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禛的手在他眼睛上覆了一瞬又拿开,问道:“这烛光亮吗?”
“有一点。”赵应祾抓住他的手指。
“我去熄了。”赵应禛抽回手,起身吹灭烛火。室内一下子就只剩角落的夜明珠还发着微光。
此珠名为鲛人泪。当年回孤进贡,数量稀少,皇帝赏赐分给后宫与朝中权贵。
此颗明月色,是端妃留给三皇子的。
视野内一片模糊漆黑,赵应祾只能隐隐看到赵应禛的轮廓。
他尽量靠过去挨着他,却也只敢让肩膀虚虚地碰到。
黑暗里的欲望无所遁形,他反而不敢有再多动作,只觉得这样已经是奢望了。
两人皆散着头发。赵应祾侧身闭着眼,小心地触碰对方越界的发丝。
他轻声说:“哥哥晚安。”
赵应禛摸了一下他的头,也轻声道:“祾儿晚安。”
赵应祾已然餍足,保持那个姿势蜷缩着。
赵应禛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却是久久未曾入眠。
庄王府的夜晚太过静谧,或者说晋京的夜晚太过寂静。庆州城墙上总是点着烽火,固舆的帐外有夜巡士兵的脚步声,人影恍惚,偶尔有被风吹响的号角声,如长叹呜咽。
此夜无风无雨,可赵应禛知道,闭眼后便有铁马冰河纷至沓来,嘶吼喧闹。
他想到刚才九弟翻开的那叠书信,像是被戳穿了最隐秘的东西一般,有一瞬间心脏都跳漏。
“仙道路不问”路濯。
其人是澄潭清冷,奏无弦音;利若流水坠千里,偏生曲曲潺湲。①
又如沉水焕,一捻残灰,香消尽,似不曾来。
赵应禛第一次见到路濯是在嘉隆二十四年,他那年刚过二十一岁,还在做临时上任的兵马大元帅。
当时战事吃紧,固舆被破,辽军几乎要跨过庆州打到雁城。赵应禛一直在前线,后面几乎握不住神鬼错的剑柄,手颤抖着将烈酒往不致命的伤口上浇、往嘴里灌。
幸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武林中能人高手能赶来的都来了。
他们虽不是摆兵布阵的好手,却各个艺高人胆大,跟在前线弄些小动作或是使些绊子——最重要的是给绕到敌军后方的人打掩护。
辽军深入庆州是靠一鼓作气,中间力量自然薄弱,若是切断他们与大本营的联系,将之往雁城赶,两头夹击还有些胜算。
效果比想象中还好。武林中人与北府军配合默契,清空雁城后放火烧了辽军的粮草营帐再瓮中捉鳖。
本来气势嚣张的辽国军队在奋力抵抗三天还未得后备支援后,终于溃不成军。
雁城之战大捷,江湖各路不分你我共渡国难,史称云雁之义。三皇子居首功,封庄王,坐正了北府元帅之位。
路濯就在那些人中,只是他当时因眼疾不便往前列去,就跟着少林的无愁和尚等人看守他们送来的粮食药物。
此时赵应禛还不曾见过他。
年轻的元帅刚结束血战,只觉得脑内一片虚无钝感,血水汗水混在一起黏在身上。身旁的魏忤摘了头盔就拿酒淋。
他勾着嘴角,最后不住大笑。
不叹不恨,只说少年意气。
虽说此次是辽国战败,晅国却也伤亡惨重。两方均元气大伤需要休养生息,为避免他国趁虚而入,晅辽两国难得达成一致,得到一段时间的和平。
庆州城郊有些小山包,其余便是一眼可望尽的平川。
赵应禛领了几个江湖好友,说是去看看有无需要清理的地方,实际上不过找个借口偷闲罢了。虽然也没人会对元帅提出什么非议。
边疆相识一场,并肩作战,意气相投,朋友哪是身份地位可以约束的。
山坡平缓,走到最顶处时正好能瞧见另一头。赵应禛见草地上有一截旗杆,旗帜破烂不堪,一个辽字也模糊不清。想来是之前敌军入侵时落下的。
他弯腰捡起军旗时,身旁的左崬突然朝远处叫道,“路濯!是路濯吗!”
