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瞧出来了,却也是心乱,便抿了抿嘴唇,说:“你是不愿我回沈家,还是不愿我做你兄长。”
——自然是都不愿意。
但看着小病秧子低着头的样子。
又说不出来了。
他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相反,他对沈鸢的了解比其他人都要深。
沈鸢妒了他许久,以至于连沈鸢自己都深受其害。
几番自己折腾自己,根源无非也就是妒忌他家庭美满,求而不得。
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能有人怜他护他,他父母又都高兴,沈鸢就算想答应,又有什么错?
卫瓒张了张嘴。
可还是有一股不甘心的火在心尖烧着。
半晌说。
“那我怎么办?”
“你们都高兴了,我怎么办?”
他低低垂着头,声音透出了几分委屈,耳根禁不住几分红。
“若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算了。”
“我如今这样……义兄个屁。”
他说罢。
沈鸢也说不出话了。
隔了好一会儿,便见那小病秧子的面孔也浮现出一丝羞窘。
抬起手,犹豫着,想要轻轻触摸他一下。
去忽得听见门外脚步声纷纷,照霜隔着门道,是沈家来人拜访了,想见一见公子。
沈鸢闻声,手便转了个弯,到了唇边,轻轻握拳咳嗽了一声。
说:“我去看看。”
卫瓒原本伸手想拦,想了想,却又没伸出手,只也跟着沈鸢到了外间。
便瞧见了那沈家来人的模样。
来人应当是沈家如今当家的沈老爷,与靖安侯差不多年纪,热络殷切地迎了上来:“好侄儿,我这些日子与你写了许多信,你怎的一封也不愿意回。”
沈老爷几分含笑地看着沈鸢,伸手故作亲热要碰沈鸢的肩膀。
却见那小病秧子往后退了退,垂着眼皮,喊了一声:“伯父。”
沈老爷的目光,却紧紧黏在了卫瓒的身上。
一见他,便是一副又惊又喜的模样,笑吟吟喊了一声:“——这位便是小侯爷吧?鄙姓沈,早就听过……”
那小病秧子眉锁的更紧,淡淡道了一声:“伯父这边说话吧。”
沈老爷却板起脸来道:“这便是侄儿不通人情世故了,我来此处见你,怎能不拜见主家呢?”
沈鸢沉默了一会,垂眸说:“……你先出去吧。”
沈老爷不知他说的是谁。
卫瓒却知道沈鸢说的是自己。
只笑笑说:“好,有事叫我。”
出门时听见沈鸢淡淡的声音:“伯父若是真心来见我,便不必日日叫家眷去打扰侯夫人了。”
卫瓒这时倒想起些事儿来了。
这沈家前世也找上过门来,只是那时沈鸢已是高中了状元,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沈家便贴了上来,一口一个好侄儿地叫着,也是要将沈鸢领回沈家去,指望着他能提携提携家中人,带着沈家人一起鸡犬升天。
侯夫人也是如今日一般,一万一千个不情愿。
具体怎样商谈的,他那时是没有参与过的,但最后仿佛没有收养义子这件事情似的,而是的的确确搬出了侯府。
再后头的事,他似乎能想起的也不多。
倒是听说沈鸢后头只在沈家住了一小段时间,便独自带着两个小丫鬟,搬到了自己买的那处老宅,独门独院地过日子。
但那已是沈家和沈鸢的事情了,他连多打探一句都嫌费事。
如今想来,倒有些后悔了。
第44章
卫瓒午时去了金雀卫的官署。
只因那无手的男人还留在里头,让金雀卫轮番刑讯过了,虽嘴上不吐口,可举止谈吐,还是让梁侍卫给瞧出了些许端倪。
“那些雇来的喽啰,皆称他夜首领。我看他不像是祁人,多半是辛人。”梁侍卫同他说,“断手接刃,是辛人贵族对武仆的惩罚,他背后还有一块皮被揭了去,上头多半是贵族刺青。”
卫瓒其实对这夜统领的来历,心里已有了几分成算,只是不好直接与梁侍卫讲。
打算过几日想法子慢慢引到安王头上才好。
如今只道:“那夜围攻金雀卫,我见过他。”
梁侍卫似乎也有了些许的印象,面色愈发阴沉了下来:“若如此,他放火烧山倒也有缘由了,将昭明堂一把火点了,圣上这些年的苦心倒成了笑话。”
昭明堂不止是为武将后嗣而立,也是当年嘉佑帝决心为武将平反,彻底肃清武将处处冤屈,受文臣遏制的一个开端。
之后一系列的改制雷厉风行,顶着压力,将祖宗制度都改了,也就是为了将民间那句“好男不当兵”,给彻底泯灭了去。
若此刻昭明堂的学子尽数烧死山中。
那大祁仅存的老将也难免心寒,届时又一场动荡。
大祁现在最怕的也就是动荡。
在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片刻不离地盯着他们。
这般公务说过了,卫瓒又对那梁侍卫道:“金雀卫手眼通天,可否再替我寻一人?”
