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青崖从心底里便没将檀霭所谓的罪责当成什么大事,因此对他所受到的严厉惩罚感到十分惊骇——他一直以为褚容璋降罪檀霭,不过是因为檀霭未尽到督导规劝之责罢了,至于褚容璋阴阳怪气的甚么所谓“青眼”,不过是捎带——毕竟檀霭是“奉上命”监视自己的,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私印被盗用的丑事,说到底是被自己,不,是被沈三钱牵连罢了。
但既然褚容璋这般揪着檀霭不放,想必人还没死,像沈三钱,左右是个死了,无需再多作纠缠。
这样一想,白青崖心中不禁升起了期望——他是绝对不舍得檀霭就这么去死的,不忍心、愧疚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檀霭这么一个有本事又忠心的人为他所用,否则他日后岂不是要在褚容璋的后院中孤立无援,日日仰他鼻息过活了吗?
当下便卖力地给檀霭开脱起来:“殿下明鉴,沈三钱既然来蒙骗臣,那必然是做了万全准备的,”白青崖努力抚平惧意,斟酌着词句说,“那时他寻了个由头支开了檀总管,才有了后来的祸事。檀总管虽然一直警醒,但无心毕竟算不过有心,是以……”
白青崖顿了一会儿,见帘子外头的褚容璋沉默不语,显然是对这个解释不满意,无奈地继续搜肠刮肚:“至于殿下方才所问,臣对殿下……忠贞不渝,檀总管更是绝无二心,之所以会、会……”他没找到一个委婉的词语代替“通奸”,只得含糊着过了,硬着头皮说,“盖因臣受奸人暗算,中了一味奇毒所致。殿下也瞧见了,那毒霸道得很,一发作起来痛不欲生,檀总管是不忍见臣生生熬死过去,才舍身相救的。”
“哦?只是如此,别无其他?”
白青崖坚定地说:“别无其他。”
褚容璋便只说了一句:“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猛虎和犀牛逃出铁笼,龟甲玉器在宝盒中被毁坏,是谁的过错呢?自然是看管保护之人的过错。
檀霭身担护卫之责,却叫白青崖在勋贵云集的宴席上中了蛊毒,本身已经是大大的失职,更不要说后面所谓的“舍身相救”,简直是在褚容璋的逆鳞上踩了两脚。
白青崖显然也听懂了,脸上血色尽失。
他没想到,褚容璋竟然这样不愿意放过檀霭。
“为什么?”白青崖惊怒,“檀霭不是你的人吗?”他实在想不明白,初见时的褚容璋是那样清和平允,既宽容,又温文,如今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毒辣的模样?
褚容璋依旧和风细雨,在暗牢里那暴戾恣睢的一面彻底隐去了似的:“檀霭的确是我的人,处置他,本无需经你的手。虽然他罪无可赦,不过我想着他到底跟了你一场,总有些见面情分在,你又一向心软,如今要将人开发了,还是知会你一声的好。”
“知会?”白青崖简直要冷笑起来,愤怒催生出一股力量,他猛然直起还虚弱着的身体一把扯开了罗帐,“你明知真相是什么,却因为你自己的私欲,安心要滥杀无辜吗?!”
褚容璋的占有欲如何,他早就领教过了——如今腿根处那枚屈辱的烙印便是最好的教训,但白青崖远远没有料到,他的心思能有这么深、这么黑。如果这回让步,真放任他杀了檀霭,那将来呢?将来出现在他身边的每个可用之人,褚容璋要一一杀尽吗?
到时他便会沦为一介娈宠,或是色衰爱弛,或是被褚容璋将来的王妃磋磨折辱,白青崖简直能看到未来他和他生母一样的结局。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檀霭也绝不能死!
床帐拉开,薄薄的天光透过窗棂照在褚容璋的脸上,把他较往日更苍白些的肌肤照得如冷玉一般,嵌着各色宝珠的发冠将乌发束得一丝不苟,白皙劲瘦的手腕上依旧佩着那串熟悉的佛珠。
褚容璋眸色黑得慑人,他自绣凳上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白青崖迫近。
每近一步,白青崖的底气便泄一点,到最后终于忍不住松开了手中的软烟罗帐幔又往床里躲去——却被眼前的人一把掐住了下巴。
“真相?”褚容璋的语速很慢,“我现在知道的真相,是卿卿在陈情的折辩上写的真相,若这遭檀霭安安生生就死,它也将是最终呈递到大理寺案头的真相;但如果卿卿再有别的话要告诉我,你要求的那个真相,是不是你真正想看到的真相,我就不大能拿得准了,明白吗?”
