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段临霜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暗潮汹涌,她难得和人打一场,一下就被激起了胜负欲,不服气地嚷道:“我还没看清呢!再来一次!”
段临风摇摇头,拒绝了她:“再来一次也是一样。真到了风云会上,一念之差就可带来万千变数,没有人会给你重来的机会。”
“真到了风云会上她也不会遇到像这样的对手。”颜寄欢指了指楚云七,“像五年前那样正巧将你们这个年纪里最顶尖高手都聚在一起的,几十年也难遇到一次。”
“与对手的实力无关。”段临风摇摇头,解下断水剑交到妹妹手里,“百门风云会的取胜之道从不在于武艺高低。”
说着,他再一次施展轻功踩上树干,把腰牌系回了刚才的位置,然后折下两根树枝,对段临霜说道:“看着。这一次我来守,他来取。”
段临霜见哥哥要亲自示范,忙不迭点点头,将场地让给了他们。楚云七见状也爽快应了下来,接下段临风手中的树枝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
就在两人站定那一刻,他们几乎是同时向对方出了手。
不同于面对段临霜时有意引她出招化招的诱导打法,这一次楚云七下手显然更贴近他平日的作风。信手摘下的木枝在他手中变成了变幻莫测的武器,软如绳,利如刀,上一刻才绕过你的腰间,下一刻就已经逼上你的眉心,眨眼间就能变出十余种不同的套路,直舞得人眼花目眩。相比而言,段临风的防守则沉稳许多,他始终踩稳前后左右三步的土地,任凭楚云七如何变幻出招的套路,他总是能在木枝就要触到自己衣角的那一刻恰到好处避开。
木枝并不是真正的武器,对人没有太大杀伤力,相应的,也需要耗费更多力气才能将它变作一件有威胁力的武器。楚云七虽然伤已经好到七七八八,但到底是初愈,又刚刚才打了一架,精力远不足段临风,时间僵持久了,他便敛了玩心,想要速战速决。
段临风与楚云七从前就日日切磋,极其熟悉对方的出招套路。楚云七知道这点,因而故意显露出疲意,在侧身躲闪时将左手背于身后,作出发射暗器之意,右手则暗暗运力到指尖,只待段临风眨眼的瞬间,就将他的穴道点住。这一招的讨巧之处就在于,他在出手之前就已经同时备好两条退路,无论段临风猜中的是哪一个,他都可以在作出决定之前的瞬间改变想法。
如他所料,段临风捕捉到了楚云七的动作,往后退了三步,同时以剑尖挑起地上的沙土,欲以尘障目。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楚云七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贴到他的身前,劈手夺下了他手中的树枝,为自己争得了几秒先机。
一念之差便足以决定胜负。就在眨眼之间,楚云七绕过段临风的防守,蹿上了树木顶端。
只不过他这一次什么都没有拿到。
树枝上挂着一根孤零零的绳子。树下的段临风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然后冲他扬了扬手中的腰牌。
“从一开始这块牌子就不在树上。”段临风道,“你输了。”
楚云七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好啊,小风你也学会使诈了。”
“兵不厌诈。”段临风道,“是你生疏了。”
楚云七还未作答,另一旁的段临霜便不满地抗议起来:“这是什么道理!你都将东西藏起来了,叫我学什么!”
段临风道:“我是在教你变通。你习惯将目标放在对手身上,自然会被其一举一动影响。而百门风云会真正的目标,不在于对手,而在于铜玉牌。”
他接过段临霜手中的剑,又道:“得玉牌者即为天下第一。清泉在后两关的优势并不明显,却仍能成为历年以来获玉牌次数最多的门派,原因正在于我们懂得如何去 ’藏‘。将目标转移到别处,就能获得最大的胜算。”
楚云七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当年百门风云会上,你将玉牌交与我保管,也是为了 ’转移目标‘?”
“各取所需而已。”段临风偏头看他,“飞龙少侠不也将我当作你进清泉山庄的钥匙么。现在倒计较起真情假意了?”
楚云七一时哑口无言,半晌,他苦笑了一下,说道:“虽说开始各怀鬼胎,我还以为后来这样朝夕相处,多少也有点兄弟情谊了。”
段临风看着他:“你在乎?”
楚云七道:“当然在乎!你真当我随便认兄弟的么!”
段临风终于抬起眼望向楚云七的眼睛,但片刻之后他就转开了目光,再一次开口时他已经换了寻常口吻:“临霜缺一个陪练。”
楚云七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扫了一眼段临风手中捏的那块焦木牌,意味深长道:“这刻了天下第一的玉牌可不是好拿的东西。”
“事成之后,这个还你。”段临风的指尖抚过木牌中间的“七”字,“够公平吗?”