梁侍卫道:“什么人?”
卫瓒抖出一页信封来,按在桌上,却是笑道:“一个大夫,姓林。”
“他的兄弟也是望乡城的大夫,能说出的消息,都在这里头了。”
梁侍卫便恍然笑道:“是为了沈公子找的?”
卫瓒笑了一声,道:“是。”
梁侍卫道:“若是沈公子,这忙金雀卫便是帮定了。”
先头金雀卫练阵,还特意去找沈公子问过,如此一来,倒正好还了这人情。
梁侍卫又瞧了瞧他,笑道:“外头皆传沈公子与小侯爷不睦,我瞧着,却一家人似的。”
卫瓒一听这一家人,就忍不住喉咙一哽。
脑子里却都是来之前,找知雪那小丫头套出来的话。
——其实跟他想得差不多。
沈家夫妇去世后,疼爱沈鸢的祖父也是年事已高,不久也跟着去了。
家里头便彻底乱成了一团,为了财产明争暗斗。
家族越大,便越是混乱没落,越是各怀心思。
这样的人家,卫瓒在京中瞧见的也不少。
沈玉堇昔日在的时候,家中好些人便觉得,他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去军营里同那些莽夫为伍,实在是粗鄙不堪、辱没门楣。
谁知后头国难一起,倒只有沈玉堇做得了个官,余下那些自以为清高的,倒纷纷没什么前程。
这便已是扎了许多人的眼睛。
待到沈鸢无依无靠,身边照顾他的侍女仆役便一个个被差使走,最后只剩照霜知雪两个,还时不时被借去做些杂事。
那时的沈鸢尚且是好脾气,又让父母长辈保护得太好,不知人心险恶,只晓得须得敬着长辈。
偶尔吃些亏,受些委屈,也都忍下了。
谁知那日也就是两个姑娘都被支走了,才出了事。
那条毒蛇便是一位堂兄养的,他本就嗜好养些毒物,又常年瞧沈鸢不顺眼。
那日沈鸢病得重了,浑浑噩噩让毒蛇咬了一口,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只是他父母去了,祖父走了,沈家众人的心思也各异,怎么也没有为他出头的,竟是由着这事儿糊弄过去了。
毕竟沈鸢活着,是多个负累,但沈鸢死了,他那份儿遗产,大家都能得些便宜。
更何况。
原本那样锦绣前程的一个人遭难了,总有人想上去踩一脚。
知雪说这些时正在煎药,想在提起来这事儿就生气:“夫人老爷在的时候,个个儿待公子都是亲善有加,待人一走,便都变了脸了。”
“夫人临走前,还叮嘱过我跟照霜,请我们好好照顾公子,哪知我跟照霜……这样没用。”
“后头公子醒了,学着过日子,在他们面前也立起来了……只是……也变了个样。”
心思深沉,苍白敏感。
被变着法儿说过灾星,被说过克父克母,冷言冷语吃过,委屈也受过。
他在那样复杂的一家子人里,察言观色,学着心机手段,就这样护着两个小姑娘,挣扎着活过来了。
心思一天比一天重,身子一天却比一天差。
靖安侯府几次写信询问,都被搪塞了过去,只道沈鸢如今缠绵病榻,受不得风、见不得外人。
直到侯夫人实在忍不住,带着一群大夫,千里迢迢奔去江南,只为了看一眼萧宝意的儿子过得好不好。
这才发现,当年那个披雪折梅,庭前舞剑的少年,已是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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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瓒是吃了些酒,喝得醺醺的,才回去的。
夏日的燥热,到了晚间倒是去了很多,风一吹,分外的舒爽,仿佛那郁结的、见不得人的心思也随风而散了。
没回自己的枕戈院,摸去沈鸢的松风院倒是熟门熟路。
过去一瞧,那小病秧子屋里的灯果然还亮着。
花窗映着一个瘦削的身影,便是在低头静静地写什么。
不愧是沈案首。
管他是外出游玩刚回来,还是马上就要被收为义子,念书总是不能放下的。
他便忍不住笑了笑,走到窗下,屈指轻轻敲了敲。
便听得“笃笃”两声。
屋里的人影顿了顿。
隔了一会儿,那小病秧子不情不愿将窗给推开了,淡淡瞧他,说:“你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卫瓒手一撑,便轻轻松松跳进屋里头,懒洋洋地笑了一声,道:“想来就来了。”
沈鸢嗅出他身上的酒气,拧起秀致的眉,问他:“你吃了酒了?”