这左崬也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师承雪山派内门,习得其独门轻功“飞鸿踏雪”,江湖人称「云曳不休」左无痕。
此番雁城纵火,若是没有左无痕悄无声息潜入,怕是不会那么容易。
山坡下站着一白衣少年,宽袖长袍,眼上蒙了白绸。其发未束垂至齐肩,想来还未及冠。赵应禛觉得他大概十六七岁,正值韶华。
但可能是因为其头发修得过短的缘故,又带了几分孩童般稚幼。
左崬轻点两下窜到他身边。路濯正将一中间空洞的斗笠带上,其形似女子戴的帷帽,外沿有一圈垂网幔遮。
“无痕?”他问道。
“是我!”左崬轻轻拨了拨他的斗笠,“你怎么到此处了?我以为你们落风同武当的一道回去了。”
路濯:“还不曾。我这半个月同无愁大师等人在固舆县内守着粮仓。今日算是得空出来走走。”
左崬:“怎么也没人同你一道。就你这眼睛!”他话里全是关心。
路濯比他年岁小,此时却更像安抚道,“你晓得我武功不弱,顺着官道走亦不会迷路。”
左无痕哼哼两声,算是勉强接受他的说辞。转眼又神秘凑到他耳边,笑嘻嘻地道,“带你去见个大人物。”
“不会是嵩阳哥吧?”路濯笑着问。
“他倒也在。不过他哪算什么大人物。”左无痕扶着他的肩膀,借力带他。路濯也提气运功,两人没几步就回到了山上。
「霄汉坠天流」井嵩阳,字不浊,全真教下天师道大弟子,也是武林新秀中的翘楚。
雪山派同全真离得不远,左无痕和井不浊从小相识,算是竹马。
“嵩阳哥。”路濯落地便叫了一声。
井嵩阳上前扶住他,“路濯怎么也来了?”
路濯:“出来散个步,就听见无痕在叫我。”
左崬不服气地嚷嚷,“濯儿怎么每次叫这浑水就叫哥,叫我就叫名字啊!”
“我本来就比你年长,你也该称我兄长。”井嵩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让对方气的牙痒痒,“不过一岁而已!井浑水!”
二人向来爱斗嘴。就这不浊一字也被左崬摇着头改了:“你这一口井别说不浊了,就是一滩浑水,无鱼可摸。”
同行的还有青城派侠家卢伦,其号为「剑倚千山」。他亦认识路濯,上前抱拳问好。
“还有一位是……?”路濯问道。
众人皆知他可靠听觉定位,自然不奇怪他能感觉到赵应禛的存在。
“便是我给你说的大人物!”左崬拉着他向前,“我们的大元帅三皇子!”
路濯一怔,却是没有慌张,行礼道:“落风门路濯见过三皇子。方才实在是失礼了。”
赵应禛碰了一下他举着的手,示意免礼。“私下相逢不必多礼。以武会友,禛亦非什么大人物。”
他方才一直在旁边看着。好友皆认识此人,心下不免起了兴致。
左崬是最闲不住的。他见赵应禛捡了杆旗柱,转转眼便计上心头,“我们来斗铃吧!”
其余人还在疑惑,他已经朝井嵩阳伸出了手,对方冷着脸,还是从怀中掏出一个黑底白云绣囊,拿出里面的法铃。
全真派乘道教一流,平日里有斋醮科仪。井嵩阳的法器便是两只铃铛,一黑一白,八卦和谐。
他与左崬平日里最常用来切磋的方法便是“斗铃”——将铃铛放在某处,最先拿到的人为胜。中途需要用尽方法拦下对手。
左无痕兴致勃勃地将铃铛拴在旗杆最高处,用力将杆尾插进地里,让它稳稳当当地竖直立着。
五人俱不腼腆畏战,各个跃跃欲试。
左崬与井嵩阳从小武斗长大,钻研最多的便是如何压制对方。两人一交手便缠不可分,他人也插不进来。
而赵应禛以一敌二,更多与卢伦以剑相会。
赵应禛靠沙场杀敌积累出来的剑法更狠戾直接,抛弃了所有武师过去教导的招式,以取人性命为目的,有破千军万马之势。
不过青城派素来以剑道闻名,卢伦更是辈中的好手。其剑术讲究虚实相应,所谓真真假假,便有如风起竹浪,暗箭藏叶下。
二者路子完全不同,会招时常常能让对方眼前一亮。
而对于路濯,赵应禛原以为他身体抱恙,功力会无法施展开来,故而与他交锋时多是防守。
直到路濯的白靴踏上他横当在胸口的剑面,将他逼得后退一步。他才明白对方并非如面上那般脆弱,仿若一折就断。
左崬见他二人状况便大笑起来,“应禛可莫将阿路当作病秧子。他虽年纪不大还绑着眼,却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赵应禛豁朗,笑道:“是禛小觑了。”
路濯旋身攻来,他一身白衣,帽前帷幔鼓动,身形若鹤戾天,八风舞遥翮。②
