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样的弱小。
马蹄踏碎的骨头,车轮拖着刮破的皮肉,混着泥水的血,旁人的惊声尖叫……
他躺在凌乱不堪的地上却是连呻吟也做不到。
他只看见楚玥亭衣摆下数蝶翻飞,又折翅落下。她小心揣在怀里的尘红乱坠,残花簌簌飘了一地。
就好像不该生长在无忧宫外的那棵桃树。
他说不出来。又疼又苦又畅快。
似乎这一瞬他已等待许久。
侍卫们将碾在他身上的马车搬开。
那人脸色煞白地扑到他身边。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他超他伸出手,声音却只能在喉头嗡嗡作响。
像是母亲的手,扼住他脆弱的脖颈。
赵应禛愣愣附耳,只听怀中人一遍一遍重复,“哥……哥……不要离开我……”
直到熬不过疼痛带来的彻底的黑暗。
魏忤迟迟不归的原因是灵广寺后山大院正在举行比武赛。都城中武林门派无处立足,若是商贾们急着招镖,这种方法便是最快的,来人也最多。
魏忤在底下看得热血沸腾,几欲亲身尝试。侍卫拦不住他,又不可能放任北镇国公府的公子冒险,才想着去请赵应禛。
这也是找不到罪魁祸首的最大原因——江湖中人乃无根浮萍。导致马匹失控的人早已畏罪潜逃,马车的主人亦不会呆傻到出来认罪。
无证据无线索。纵使皇子受伤,皇家颜面受损,也只能认栽。
皇帝因一条断腿突然兴起的怜悯父爱,也在回孤频繁的书信询问中消磨殆尽。
七岁有余还不识句读不懂诗书,即将习武却成了瘸子。建功立业,于赵应祾这样的废物而言,就是一出笑话。
宫中、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可唾一口沫星子?
在昏迷期间,赵应禛一直陪在他身旁,看他因为疼痛发热烧得通红的脸,帮着换额头的帕子。
他不停地呓语、呼唤、抽搐。
赵应禛愧疚得麻木。
他的小弟的一生。
他只是想对他好。他最初只是不忍心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同自己一样,把孤独在梦里熬过去。
他明白那时多渴望有人护着自己,可惜父皇太过忽视,祖父舅舅相隔千里,宫中皆是心隔肚皮之人。
他握住那双稚嫩的手,下意识地在他没有被沙石磨破皮的地方摩挲。
赵应祾于昏迷后第五日转醒。他还十分虚弱,每日只能进些清淡粥水,整个人越发消瘦。
其右腿被太医用绷带和木板固定住了,似乎这样就可以将那些狰狞的伤口全部掩盖。只可惜疼痛无处消磨,他没有力气哭喊,唯有本能的泪水不住落下。
为了方便太医诊疗,他搬回了皇子所。赵应禛就宿在隔壁,基本时时陪在床边。
一次喝完药汁后,赵应禛拿着蜜饯准备喂给他。赵应祾却躲过没吃,突然开口道:“不要留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很小,眉头也因为苦味皱成一团。
“哥哥不要离开我。”
赵应禛愣愣地看着他俯身叼走自己手上的糖,又说了一遍——不要离开我。
愧疚大抵是世上最不易摆脱的枷锁,它是如此温柔的拥抱,却一寸一寸地收紧、缠绕,变成喉头的一股涩意,让人在酸楚中窒息。
赵应祾沉迷于这种连系。
他没有进一步的计划,甚至当时推开楚玥亭也只是下意识的冲动。却如此意外地收获了这样的亲密。
楚家自然没有再提起婚约,在朝堂上亦是低调。除了时常送点补品到皇子府,基本算是完全消失在了皇家面前。
虽说仕途一时受阻,楚家人更多却是在庆幸没有惹怒皇帝。
赵应祾也没有再在意他们。
原因很简单,因祸得福,他跟着赵应禛一起搬进了新落成的三皇子府。
那段日子可算作梦一场,将欢愉具象化,拖着那颗心滚入这万丈软红,平白又多了份敲打不得的痴狂。
①「喷日舒红景,通蹊茂绿阴。」韦处厚《盛山十二诗·桃坞》
第5章 南楼一味凉
“殿下,前头就要到太和殿了。”肖杨一直走在九皇子右边,虚虚扶着他的手臂。
赵应祾点头,超前方望去——太和殿下阶梯层叠,御路踏跺平整大气,远远望着便觉气势恢宏,轻易冒犯不得。
他不涉政事,一般不往太和殿去。
唯一一次也是十年前。
他想拦住投戎的三哥,拖着条残废的腿也要跑去。只可惜在台阶上摔了一身灰也没赶上父皇那句允准了。
