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三知定睛望去,看那些人华服冠带,都意气风发地骑马过来。而跟在他们后的,却是一个衣着朴素,面色忧郁的男子。这男子左右两旁有身着铠甲的亲兵陪伴,但本人却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没多少生气。
"各位大人好。"左三知提马过去见礼,待招呼打到那颓唐男子面前,还特意加大了嗓门道:"裴将军,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裴陵狠狠瞪着左三知。他方才接到杨大人的通知,知道是李振中派人来城里布置庆功宴的事宜,可没料到这人竟然是左三知......年逾不见,左三知不仅脸上和手臂多了细细的疤痕,人也意气风发起来,看着自己的脸,竟是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人不由从心底往外愤恨。
"咳,裴将军,这是在李元帅帐下效力的左大人。"旁边的几位官员见裴陵面色不善,有心打破这尴尬局面。
"呵呵,左大人,裴将军一直镇守这里,是前方人马的坚强后盾啊。"另一位大人也跟旁边的人也趁机说了句话,不让气氛冷场。
"一介武夫而已,狐假虎威。"不听那些官员提起自己留守之事还好,一听那些官员的话,裴陵就想起了左三知在李振中面前进言不让自己上战场的事情,气也不打一处来。他本想数落左三知小人得志,却又觉得贬低左三知的出身是小人之举,便只能信口骂过,自己先纵马离去,留下尴尬的一群官员。
一介武夫?你不也是武将吗?注视片刻裴的背影,陵左三知对裴陵这不分敌我的批评报以淡然一笑。他转头,跟几个犹在尴尬中的官员谈起大军那边的事情,重新让气氛活络起来,不再是僵局。那几个官员没见过裴陵如此放肆,今日一见,吃了一惊才乱了方寸。他们看左三知泰然自若,不把裴陵这无礼之举放在心上,便暗叹左三知胸襟大度,也都顺着左三知的话头谈起大军庆功宴一事。
说起庆功宴,参加的共三路人马:李振中亲率的中路军,负责西北防务的西路军和镇守东北关口及海防的北路军。李振中算是三军统帅,但职权在战时调兵遣将,不包括平日的升迁贬谪方面的考核。因此,另外两路军各自有大将军带领而来,三股人马,浩浩荡荡,为了显示皇威,把两日内的路程拖了四五日才走到。
对于这种延误,左三知当军奴的时候便已经见识不少,因此不以为意,反而高兴自己的时间更充裕了一些。他已经从李振中那里接到线报,说钦差要晚大军数日才到,所以更不担心任务无法完成。
杨大人那几个城内官员听到了这消息也松了口气,帮左三知布置的闲暇时候便都来找左三知拉关系、套近乎。左三知拗不过那些人的盛情邀请,便去了,但酒席之间谨言慎行,不多话,听到什么也只笑不语,全凭那些人当自己是武夫一样的憨厚老实。
"左大人,都亏了你们,这望北城才一片安宁。"
众人晚上喝罢酒出了酒楼,杨大人便拉起左三知的手,显得很是亲密。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座豪华的楼阁道:"左大人有没有性质去那里逛逛?杨某作东。"
"呵呵,杨大人好爽快,索性连我们的一起请了罢。"旁边几位大人笑道,都打趣杨大人。
"那是......"左三知从前没留意过那楼阁是什么地方。但听杨大人这么一说,就往那边瞧了瞧。他见门口两个男子正殷勤往里拉客人,而那些客人有的遮遮掩掩,有的猥琐油滑,便明白那里是让男子寻欢的烟花之地。
"左大人,我们知道军中也有营妓。可那些庸脂俗粉怎看得入眼?这家院子里的姑娘,虽然比不上京城那些的色艺双绝,但在这边陲之地,倒也很有名气呢。"旁边的王大人自命风雅,也常去那院里听花魁弹琴唱曲,偶尔还做个入幕之宾,因此对那地方很熟悉。
"这个......"左三知忙于战事,忘记了这层,因此没想到这几个官员怂恿自己去青楼,一时惊讶,倒不知道该怎么推脱了。
那几个官员见左三知犹豫,还以为左三知是伪装老成持重,便簇拥着左三知往那地方走去。左三知不好拂了众人的面子,只能小心措辞拒绝着。那些人当他是摆姿态,就劝得越发勤快,还用力拉拽着他的手,把他往那门里拽去。
不想进去,又不好折了几个官员的面子。左三知正伤脑筋的时候,却听不远处有人冷笑着道:"原来威震边关的猛虎将左大人也喜欢这地方啊。"
裴陵?左三知一听那讥讽的声音无比耳熟,嘴角便漾起丝笑容,知道这偶遇成了自己的救星。
"裴将军。"
"裴大人。"
......
