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自冷笑一声。
可是事情竟突然发生了变化。
我不知那个说话温吞吞却倔强无比的青年怎样追查到杨湛,又怎样不可思议的碰上冯尘一夥人。
只能说是天意。不知他运气太好,竟查到冯尘,还是运气太差,竟惹到他们?
他什麽也没听到,但是他看到了皇上,这就足够了,足够让他死。
生死之际,范鑫的聪明或是说直觉发挥到极致,竟生生逃了出去。并且再不肯落单,连屋都很少出。
可他毕竟逃不过,这在我意料之中。我没有料到的是,他竟然去了开封府投案,见了三弟。他并来不及说什麽,或者也不敢说什麽,他只是见了一面,说声"小心",如此而已。
痴人。我想。心里竟有些惘然。
我听说三弟很伤心,连饭也吃不下,终日沈默。我有些心痛。
尝过转瞬风云的滋味,又特蒙恩宠赦还,子声却并未如预期领会到皇家雨露雷霆的变幻可怕,他甚至还顶撞了前去赦免他的皇上。
"你这弟弟脾性也真烈。"收服子声的计划失败时,皇上叹息一声。
我心里怅然若失,皇上心目中我很容易驯服吧,几乎不费他什麽心思。
皇上开始著手布置圈套,我帮助他补充细节,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以为一生都会这样度过,在他身边,安分的扮演助手和替补情人的角色。
直至有一天我看见子声和一白一蓝两个人影。他们好像是巧遇,在路旁不知说什麽,十分开心。
我徘徊很久才过去和子声招呼:"子声,做什麽呢?"我笑得非常自然。
"二哥,我给你介绍一下,展昭、白玉堂。"
"原来是展护卫,久闻大名。"我笑著对展昭拱手,眼睛却注意著白玉堂。
"你是子声的哥哥?有空多管管你弟弟。"白玉堂哈哈笑,恶作剧的看向三弟。
我的心忽然象没了著落,空落落的。
子声和白玉堂的嬉笑声,展昭的劝解声,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却刺耳。
"二哥,你不舒服?我送你回去。"子声终於发现我的异常,有些不安。
"没什麽,没什麽。"我回答他,也安慰自己。
很早就知道那白姓少年成为名动天下的剑客,也知道他为"猫鼠之争"来到开封府,可是我从没想过见他,甚至躲避见面的机会。
那个已经失去颜色的梦想,是少年时的一点天真。既然已经丧失了这点天真,又何必留恋一个不实际的梦。
如今我不想见他,正如不想忆及飞扬的青春往事。
我觉得那是非常遥远的东西。
可是谁料竟会毫无准备的重逢,重见他飞扬生动的神采,心象被重击了一下,褪色的记忆忽然变得鲜活。
我知道我不应见他,可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腿。也罢,就见一面吧,我想,从此了结。
无事时也设想过相逢的情景,我设想他会喜悦,惊愕,奇怪,甚至想过他比当初更拽,却独独没有想到他已经完全遗忘。他的目光扫过我,停在三弟身上,拿著我开三弟的玩笑,陌生人一样。
好像最後一根和从前相连的线绷断。
我踉跄退回现实
路 休10
我觉得三公子真是太聪明了,竟能猜透沈埋多年的往事,可以轻易用一丝浅浅讥笑激怒那人。
可是聪明过头了是不是就成了傻呢?我不明白三公子为什麽一定要捅破这层纸,激怒那人岂不是自讨苦吃?