他拍了拍袖子,面上带笑,回应肖杨,“不知父皇见着我会是何等惊诧。”
肖杨恭敬地扶着他,“自然是只有喜没有惊。”
赵应祾笑得越发明显,好像去上朝真是一件寻常的骄傲事,而他不过只是个需要父亲夸赞的小儿子,如此容易满足。
正说着,就见翰林院大学士周觅走近。
周觅向赵应祾请了安,自然地同他一起走入太和殿。肖杨告退,与一众太监家奴于偏殿等候。
“殿下提议的那事,老朽已同翰林院诸位上书。只等您今日再和皇上述一遍。”周觅五十有余却精神矍铄,目光炯炯,威信亦是不必言说。
“有诸位帮衬,自然是最好的。”赵应祾拱手,说得真诚。
“殿下体恤民情,有所作为。这便是我们的分内事。”周觅平时不苟言笑,清高自傲,对于民有利的事却是从不吝啬,直言进谏的事也没少做。
虽说这般不免树敌一二,却也从某种程度上整肃朝廷风气,于混沌中注入清流。其一派人士堪称中流砥柱。
两人相谈寥寥几语,气氛倒是融洽。入了正殿后便各自往自己的位置走去,整理衣冠,等待早朝开始。
赵应祾同一众皇子站在最前排。他位于最左边,身旁只有八皇子赵应栎。
小时候的赵应栎和他闹得不可开交,自他的腿受伤后到跟变了个人似的,成熟稳重得很。
话不多,殷勤不少。
平日里往北边军营的家书由赵应栎一齐寄出,因此两人还有点联系,不像和其他几个皇家的弟兄,于赵应祾而言,他们皆只是知晓名字的陌生人,还得提防着;当心哪一日踩进了他们的利欲漩涡,惹得一身腥臭。
皇帝赵昌承在众臣的行礼请安声中坐上龙骑,抬手让太监叫了声免礼。
他对突然来上朝的九儿子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一如往常。
这几日早朝的重点还是在即将班师回朝的北府军上。
凯旋回城迎接的礼制、场地、将士们的奖赏去留、伤残兵员的处理、祭祀、典礼……全都需要反复商酌确认,六部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虽官员们大多条理清晰,只是事物繁杂多乱,全部堆积在一起还是有些棘手。
“太后三日后将回京,大抵再过七日便可到了。”礼部尚书于楠拱手出列,“太后寿辰十一月初七,如今已十月十五。若庄王殿下再耽搁,怕是会误了吉日。”
“朕知道。”赵昌承摆摆手,“这几日也商讨得差不多了。兵部同户部再核查一遍,便将旨令送到庄王手上去吧。”
皇帝将这些事一一提点,末了才看向位于首列的赵应祾。“于各地修筑藏书阁一事,朕同诸位翰林院学士所想无异。确有万般好处。”
他顿了顿,户部尚书黄访文便拱手出列道:“若真如九皇子所言免除书费、公开借阅,哪各地怕是难以管理。且战事刚过,国库不裕,若兴土木,民愤难盖。”
赵应祾跛着腿往前走了一步,“儿臣以为各地寺庙多有闲置,公家祠堂占地亦绰绰有余。皆可挪分寸。”
前朝南都,皇帝醉心道教,曾下令“百日传经,筑塔颂道”。让天下能人巧匠于五台山、敦煌等地绘十里壁画,召集世间文人墨客书万卷经纶。一时间,烟雨立千百亭台楼阁,江山闻万千骚客争鸣。
虽说最后诸侯四起,群雄逐鹿,南都皇室一朝倾灭,天下割裂至五朝十六州。但那段历史仍旧和这些宝塔寺庙一般流传至今,未曾腐朽。
赵昌承转动手上扳指,又继续道,“你所言非是易事。”
赵应祾早就料想此事不会轻易完成,心里平淡无波,面上倒是一副热切模样。
“今年已到岁末,此事最早也得明年开春才可付诸行动。”皇帝不等他开口就说道,“不过比起整日无所事事,你也算是有心了。”
他沉吟几瞬,点了工部侍郎纪秋白上前,“你分内的事向来做的不错。这次便由你从旁协助九皇子罢。”
纪秋白应下。
皇帝的目光落到第一排众皇子身上。个个低眉顺眼,乖巧得紧。
赵昌承:“栎儿,户部的事就由你同你九弟商酌。他平日性子沉闷,同外人也不常见面,你做兄长的提点些,也容着他小孩子性情。”
藉由腿伤,赵应祾连这些年每月的请安都推脱了。皇帝也眼不见为净,连派人看望他都不曾。
赵应祾乐得自在,正合了他往外逃的意。
皇帝这番话看似是对幺儿的宠溺。可只要知晓一点那薄纱下的真相,便会明白这绵里可谓处处藏针。
赵应祾却似喜不自胜,带着孩童般渴望证明自己决心的莽撞,颤着嗓子道:“定不负父皇重望。”
此事就算是这么定下了。
李公公见无人再向前进言,便弓着身低声问皇帝,“今日可还有要紧事?”
