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成不近不疏,礼貌地笑了笑。
赵宸贺的眼神险些拔不出来。
从朝会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云成并不是单纯的胆大,他敢在一座结实的堡垒中大刀阔斧,但不会伤及四壁。
他善用“巧劲”。
就像他的刀法一样。
云成从勤政殿出来后远远地看到一抹身影跪在大殿前,停下了脚步。
他盯着那单薄的、消瘦的后背,弱不禁风的肩膀和被风吹乱的头发不知想到了什么,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身。
“在看什么?”赵宸贺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过去,只看到沈欢跪在大殿外宽阔坚硬的地板上,俯身写字。
“没什么。”云成回神,抬步往前走,与那背影背道而驰。
赵宸贺也转过头:“远离沈少府,那不是你该插手的事情。”
云成不答,算是默认。
赵宸贺察觉他心情比之前低落,若有所思的跟在他身后。
出了宫门,云成不发一语向南面转去,赵宸贺叫住他:“中午一起吃个饭吗?”
云成微偏头,眼中的不解和疑惑被他下意识地掩饰掉。
“不了,”他说,“今日户部事要做秋账,应当很忙。”
赵宸贺想了想:“那一起吃晚饭?”
云成抿了抿唇。长睫低压,眯起眼看他。
赵宸贺站在阳光下,侧脸金灿灿,鼻梁比平日还有挺拔流畅:“宵禁以后来也行,给你讲点事。”
深秋的太阳不单是热,站一会儿就觉得头顶灼人。
云成习惯站在阴影里,这阳光另他不适,也有些烦躁。
“嗯。”他心里发慌,想赶快离开,“看几时能忙完。”
赵宸贺松了口气。
“那我去了。”云成指一指前方,礼貌地说:“再见。”
赵宸贺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摩挲一下,终是没动:“晚上见。”
·
罪责书因为重点不在内容,而在于敲打,因此沈欢把姿态放到最低,干脆跪在大殿外抄。
大概到晌午的时候,福有禄过来传话,让他回家。
他没动身,在秋风萧瑟的天气里继续抄。
黄昏时刻,福有禄又来了,带着被传召进宫问话的陈太尉。
“传皇上口谕,”福有禄说,“沈少府一定要跪的话,就去宫门口跪。”
沈欢顺从的停下写字的手,甚至没有看福有禄一眼,一手提着书和纸,一手捏着笔,踉跄的起身。
陈太尉皱了皱眉,伸手要扶他,被他侧身躲开了。
他自顾慢慢朝外走去,福有禄提心吊胆的看看他,又去看身旁的陈太尉。
陈太尉盯着那背影的视线很复杂,半晌道:“由他去吧。”
“哎。”福有禄应声:“白霜都晒化了,太尉大人出宫时小心脚下。”
陈太尉仍旧盯着那孤零的背影,说话的时候夹带着从勤政殿带出来的温暖白气:“多谢公公提醒。”
他踏上那背影离开的路,到了宫门口,果然见他面对着宫门跪在正中央。
陈太尉站在他面前,看他低垂着眉眼旁若无人的抄书。
他身量足,宽大飘逸的官服也掩盖不了一身因为奋勇杀敌而锻炼出来的强健肌肉。那双结实的腿堂而皇之站在面前,阴影拉的很长。
沈欢拽着纸挪了个地方抄,躲开那阴影。
陈太尉只能蹲下身,可是他太高了,就算蹲着也看不到沈欢的表情。
于是他也跟着跪下去。
沈欢写字的手一停,眼神动动,移到他官服之下露出一角的靴子上。
这靴子还是他送的。
陈太尉很喜欢,但是不常穿。
“抱歉,陈阔。”沈欢扯了扯唇角,“今天没能一起吃午饭。”
陈阔盯着他双眼,锐利的近乎审视:“为什么不把错推到我身上来?”
“推不动啊。”沈欢叹息,尾音长而无力,“皇上单独宣你进宫,斥责你了吗?”
陈阔沉默不语。
“有无惩罚?”沈欢说话很慢,声音也不高:“扣你月俸了没有,让你禁足了吗,罚你抄罪责书了吗?”
