盆架上搭着干净的两块棉布,板凳儿上整整齐齐叠着一套里衣,同一件绯红色的长袄子。
泡了个热水澡,手脚彻底暖和过来,脑袋也没那么昏沉了,元溪按照往日严鹤仪给他洗澡的习惯,先裹棉布再擦身,然后赶紧穿上里衣,裹住袄子,把身上的热气儿全留住了。
他正要收拾地上的狼藉,严鹤仪的声音在门口传来:“洗好了,便赶紧穿衣裳。”
严鹤仪一直在门口听着动静,生怕他没吃饭,泡澡再晕过去,听着元溪答了声「穿好了,哥哥」,严鹤仪才推门进去。
旁边儿炉子上端下一个砂锅来,倒出满满一碗防伤寒的药,直愣愣伸到了元溪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