那天我进去的时候,三公子并没有失去知觉,他的神志始终清醒,嘴角甚至还有一点冷冷的笑意。
我恐惧的望向他颈胸间怵目惊心的血迹,身上脸上鲜的红晕正迅速消退。那人半跪他身边,十指紧紧按住他的颈,可是血依旧在指间汩汩淌出,很欢快似的。
"快点,愣什麽?"那人厉声喝,好像恨不得给我一脚。
我这才猛省过来,扑到他身边,疾点他四周大穴。然後冲到橱前乒乒乓乓一顿找,拿著药奔回来。
"给我。"那人一把夺去,可是手抖得厉害,血流又急,竟敷不上。
我一把夺回,撕下布条洒上药,紧紧压在伤口上。
"要紧麽?"那人在我旁边问,语气竟带了几分小心。
不碍性命了。
我抬头正好看见旁边血染的一把小刀,装饰用的,极小也钝。
是那人的吧,我恍惚的想,以三公子的虚弱,用这种刀戳出那麽深的伤口,他下了多大的狠心。
於是我皱眉摇头。
忙乱了半天,那人终於带著太医走了。
我把三公子抱到浴桶里,然後扶好倒地的椅子,抹净地板上的血迹。
然後我看到那盒药。虽然比以前侍卫们手里的精致芬芳,可是我还是一下子认出来。那些同事们拈著它的时候,常常涎著脸笑,神情下流,我却没料到那人竟给三公子也服这种药。
"扔了。"我忽然听到三公子淡漠虚弱的声音。
我抬头,看见三公子苍白的脸,不带笑容,却有种孤绝清绝狠绝秀绝的风色,不知怎的让我想起千仞峭崖上积雪。
我把盒子扔出窗外,扔得老远老远。
我知道三公子仍然没说那句话,即使效力极强的药也在他面前失效,代价是满地的鲜血,和几乎失去的生命。
我不明白。这个总是含著讥嘲笑容的青年贵族,好像已经看破一切,可以大笑对待一切事和人,为什麽却这麽斤斤於一句话?在那个人面前,不是人人都谀词称颂,俯首谦卑麽?那些话又有多少是真心诚意?为什麽三公子却偏偏这样坚持,不肯敷衍?难道说出一句"爱你"这麽困难?
月亮一点点向东沈下去,可是三公子依旧端坐在浴桶里,没有起来的意思。
我不记得给他添过多少次热水,小心的让水保持温热,又不能沾上他的伤口,我很想劝他到床上休息,可是每次看到他默然的眼睛,便再也开不了口。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让他脸上显得这麽凄凉哀伤又温柔。
我悄悄走出屋子透气。
倚在柱子上眺望夜里的小园,不料竟瞥见树旁的一个人影。那人一动不动,也不知站了多久,衣服竟已经被露水沾湿,他面朝屋子的窗户,静静凝视屋里同样静默的三公子。
我呆呆瞧那张熟悉的美丽脸庞,没有白日常见的温雅笑容,却是和三公子脸上一样的凄凉温柔,眼角竟有微光晶莹。
我头一次觉得他们如此接近。
那天的事好像没有发生一样,那人依旧两三天就过来一次,询问公子吃药的情况,感觉怎样。
三公子从来都是笑,可是什麽也不回答。
他们好像都忘了那天的事。
二公子反而不如以前来得勤,来了也不过略坐坐就走,倒象怕相对无言似的。三公子有时会怔怔坐著看他渐渐隐没的背影,不知在想什麽。
有天我被叫到二公子那里。二公子说王叔病了,让我替他给东角小屋送饭。
我去了。
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小园。
三公子奇怪的问我怎麽了。我突然握住他的手,虽是夏天,他的手触起来却有些冰冷,可是触感这样真实,慢慢平息了我的混乱心绪。
三公子没有怪我的无礼,只是询问的看我。
"见著鬼了?"他揶揄的问。
我迟疑一下大力点头。
他惊异的看我,忽然象明白过来一样,向後靠去,脸上也露出疲乏,问道:"在哪儿?"
我指指东北方向。
"那个老屋?"
他好像已经明白一切,我用力点头,察看他的表情,可他闭上眼象睡著一样,很久不开口。我现在已经知道,他越是安安静静不说话,越是心绪不宁。
"他好麽?"果然他问我。
我想起那个人,磷火一样幽暗疯狂的目光,模糊不清的咒语,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抓住我的时候力道大得惊人,象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论起身体气力,他比三公子不知好出多少,可是那个样子能算好麽?