“公平。当然公平。”楚云七伸出小拇指,冲他眨了眨眼,“要拉钩吗?”
段临风抿了抿唇,一把打开他的手,转身就回屋了。
“他们一直这么拐弯抹角?”另一边的颜寄欢低声问段临霜,“想和好不能直说么?”
段临霜撇了撇嘴,说道:“谁知道,可能男人就是这样。管他们呢。”
“嘀嘀咕咕聊什么呢?”楚云七冲她们招手,他的眼尾又重新染上了笑意,“来练功了。”
“你揽的活,怎么又拉上我!”颜寄欢骂道。
“瞧瞧,瞧瞧,临霜妹妹,这就是你从那疤面镖头手下救回来的负心人。”楚云七夸张地抚心长叹,“连帮你这点小小的忙都推三阻四,还有良心没有。”
“好啊你!”颜寄欢从段临霜手中抢过木枝就要去打他,“姑奶奶今天不打得你神号鬼泣,你是真忘了谁从阎王殿里吊出你的狗命!”
他们二人在庭中的空地上追打起来,段临霜笑得弯下腰去。余光一瞥,忽见段临风也站在窗边看着他们,他的大半张脸都被藏在阴影里,显得晦暗不明。这些日子以来,总有一些非常偶然的瞬间,那些他望向楚云七的瞬间,他会流露出一种让段临霜感到非常陌生的感情,一种他拼命压抑,但仍旧到了漫溢边缘的感情。段临霜起初以为这种情绪是恨,可又不该是恨。恨是贪嗔痴欲,求而不得,段临风又想求得什么呢?
第39章
楚云七虽然答应了要帮段临霜拿到铜玉牌,然而在这三天的时间里,他只叫段临霜做了三件事:偷鸡、摸狗、睡大觉。
“你哥哥会告诉你习武没有捷径,只有埋头苦练。”他说,“这话很对,但没用。再勤能补拙也没法三日成圣,所以我们要换个思路,剑走偏锋。”
段临霜不明白剑走成什么样的偏锋才会需要她半夜三更不睡觉趴在屋顶偷人家隔壁百兽帮圈养的肉鸡。但楚云七振振有词。他说禽兽的灵敏度远超于人耳,这几日正好百兽帮的人上山布置会场,只留几条看门犬守屋,只要段临霜能练到徒手偷鸡而家犬不察的程度,即使拿不到铜玉牌,起码也可在第二关时凭借高强的逃命本领保下小命。
段临霜嗤之以鼻,狗耳朵再灵能灵得过她的家传轻功吗?事实证明她错了。第一天她被十几条恶犬追得险些迷路;第二天她试图用临时恶补的奇门术将恶犬引入歧途,却和它们一起困在了北角;第三天她终于开始学会和大黄小白称兄道弟,楚云七凭空出现在她身后,说百兽帮的人回来了,赶紧跑。
这三天里,她上午和颜寄欢练功,下午在迷宫一样的半月岛上和狗赛跑,晚上将脚泡进木盆只想倒头大睡,累得连思考输赢的力气都没有,楚云七却说这就对了,心态稳则脚步稳,脚步稳则胜算稳。
如果段临风在场,他只会一脚踹到楚云七的腿肚子上叫他滚。然而他几乎很少有空回到四人所住的地方。这是他近三年里第一次在江湖群雄前露面,太多旧要叙,太多酒要推,他被缠得难以脱身,每日都在玉笛摆下的流水席上从早应酬到晚,直到深夜才能脱身。
酒席的喧嚣掩盖了醉花馆里的动静。到了第三天结束的时候,几乎每一个参会的门派都开始相信,随着段临风出山和段临霜归庄,笼罩在三大世家间的阴影已经逐渐散去,只待百门风云会正式开场的那面锣鼓被敲响,一度动荡的武林就会被重新带回正轨。
然而他们等到的是段临霜拒绝与苍梧派再续姻亲的消息。
“此为舍妹心愿,万望金掌门成全。至于金掌门所提要求,舍妹亦已应允。”
段临风端着酒杯冲金白晓抬手,礼数滴水不漏,主位上萧关傲微微蹙起眉头,金白晓眯着眼睛摇晃酒杯,却不急着应答。
“段少主对令妹如此溺爱,令金某动容。只是清泉已有五位弟子参会,二小姐再来,恐怕不合规矩。”他缓缓道,“少主如此任性妄为,滥用职权,不知贵庄几位长师作何感想。”
段临风淡淡回敬道:“劳金掌门费心。舍妹届时会以个人名义参会,自不会坏了规矩。”
金白晓挑了挑眉,轻蔑一笑,起身端起了酒杯,却不是与段临风相碰,而是转身面向群雄。
“今日群雄见证,段二小姐誓以铜玉牌为赔,与苍梧解除婚约。个中纠葛,唯当事人知。金某自问无愧,奈何佳人意决,故饮憾相全。”
语毕,他仰头饮下杯中烈酒。
四下哗然。
主桌之上,苍梧弟子已经面生怒容,玉笛弟子亦是议论纷纷,清泉弟子最为困惑,个个转头去找韩山道想寻到一个解释,后者自己都未曾料到会有这一出,哪还反应的过来。