陈阔无言看着他。
“你看啊。”沈欢不知何意地凉笑了下,有点凉,“‘朝中有双尉,无人敢动之’。”
夕阳西下,沈欢的影子缓缓搭到了宫墙边。
“你该走了。”沈欢对着那暗红的墙发出一声嘲笑,“皇上不是太上皇,没有伴读的交情,不会太纵容你。”
他面对着宫门,陈阔则光明正大的看着他,像看着易碎的瓷器:“陈家根基深,皇上哪怕为了名誉,也不会将太上皇在位时的老臣赶尽杀绝。”
许是他眼中的不忍和疼惜太过,以至于连沈欢都要侧目。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说,“我恶心。”
云成在户部对了一天的账,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山,远处仅留下橙白的天边。
穿过长街,路过宫门的时候,他看到了跪在地上写字的人。
同行的官员小声的说:“那是谁,怎么看起来有点像沈少府,上午还跪在大殿外头,怎么出来了。”
另一位立刻嘘了一声,严谨的摇了摇首。
二人一起低下头,匆匆路过。
云成停下脚步,跟在此时抬起头来的沈欢对视。
“要回家了?”沈欢温和问。
他声音偏低,跟他本身给人的感觉一样,寡淡而无害。
云成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快要宵禁了。”他也问,“你要回家吗?”
沈欢仰头看了一眼高大巍峨的宫门,夕阳已经沉下,镀在上头的光逐渐消散使它看起来厚重而无情。
周围值守的侍卫腰悬利刃,透过甲衣能看到坚定向前的双眼。
许是见怪不怪了。
“想回了。”沈欢闭了一下眼,“你能捎我一程吗?”
云成今日没特地嘱咐过秋韵不用接,她应当会派车过来。他环视四周,果然在远处看到了熟悉的马车。
“行啊。”他干脆地说,“顺路。”
沈欢睁开眼。
二人再次对视,云成先笑了。
他的官服在风中飘荡,耳边的发丝则更加放肆,已经扫到了侧脸上。
“太上皇在位时,所有官员平平缩缩,没一个敢出头冒尖。”沈欢要起身,却因为跪的时间太久而导致小腿酸麻无力,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撑起腿,“皇上登基以后,他们倒是都挺直了腰板,却也不敢说顺我的路。”
云成搭了把手,他扶着他的小臂站稳脚步,而后松开手:“你胆子很大。”
他胆子当然大。初来乍到就敢在满堂元老的朝会上发声,打掉了一个御史中丞,关了人家三个月禁闭。
还披着忠直纯良的皮。
两人并排着朝前走,云成迁就着同行人,走的很慢。
天光乍降直到的天黑的这段时间很短暂,但是脚下这条路走起来很长。
沈欢衣摆上沾了灰尘,他看也不看一眼,只把拎着的书换了只手拿。
“恐怕御史台以后要盯上你了。”他声音不仅低,而且慢,“再沾了我,文武百官都盯上你了。”
“你人缘这么差劲吗?”云成踢着小石子,看它在地上滚动的痕迹,
沈欢一顿,没忍住去看他。
云成把小石头踢没了,无聊的看向远方起伏的幽暗树影。
沈欢笑了起来:“你也很聪明。”
“彼此彼此。”云成溜达着,语气很轻松,“你坐我的车回去,明天要去大殿外跪着抄书的人不会变成我吧?”
沈欢思考了一下:“应当不会。”
“你跟陈太尉交好,其实也不用摆在明面上。”云成也在思考,“避开御史台,和皇上。”
沈欢沉默了一下。直到两人走到车前,车夫撩开垂帘,才低声说:“不是我想摆在明面上。”
云成短暂地扬起眉梢,然后又毫不在意的落回原位。
沈欢松了口气,坐在他侧面,把罪责书随手扔在旁边。
皇宫到将军府的距离不近,但是比云成家要近一趟街。
马车先停在将军府的门口,云成掀起窗帘看了一眼外头,有些惊诧。
不等他说话,沈欢先充满歉意地开口:“年久失修,见笑了。”
其实将军府的大门和围墙并不残破,从镂瓦飞檐上还能看出当年辉煌盛景。
云成上次来将军府是在夜里,月光银银的笼罩着院子,总体上还算气派。此刻就着微光触目所及,枯枝霜瓦,只觉萧瑟颓废。
沈欢走下车,二人从小窗上互相道别:“你走快些,能赶在宵禁之前到家。”