“便先如此罢。诸位卿家也早些回六部敲定诸事。”皇帝摆手,“庄王还等着呢。”
说罢,他便扶着龙椅站起身来。李才安眼疾手快,嘴里高声喊道退朝,又扶着皇帝在一众“恭送陛下”声中下了金銮宝座。
待皇帝出了太和殿,众人才往外走去。多是相熟的三两人走在一块儿。
出了宫城也没人往衙门赶。
这上朝的事说起来是光宗耀祖,实际却也磨人得紧。此时已过辰时,大臣们却还滴米未进,只觉得腰带拴着肚子皮,硌得慌。
刑部衙门同大理寺、太医院修筑于天门街东侧,翰林院则同其余几部落于天门街西侧。
不过翰林院向来自持清高,秉承绝对中立的态度。即使与其他官员有私交,面上还是平淡如水,客气生疏,连早饭也不与六部搭伙。
翰林院众人平日里最爱去的茶楼饭馆名曰「南楼一味凉」,取自诗句“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其楼阁不大,也就上下两层,装修得倒是妥帖。楼下大厅留给歇脚打尖过路人,楼上隔了三个雅间,门匾上分别书「四顾山水」、「十里荷香」、「清风明月」。
一听便明白这楼风雅十足,正合文人欢心。
赵应祾跟着周觅等人坐进了「四顾山水」。
他已用过早膳,自然笑着婉拒其余人的好意。众人食不言,他便在厢房角落逗弄笼子里的鸟。
鸟笼旁放一曲屏风,烟光草色,水石潺湲。鸟雀偶尔啼鸣,算是别有生趣。
要说他为何会兴起修筑藏书阁的念头,其原因确实与他在江湖游历的这小十余年有莫大的关系。
当年他为出征庆州的三哥失魂落魄之际,却是其母的回孤旧部寻找良久接近他的机会。因为他们兄弟二人此前可谓是形影不离。
四叔说他是他们的少主,他们会将皇帝作为君父应该承诺,但没有给予他分毫的——最好的武功学识以及财富权利都带给他。
回孤人忠心耿耿,一片赤诚。
赵应祾却是双目无神,不是长久地朝北方望去便是看自己那条跛着的腿。
他只呆呆问了一句,“可以带我去北府军部吗?”其余的条件皆充耳不闻,仿佛偌大天地,仅此一件重要。
回孤旧部应下了。赵应祾也就跟着他们做天涯奔流客,一路西行。
不知道是该感叹他们的行踪诡秘、伪装精巧还是皇帝对这个儿子实在不上心、不见面才是最省心,这些年竟一点异样也没有被察觉。
他们去了回孤,最终在晅边境的落风门下拜“误尺道人”傅春雪为师。
傅春雪乃女中英杰。虽前半生命途多舛,遇人不淑,却也得幸受赫赫有名的狂剑「今古一同」柳愁闻相助,习得纯正的内力武功。
而在柳愁闻归泉、狂剑交付命中人后,傅春雪自己建立了落风门,多收养无家可归的孩童。
她那时已小有名气,自然也有不少侠士或是想习武的青年人闻名而来。
短短十数年,落风门俨然已成为新秀中的翘楚。虽不能同江湖中的老门派相比,却也能在武林中占有一席之地。
落风门所在的浚州青泗县城位于晅朝和回孤的交界处。此地交易颇多,商业发展兴盛。
落风门同两地均有往来,多从回孤买进皮草和布料,加工后再由望余楼售出。
赵应祾以路濯的身份出没江湖,可谓是走南闯北,见识颇丰。从贩夫走卒、草莽匹夫到富甲一方的巨贾,偶尔也会坐下来共酌一杯。
推杯换盏难免道真心。虽说行商一本万利,但在权势面前仍旧是不入流的玩意儿。商贾的子孙亦不得入学堂考取功名,更遑论女儿家。
虽然他们也可以用大价钱买得资格去参加科举,但未曾读过书,又怎能比得过其余子弟。
赵应祾深谙此理。
他是皇族中人,即使受尽冷漠欺辱也有兄长教导读书习字,明了事理,知晓开卷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