“卿卿,王妃——你说,你想要哪个真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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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试探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白青崖的骨头,那真是比棉絮还软上两分,褚容璋这样将他一瞧,再加上那一番话,他方才那股敢跟褚容璋挺腰子对着干的气性立时泄得十不存一。
有时候他真恨自个儿的软弱无能,就像现在,明明嘴边有一百句辩解,但在褚容璋“温和有礼”的胁迫中,他愣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白青崖跌坐在丝被中,被掐着的下巴传来阵阵钝痛,嘶哑颤抖的声音中带着不甘:“殿下……真的要如此无情吗?”
冰冷的手指仿佛没了活人的温度,离开下颌后在印着五道深红指印的脖颈间盘桓不去,褚容璋微带讽意地说:“卿卿,你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提‘无情’二字的人。”
说完,他撂开手后撤两步离开床边,淡然道:“你昏迷期间,我已命人请了谢大公子过来,他为你重新诊了脉,新方子还得三日才能送来,这三日里你随时有发作之虞。好好作养身子吧,也细想想我方才说的话,三日之后,告诉我你的选择。”
目送这尊煞神出了房门,白青崖心神一松,立刻软倒在了床上。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重聚起心神,正要重新考虑考虑眼前这困局的破局之法,房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白青崖还以为是褚容璋去而复返,立刻又如临大敌地坐了起来:“殿下?”
来人没有答话,脚步声都放得很低,“咔哒”一声是托盘放到木质桌面上的声音。
白青崖掀开帐子一瞧,是玄芝捧来了一盘吃食,一碗熬得稠稠的碧玉梗米粥,两碟颜色喜人的风腌小菜,还有一小盅燕窝羹。
满口满鼻苦药味的白青崖不禁食指大动,腹鸣如鼓,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发软不仅是毒发之故,想必还有一半是饿的。
当下匆匆趿鞋下床,坐到罗汉床上就着漆木小几吃了起来。
几口清粥下肚,白青崖觉着身子也暖了不少,眼角扫到侍立在桌旁的玄芝,状似随口问道:“送饭这点小事怎么好劳动玄芝姐姐过来,我院子里的桂旗呢?”
其实他心里明白,他现在身上系着好几桩公案,若不是这毒发作得是时候,现在大约还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关着呢。现在虽迫于情势放了出来,褚容璋到底不放心,所以派他的心腹人来看着自己。
他此问并不是真的记挂桂旗那个小丫头,只不过是想和玄芝搭几句话,探一探褚容璋那厢的动向而已。
不料一向待他温柔热情的桂旗好像没听见似的,低眉顺眼地一声不吭。
白青崖心里有鬼,声调也发虚,手中的调羹轻轻磕在碗沿上:“玄芝姐姐怎的不搭理我?”
玄芝头垂得更低,仍旧一语不发。
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白青崖,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桂旗出事了?”
褚容璋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檀霭牵涉事中也就罢了,桂旗可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如果真的……那桂旗岂不是受他连累,含冤枉死?
“我要去见他!”
玄芝见白青崖误会亦是一惊,不敢放任他这样冒冒失失地冲到殿下面前去,但又不能出言提醒,无奈惶急之下只得一把拽住扬起的衣袖止住他的去势,看着白青崖的眼睛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白青崖狐疑道,“桂旗没出事?”
玄芝又摇了摇头。
一个荒谬的猜测逐渐在白青崖脑海中成形,他站着缓了缓,深吸一口气道:“殿下不许你跟我说话?”
玄芝含着微微的苦笑,点了点头。
白青崖被气得血不归经,坐回去狠倒了几口气,心里越烧越旺的邪火没处发泄,最终赌气只能把碗一推:“撤下去吧!”气都气饱了,还用哪门子的膳!
玄芝脸色更苦,她捏着帕子站在原地对着没用完的粥比了个手势,脚下动也不动。
这是要白青崖一定得吃完才行了。
白青崖抚着胸口顺了顺:“好……好,我不为难玄芝姐姐。”他拾起小调羹恶狠狠地挖了一勺小菜放进嘴里,大嚼特嚼的样子仿佛是在啃褚容璋的肉。
味同嚼蜡地吃完这一顿,白青崖下半晌独自在厚苍阁愁云惨淡。
说不清是吃饱了还是气得,他的精神确比刚醒来时好多了,思维也敏捷不少。
怒气平息后,玄芝的到来也提醒了他,他自己都还是一尊泥菩萨,搓圆还是揉扁都是褚容璋说了算,更不要说把檀霭捞出来了。
他一夕之间从穷途掉进了富贵窝里,被繁华温柔乡迷晕了眼,暗中潜藏的危机他不是没察觉到,也想了法子应对,但现在看来竟是大谬。
他借沈三钱之力抗衡褚容璋说穿了是引狼拒虎,一个不小心,猛虎没赶出去不说,反倒被两只野兽一起撕碎了。
最要紧的是,褚容璋乃皇室中人,或者说,他很有可能是下一任皇帝。
皇权意味着至高无上,无人能辖制,岂不见沈三钱权势滔天,在皇子面前还是一个回合都走不下来么?他如果是女人,一心一意跟着褚容璋还能捞个皇后做做,但他不是啊!