他便笑了一声,说:“是吃了一点,你可别去向我爹告黑状。”
他说着,便半点儿不客气走到沈鸢的案前,眯着眼睛,去看沈鸢桌上的字。
他吃得几分醉,却也能瞧出,上头写的是几页策论。
左边一篇辞藻华丽、繁花锦簇,右边一篇朴拙自然,浑然天成,显然是为了应付不同类型的考官的。
卫瓒说:“已是这个时候了,你还不休息,写这些东西做什么?”
“说好了,要过几日拿与学里博士瞧瞧,”沈鸢看了他一眼,思忖着道:“我想今年提前秋闱。”
卫瓒怔了一下。
饶是他吃醉了,也晓得,沈鸢本打算三年之后再参加这所谓秋闱,要万事周全才肯去拿那沈状元的名头。
如今却提前了。
卫瓒说:“因为山火之事?还是因为沈家?”
沈鸢垂着眸,淡淡说:“二者皆有。”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你纵有一梦指路,可做了这许多事,只怕之后的事,也不能全然由得你我。”
“我不似小侯爷,一书一信就能换来筹码,几句话便能讨来暗卫。”
“我也想守下侯府来,自然要多废些笨人的力气。”
沈鸢嘴上几分刻薄,却是没看他,一手挽起衣袖,另一手提起笔来。
墨落纸端,笔走龙蛇。
卫瓒却觉着,那浓墨狼毫,都落在了他的心头,一下一下,勾画得人心里酸涩。
他酒气熏熏的,却忍不住从身后将沈鸢抱住了。
稠密的情绪在眼底翻涌,在沈鸢耳侧轻轻喊了一声:“沈义兄。”
沈鸢听了这称呼便一皱眉,说:“你没完了是吧。”
卫瓒却是埋首在他的颈窝,说:“沈哥哥,我认了,成全了你了。”
沈鸢微微一怔,说:“什么?”
他低着眼皮说:“你若想做我哥哥,便做我哥哥。”
“只是你进了我家的门儿,就自当是入了龙潭虎穴,再也别想往出逃了。”
至于往后。
再说往后的事儿。
卫家人天生就一股冲劲儿,只看当下,不顾虑那么许多。
义兄弟就义兄弟了。
沈鸢想要,就给他,有什么可蝎蝎螫螫的。
沈鸢耳根一红,半晌张了张嘴,却道:“卫瓒,我看你的确是醉得厉害了。”
卫瓒瞧了半晌,却吻上了他的耳廓,顺着轮廓一路向下。
酒意弥漫间,他自己也顾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只低低笑着说。
“沈哥哥,我这人天生混账,管不了许多。”
“你喜欢,我就帮你去拿。”
“父母分你,侯府也分你。”
“只是我喜欢的——你也得帮一帮我。”
他将那耳垂含至潮红湿润时。
吻也隔着纱,落在那一点红痣上。
这小病秧子低低喘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变得滚烫,被包裹在纱衣下的身体,也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却仍是冷声说:“小侯爷便是说笑了,你来日总要娶妻生子、继承侯府的,还能一直缠着我么。”
他便隐晦不明地笑:“怎么不能?”
“沈哥哥,我为你……守身如玉。”
“你可满意么?”
他说这种话一点羞涩没有,却是几分混不吝的顽劣,借着酒气挥发,却叫沈鸢噎了一下。
他便将沈鸢抱起,放在了桌案上。
用来挑灯夜读的烛火还亮着。
红烛蜡泪,花窗锦帷。
沈鸢便是被这一丝一线捕获的,隐秘的、懵懂的情郎。
两层纱衣勾勒着单薄的线条,连着那一点红痣,都被他掌握在微热的手心。
卫瓒吻了上去,吃了几次舌尖,又顺着,衔住了脆弱的喉结。
听到细碎的纸声,低下头,才发现。
是沈鸢将自己写了一半的策论,无意识揉成了一团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