“好。”云成也说,“天寒风大,你快进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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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外头天色愈晚,半空中堪堪残留着最后的蒙蒙青光,树影都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云成踩着宵禁的时间到家,秋韵立刻吩咐人拴上门,把将响未响的锣声隔绝在外。
“您总也不回,奴婢还担心碰到什么事情了。”秋韵随着他往里走,衣服换成了窄口的,头发也尽数绑起,利落的编在头顶,只简单簪了支钗。
云成心里一动,温了声音:“往后我不回来,会找人知会你一声。”
秋韵兴高采烈地说:“好呀。”
他们穿过短廊,云成看着加长过的挂落和廊内侧暖黄的八面灯笼,内心十分有安全感。
他毫不吝啬地夸奖:“布置地很好看,大管家,钱不够了跟我要。”
秋韵更开心了:“够,奴婢都算过啦。”
饭菜是刚热过的,在凉下去的夜里吃正好。
秋韵把从马车上取下来的纸笔搁在桌上,站在一旁给他添饭。
云成看到了,夹菜的动作一顿——是沈欢抄了一半的罪责书,他下车的时候没有将东西带走。
“您今晚还要出去吗?”秋韵问完觉得不妥,连忙解释,“奴婢可以早点起床,给您开门。”
被人发现晚上乱跑云成也不在意,继续专心吃饭:“不必。”
等他放下筷子,候在一旁的秋韵才犹豫着说:“爷,有点事。”
云成喝水漱口,吐干净水说:“说。”
“下午的时候,忠勤王府来人了。”秋韵看他没什么表示,继续说,“来人查点了一遍随您一起过来的人,发现少了,想……要一个说法。”
云成平淡地“哦”了一声,似乎没放在心上。
他站起身,拿起搁在一旁的纸笔,有些想念自己的刀。
“我出去一趟。”他交代道。
秋韵担心地望着他。
云成想了想:“回不回来,都有可能。”
他动作干脆利索,当着秋韵的面推开后窗,纵身已经跳了上去,又突然想起来什么,犹如灵活的猫踩在窗框上转过头:“忠勤王府再来人别让他们进门,有事让三哥直接找我说。”
·
云成第二次摸进将军府了。
这里守卫依旧疏松,角落里的侍卫甚至偷偷闭眼假寐。
云成绕过院子里一片药田,轻轻敲了敲唯一一盏亮着灯的卧室,里面沉默片刻,道:“请进。”
云成推门进去,站在门边跟他打招呼,举了举手里的纸和笔,示意自己并非有意夜闯。
沈欢坐在椅子上,裤子撩起露出膝盖,上头搭着两块湿漉漉的毛巾。腿旁边搁着木盆,盆里是黑漆漆的汤水。再旁边则架着一座小炉,上头蹲着的药罐里正咕嘟咕嘟冒着冒。
他望着云成露出微笑:“我就知道你会来。”
“若不来,你明日交不上这东西,怕会更惨。”隔这么远云成都能闻到苦味,云成忍不住皱眉,“你还会自己熬药呢。”
“早年学过一点。”沈欢不欲多说,用眼神示意对面的椅子,还有脚下的木桶,“有失远迎,天寒地冻,请你泡脚。”
时间已过二更天,赵宸贺却睡不着。
晚上的时间过得长而慢,云成现在还不来,八成是不会来了。
他一边想着他,一边怀念昨夜酣畅之后的好眠。
回忆得越多、越细,他整个人就越精神越活跃,心底像燃着一把火。
卧室的灯久久不熄,直到守夜的侍卫悄悄进门,替他把灯吹灭,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望着顶发呆。直到外头新更声响起,被失眠折磨的神经才渐渐沉寂平静,逐渐浅睡过去。
差两刻钟卯时,江夜犹豫地轻轻敲响卧室的门。
不等他推开,门就自动向内而开,赵宸贺官服已经穿戴整齐,走出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江夜打量着他,小声跟在他身后:“爷,早饭去吃馄饨吗?”
赵宸贺绷着脸,有些阴郁:“不去。”
江夜不敢继续揣测,一直守着他上了车,才听他在车内克制地说:“上朝。”
这个时间上朝虽然不算最早,但已经超过大部分官员,比他自己平日习惯出门的时间更是罕见的勤谨。
江夜察觉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危殆感来,吩咐车夫快些起步。
到了大殿外,赵宸贺环视四周,没见到云成的人。
倒是凑在一块商量事的御史台一群人没料到他能来得这么早,惊讶之余破天荒地同他打了声招呼。
赵宸贺提起一点兴趣来,哼笑了一声:“诸位大人也早,吃早饭了吗?”
有些答吃了,有些答没吃,情景竟然难得的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