以前他只觉得权力是个好东西,做了这个长史之后摸不到多少实权,才退而求其次想着捞个老婆本也好。但这场风云变幻,叫白青崖彻底看清楚了他自己不是弄权的那块料——波诡云谲的风不过扫了个尾巴在他身上,便叫他爬不起来了。
简单些说便是,白青崖做了几个月的迷梦才幡然醒悟,他自己不但做不了赵高,连韩子高都不好做——因为褚容璋太难拿捏了。
现在想明白这个道理亦是为时已晚,此时想要抽身,早已不是递一纸辞表上去那么简单了。
白青崖一直得意于自己运道好、脑子也灵活,才能在那晚的暗巷中救了褚容璋,搭上这登天之梯,这还是第一次,他对招惹上褚容璋这件事生出了深深的后悔。
冬日的辰光总是短暂,没等白青崖想出个所以然,已到了掌灯时分,玄芝又来了。
这回白青崖说什么也不放她走了。
白青崖也不想为难玄芝,他知道在这种人家里做丫头不容易,更何况还是做褚容璋的丫头,但他实在是没有办法,玄芝是他当下唯一能接触到的褚容璋身边的人了。傍晚时分他去院子里转了一圈,缣风院大门边上果然又立着两名眼熟的护卫,瞧见他以后言辞委婉但坚决地把他请了回去。
玄芝挨不住缠,小声道:“长史、长史,您轻声些……唉,您到底想问什么,有话快直说罢……婢子不能待得太久,否则会有人来的。”
白青崖大喜过望,跟着压低声音道:“玄芝姐姐,你是贴身伺候殿下的,最了解他的心意。殿下……究竟想怎么处置我?”
玄芝斟酌着回道:“殿下素来宽仁待下,待长史更是宽厚,这回的事,长史既是无心之失,且已然受了罚,若是静思己过,痛改前非,想必殿下也不会再多降罪了。”
“静思己过,痛改前非”,白青崖反复琢磨这八个字,轻声道:“暗牢里如今关着的那个人,才是我的‘前非’,对吗?”
“婢子方才说了,殿下是个宽宏大量的人,”玄芝硬着头皮说,“长史若果真与檀总管两情相悦,大可、大可当面跟殿下陈情,依婢子对殿下的了解,他想来也不会没有成人之美的雅量。”
“成哪门子的美!”白青崖捏了捏眉心,“你不明白。”他心道,没想到玄芝这个贴身伺候的都不了解褚容璋的性情,什么成人之美,听说自己跟檀霭上了几次床就闹得这样,去他面前剖白自己对檀霭的真心?怕是话还没说完就被褚容璋一剑斩了吧!
“长史有所不知,”玄芝说得信誓旦旦模样,“殿下小时养过一只狸奴,十分珍爱,偏有天去宫学上课,叫三殿下瞧上了,跟殿下讨要,殿下自然不愿给,但那只狸奴居然自己从小太监怀里跳下来,跑到三殿下跟前去了。殿下见这情状,便说这狸奴与三殿下有缘,忽然又松口答应了。可见殿下虽然对自己的东西看得紧,可也不愿勉强别人。小小狸奴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长史您了。若您确然心有所属,殿下也是定然不想见您伤心难过的。”
听完玄芝的长篇大论,白青崖不出意料的动摇了:“还有这等事?”
“是啊。”玄芝藏在衣袖中的手握紧,嘴上说得却还很自然,“所以……长史与檀总管确乎是真心相交了?”
“唉,真是这样倒好了!”白青崖烦恼道,“多谢玄芝姐姐为我费心了,但是这法子不成啊——两个男人,哪来的甚么两情相悦!”
玄芝猛然松开了手,长舒一口气道:“长史说得也是。”白青崖这一声叹得那么自然,弄得她也一时没反应过来,恪王殿下和他,不也是两个男人吗。
玄芝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眉眼间的轻松与刚进来时截然不同,她一边手脚利落地收拾碗筷,一边笑着说:“长史快好好歇着罢,我瞧着殿下还好,想来不出两日,他的气便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