我摇摇头,指指脑袋。
三公子明白了。
"他疯了?"他猛地坐直身体,紧紧盯住我的眼睛,象是不敢相信似的。
千真万确。若不是那根铁链锁著他,只怕他会杀了我也不一定。
三公子茫然看我比划,也不知懂没懂,然後他突然短促的笑一下:"那是我大哥,"他淡淡说,"两个多月前还是新任户部尚书,春风得意呢。"
说完他闭上眼,再没说一句话。
叶闻风10
我的大哥是郑氏所生,他是长子,我却是嫡子,好像很小的时候起,就彼此不和。
他的生母见到我的母亲必须低眉顺眼的请安,而我的母亲却只需点点头走过,连扶一下都不必。
他称呼我的母亲为"母亲",对他的生母却只能称"姨娘"。
我知道他一直不服气。
现在他投靠了汾王,做上官,我眼瞧著他说话语气变得自矜,郑氏也终於可以坐在母亲下首而不必侍立,他们母子的眉梢眼底尽是喜意。
何苦?
我只能暗里摇头。我没有劝他,汾王势力如日中天,他怎麽肯听我劝告?倒是他常常敲打三弟,要他识时务一些。
三弟悄悄扁扁嘴。
三弟现在对他没有好感。我知道为什麽。
从开封府释放回来後,三弟被罚跪了三天祠堂。就是大哥拿著汾王的玉牌要三弟立刻晋见的。我不清楚大哥知不知道汾王和子声的关系,我猜他不知道吧。可是对子声而言,很难不介意。
对皇上而言,更难不介意。
皇上听说子声去了汾王府的时候,什麽也没说,沈默的吃果子,吃得极慢。我本来怀著万一的希望,以为皇上或者会想法阻止,可是看到他这个样子,心就沈了下去。
阻止子声的确冒失,不管从哪方面看,皇上都不宜轻举妄动,从另一方面看,这样甚至是有好处的,皇上需要时间,需要一个人牵扯住汾王。可是,我有些天真的想,子声毕竟不同......
子声对皇上的确不同,我注意到皇上沈沈的眼神,忽然打了一个寒战,仿佛已经看到大哥的未来......
现在的皇上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听我讲起子声的时候,皇上不再象小时露出热切好奇的表情,他总是聚精会神看著奏章,让人不知道他到底听了没有,他也很少评论什麽,更不会象小时那样惊奇追问。
帝王的心术本就莫测,可我并不真的以为他肯放弃,事实上,我知道我早已不是唯一的消息来源了。我越了解他,就越觉得不了解他。和他相比,三弟的心性简直可称一目了然。
可我也没想到三弟真的放走杨湛。以三弟骄傲的脾性,怎麽会容忍人这样欺骗戏弄?三弟并不是没杀过人。
可我亲眼看到杨湛慢慢离开公府,失魂落魄的,而三弟的屋里黑暗一片。
入夜後我忽然看到两个人影清风一样掠过,借著月光,我看到一人挽住三弟轻盈纵跃,那一瞥绝对不会认错,那人是开封府展昭。
我心里没来由一阵不安。
我知道三弟一向和展昭不和。
这本是意料之中。以三弟的骄纵性子,对上展昭认死理的脾气,不折腾点事怎麽可能?