附桌边各大门派的反应也不尽相同。以正武堂为首的四大门派之中,数正武堂堂主李全甫与清泉山庄关系最为密切,因而他也是反应最大的一个,不住摇头叹息,似是对段临风的选择极不赞同。双崖门、暗雪阁与云松楼三派因这三年与清泉山庄鲜有往来,所以并不着急表态,只静观发展。座位在更远处的众多小帮派听不清主桌发生的事,只见得前面忽然热闹起来,亦起了好奇心,纷纷凑上前来打听。唯有百兽帮的侯帮主在悉心逗弄自己肩头的赤君子,仿佛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
“多谢金掌门体谅。”面对一片哗然,段临风神色如常,只端起酒杯靠在嘴边抿了一口,又重新坐了回去。
“胡闹啊。”萧关傲长叹一声,不再说话了。
——
“三天!我不过是三天没过问!”
醉花馆的左院传来一声重重拍桌声。
“三天没来过问,你们二位祖宗给我造出这么大的事来!要我怎么与几位师兄交代!”
院中练功的五个弟子互相对视一眼,识趣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屋内,段临霜与段临风并排站在韩山道面前,一个已经低头缩在后面不敢说话,另一个虽然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也同样是一言不发。
“韩师叔,我……”段临霜还没见过韩山道发这样大的火,“我努力一下,说不定就赢了。”
“你努力一下?”韩山道刚刚被压下去的火又噌地窜了上来,“你真是被惯的找不着北了是不是?你觉得你姓段,那块铜玉牌就是你的了?还是说你比别人多看了几本书,你就能一统江湖了?金白晓摆明要刁难羞辱于你,你竟咬着钩子往上扑!大师兄如果在世,你看他会不会同意这种荒唐事!”
“可父亲已经不在了!”段临霜提声道,“即便他在世又如何,我照样不嫁!”
“临霜不想嫁,试试也无妨。”段临风道,“强行取消婚约恐再掀风波。金白晓既然提了条件,不如顺势应了,省得多费口舌。”
“试试试。到时命都试没了,自然不用嫁了!”韩山道气急道,“我还没说你呢!好容易消停几年,你又纵着你妹妹胡闹,你是清泉山庄的庄主,如此感情用事,到时人心背离,江南第一庄威信何在!”
“如要以牺牲女眷的前提来维系稳定,清泉山庄才有负江南第一庄的称号。”段临风面不改色,“庄中若要怪罪,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你……”韩山道咬咬牙,始终拿段临风没办法,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狠狠灌了,又说道:“好,既然如此,我也不来阻拦,到时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话还未说完,门口却传来一阵敲门声,周夫人站在门口。外面日头正盛,她戴了一个垂着纱帘的斗笠,大约是刚刚赶路到的,气息尚且不匀。上次金陵一别后,她因事耽搁了几天,估计是一听闻消息就赶了过来。
“我才到便听说了,去临风少主的院子敲门不开,我就猜是在这里。”周歌道,“我手头正好剩了一些定魂香的材料,临霜不懂这些,我怕她匆忙下找不全,所以先紧着送来了。”
“难为你有心,只怕这一个两个都不领情。”韩山道一提这事就止不住地叹气,“成日瞒着我不知在做些什么。我看同那些认识了几日的人都比我们这些人亲近!”
“莫说这些气话了。当务之急,将这事对付过去才是最要紧的。”周歌劝慰道,“百门风云会向来凶险,苍梧有心发难,接下来这段日子务必小心才是。”
“说来说去还是怪那苍梧派咄咄逼人!”韩山道说着说着又怒火中烧,“什么婚约!分明就是借婚约之名行挑衅之实!”
韩山道又恨恨骂了几句,终于消了点气。周歌仍要去拜访萧庄主,放下药又劝慰了几句就告辞了。段临霜见状,连忙借口有事要请教,跟着周歌一道走了。段临风原本也想跟着走,然而晚了一步,一句师叔还没叫出口,先被韩山道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