赵应禛用剑挡开他扔来的刀,欺身上去。对方分明蒙着双眼,他却感受到一道灼烈视线如影随形。
他仿佛被牢牢攥住。
赵应禛不可否认那瞬间带给他的感觉很好。他注视着别的人别的事太久,这种似乎要被反捕的错觉好像掐着脖子的窒息感,他能料想挣脱后无法言喻的畅快。
又好像一支极速的箭擦着他那根紧绷的弦飞过,狠狠钉在背后的靶子上。
路濯就这么侧过他劈来的剑锋,将手中另一把刀快速地掷向铃铛。如他所料,小半截旗杆被砍断,带着那两只铃铛飞落到地上。
黑白双铃在空中叮铃响了几声,还是沉闷地伏在了草地里。
路濯使的是双刀,分别名为「非真」「不假」。别人问起原因,他只道——其刀不知左右,不分善恶,不破真假。
只是刀而已。
其脚蹬地使了个小轻功,飞身而去。众人还没反应,他便捡起了那串铃铛,“我赢了。”
左崬还坐在井嵩阳肩上。他们雪山派重轻功多过其他武艺,是以在正面打斗里不占优势。左无痕最近想了一出剪刀脚的招式,加上其轻功的助力,定能有大成效。
不过眼下他还没使出来,胜利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井不浊扶着他的两条腿,“你多久下来?”左无痕最听不得他这般语气平淡的问话,干脆一用力让两人都摔在草地上。
另外三人也走过来,卢伦引着路濯坐下。
“不愧是阿路!”左无痕笑嘻嘻地凑过去。
“各位兄长承认了。”路濯笑了笑。
不过左崬可没这么容易停歇,又凑到赵应禛身边,“三皇子你看我们阿路!不过十四岁,就是这般好本领了。此次大战,他同无愁大师一起看守粮库,那也是功不可没。”
左崬向来不拘于礼,为人利落爽朗,怕是到了皇帝跟前也是这般侃侃而谈。
赵应禛自然不介意,他同几人交好便是没有顾及身份地位,只聊趣闻比武喝好酒。不过他对于路濯的年龄倒是有些惊讶,本想着十六七岁,不曾想竟如此年少。
“英雄少年郎。阿路……使得一手好刀。”赵应禛虽没有什么表情,眼底的欣赏之意却是挡不住。
只是在叫路濯名字时,心头莫名滚烫,太亲密又生疏,一路烧到喉咙,生生咯了一下。
他想起方才路濯顺着剑刃跃出,宽大的衣摆拂过面前。分明没有碰上分毫,偏偏他却觉得其若铺天盖地没来。
逃不脱,无处可逃。
盖下来也不过是一段轻绫,含风柔,叠雪轻。从耳廓到下颔到眉骨若有似无蹭一遍,缠绕整段呼吸。
“谢三皇子。”路濯拱手,“不过熟能生巧,雕虫小技。”自习武用双刀以来,掷刀削物便是最基础的练习,他不用看也能判断刀落何处。
两人不知想到什么,竟一同轻笑起来。
赵应禛侧卧于床,从里衫掏出路濯赠予他的青玉平安吊坠,下意识地摩挲。
圆环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其色深,暗稠且无杂色。
他又想到那次斗铃结束后,几人慵躺在草地上休息。
他太久未曾这般肆意同友人打闹玩乐。偷得的这半日闲比那些浴血后满是锈味的记忆还要深刻得多。
他记得路濯那日问他,“你快活吗?”
打了一场翻身的胜仗,保护天下百姓免流离失所之痛,赢得千古留名……他快活吗?他自然快活。
这个问题有些逾越了,不过从路濯口中说出来却没有让他感到丝毫冒犯。
如旧相识,是不可置信的一见如故,谈什么都觉得恰好,对方怎么做都觉得舒坦。
就是直接抽了他的剑他的刀把玩也并无不妥的熟稔。
可要是现在的路濯再问一遍,“你快活吗?”
他会低下眼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不够。不够快活。
纵使他身居高位,立下奇功,是受天下人景仰的英雄……那也不够畅快。他真正想要的,属于赵应禛自己的欲望永远无法得到。
给不了痛快,舍不得,放不下。
就看一眼便移不开脚步,有万般柔情涌来,淹没他的所有感知。
路濯便是赵应禛的心头切。比酒烈,比风霜甚,比这人间天上万物还要多一筹。
赵应禛最初还不晓得自己的心意,只觉得知己难求,所以他先写信与他,此后书信往来不绝;也是他先提出二人结拜为异姓兄弟,同饮血酒,对天盟誓。
赵应禛缓缓放开握着青玉吊坠的手。
闲下来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些。半睡半醒间,脑海里全是路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