我也听说这次三弟下狱,展昭出了不少力洗脱他的罪名,两个人化敌为友,甚至还比剑玩耍。
可是今夜的情形却让我疑惑。我不知道,皇上这次失败的收伏计划,是不是犯了一个大错误。
路 休11
我已经知道大公子名字叫叶承荫,正如三公子所说,两个月前新任户部尚书,那时汾王还活著,大权在握。
大公子不是嫡出,可是却有一个好名字,承荫,是承继祖传的基业福荫的意思吧。我私下以为,单从名字来说,大公子的名字比二公子、三公子的要好上很多,闻风二字虽然清雅,总嫌不够沈稳浑厚一样,子声念起来音韵清扬,可也不象个有福的,倒都不如承荫二字来得省力省心。
听说他的母亲还活著,从前母以子贵,很风光了一阵,现在却日日吃斋念佛,一点荤腥不沾,成日跪在佛像前敲木鱼。
以前我也听说过一些事。皇上、汾王这些字眼高贵而遥远,想起来虽然诚惶诚恐,却终究有些不关痛痒的感觉。
我只知道汾王谋反不成自杀了。大家都说是咎由自取。我也听说皇上仁慈英明,我的上司同事总这麽说。可我从没想过跟从汾王的人会是什麽下场。
我忘不了叶大公子疯狂的笑声。
亦忘不了三公子指指自己安详的笑,"我也快了。"他说。
我体会得出他笑容里无可诉说的悲苦和绝望。
不管是曾骇住我的放肆到极点的仰头大笑,还是现在这麽淡漠安恬的浅浅笑容,掩在後面的其实是同一个孤独的影子。
三公子真的变了。他的话越来越少,连我熟悉的嘲弄笑容都难得看见,终日对著棋盘的残局沈思默想,要麽就拿本书看,却半天不翻一页。
幽禁的日子过得异常缓慢,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草虫的鸣声,风吹树叶哗哗的声音,雨落在地上的声音,听得分外清晰。有时三公子闭目靠在椅子上,会这麽静静听一下午,一句话也不说。
我不知三公子如何忍受这样的日子,抬头永远是小小一块天,举目永远是四方方一个小园,除了日日相对的我连个人也见不著。
我渐渐忍受不了,屋里静默的空气让我压抑。於是我常常找借口出去,在府里走走,甚至到府外买东西。
外面的天一样蓝,可是却好像鲜活很多,空气并没有小园里的芬芳,可是我穿行在闹哄哄的大街上的时候,甚至觉得臭味都那麽亲切。
我买回一些小东西带回去,希望能博他一笑。
可是我每次回来的时候,他依旧埋在椅子里,闭著眼睛,好像一下午没有动过。他从不曾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好像不知道我离开过这里,又从喧闹的外面世界中回来。他从来不提。对我特地放在他桌子上的小东西也视若未见。
直到一天我看著他老僧坐禅般枯涩平静的脸色,才忽然意识到我的外出给他带来的痛苦,象时时在提醒他外面的空气多麽新鲜,仅有一墙之隔,外面就是自由,只要他放弃坚持,只要他屈服。
我忽然明白二公子允许我自由外出的真正用意。
这种刺激,的确比语言更加见效。
......
我悄悄减少了外出的次数,也不再买东西带回来。
他依旧恍若不知。
他吃得很少,可是当我坚持不肯端走时,他会默不做声再夹上几筷子,敷衍似的吞下。
他也仍然不爱吃药,但是我端给他的时候,他会皱眉看半天後闭著眼睛喝光。
这个时候,总有一点温暖的感觉漾起让我想哭。
我觉得,他是知道我的。
然而我无法阻止他消瘦下去,他的手腕不但苍白细瘦,甚至变得有些透明。
我暗暗算过,以前他走上百步才会停下休息,可是现在走不上七十步就疲乏不堪。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我莫名的惊慌。
我翻看医书,熬各种补药给他,一天给他送好几次,终於有一天他忍不住对我说:"没用的。"
他的笑容没有曾让我害怕的讥嘲,也不象我见过的那样俏皮,头一次带了淡淡的温柔和悲哀。
我的眼睛热起来,努力瞪大眼睛看他。为什麽,为什麽,我无声的问。
"我服过药,量多了些,急了些,毁了经脉,也伤了肺腑。"他慢慢给我解释,"而且...,路休,不要费心了。"
我一把抓住他。他不能死,他死了,二公子也不会让我活的。
从此我买来大堆大堆的医书,从早看到晚。
二公子一点没有为难我的学医热情,他对我不抱什麽希望,但他也不在乎钱,由著我买东买西。
有时他来看三公子,谈天说地,一句不提他的担心。
"杨湛想见你。"有一次我听他对三公子说。
"是麽?"三公子笑笑,依旧低头看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