几个官员听到那冷言冷语也松开左三知,跟裴陵见礼。众人施礼完毕,看到左三知身旁还有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眉眼含笑,十分儒雅,跟裴陵一起朝几人还礼。
"刘大人!"左三知看到这人,眼前一亮,上前很恭敬地与之打招呼。他在大战中一次跟西路军的人马汇合,对方带队的都是白袍猛将刘时英,两人也算是点头之交。
"左大人,别来无恙。" 刘时英点头,很含蓄地跟左三知打了招呼。他自从被调往西路军后一直等待时机,后来李振中来了边关,这才又赶上大战。数战下来,也是立了不少功勋。在战场上,他奉命和李振中这边的人马配合作战,因此见过左三知在阵前的手段和勇猛。因此,刚才见左三知被官员往青楼里拽时的无助模样,心里着实好笑了一番,没料到左三知在这种事情上和自己一样"望而却步"。
"刘大人好。"左三知听说西路军的先头队伍到了,没想到是刘时英本人带队。他知道刘时英跟裴陵关系密切,因此看两人一起出现倒也没什么意外感觉,只是刻意忽略掉裴陵,没有与裴陵打招呼,免得这位裴二公子像是那日找自己的晦气。毕竟,刘时英是军中声望日隆的人,裴陵的任性有可能让刘时英跟着尴尬。如果那样,就不妥当了。
"哎呀,原来是刘时英刘大人。"
"久仰久仰。"
......
旁边几位官员都有些醉意,因此方才没留意衣着朴素的刘时英。他们听到左三知跟刘时英打招呼,这才清醒了下头脑,也和刘时英郑重见礼,并邀刘时英、裴陵跟他们一起进这烟花之地。
刘时英遇过这样的情形,便老练地找了借口,说刚到不久,人很疲惫,被裴陵拖出来闲逛已经累了,打算回去,改日再和几个大人寒暄。
"刘大人英雄年少,怎么推脱起来了?今天是杨大人请客,来来来,刘大人、裴大人,咱们一起进去。"王大人官场里混得油滑,不听刘时英的解释,拽着刘时英的手和左三知的手就往里拉。旁边胆子大些的也想推裴陵进去,可见到裴陵眼里跟冒火了一样,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时英,我们走。"裴陵本来不屑与这些官员为伍,加上见左三知好整以暇地瞧困窘转移到自己和刘时英身上,心里更气,不由分说,拉着刘时英就往外拽。
"裴大人,何必呢,大家同朝为官,一起乐乐无妨嘛。何况您从前在京城里也是闻名的风流倜傥,怎么到了边关,到忸怩起来。"杨大人话虽如此,但语气略带不善。他怀恨左三知回来当日裴陵给几人下不来台阶,又嫌裴陵高傲,便讽刺起裴陵已经不比从前。
"......裴大人的风雅之名竟然从京城传到了边关,真是让人佩服啊。"左三知本来笑呵呵的,听到杨大人的那句话,笑容便改变了些,掺了些嘲讽进去,口吻尖锐。
"客气了,不说这个我倒还忘了,我身下的臣服的人倒真不少呢,其中不乏他人恭维、敬仰的。"裴陵一听左三知开口,便针锋相对出言讽刺,意有所指。
"几位大人,好意心领,就不叨扰了。正好还碰到左大人,本来有些军务要跟他说,就顺便从几位大人这里把左大人借走了。"刘时英听出裴陵跟左三知话中的火星子味,就一手拉着一个,跟几个官员告辞。
那几人见这三人比牛还固执,加上刘时英又提到军务,不好阻止,只得放三人离去。
拽着两个人走出这趟街,刘时英才松手。而他一松手,裴陵就跟出笼的猛虎一样从他身旁跃出去,迎面给了左三知一拳。左三知身手敏捷,堪堪躲过,没有还手。可裴陵又是一拳,力道颇大,夹凤而去,看出是用了力气。
"裴陵!"刘时英开始没反应过来,见裴陵再次出手,慌忙拦住,并转头对左三知说:"裴陵喝了点酒,左大人不要介意。"
"时英,你别拦着我,这种望恩负义的王八蛋。"裴陵想要挣脱刘时英的阻拦,又怕自己的举动伤到刘时英,只能愤愤骂道。
"借酒撒疯,人之常情。"左三知嗅觉敏锐,问到裴陵身上酒气不重,他拱手跟刘时英道别,留下讥讽之言便离去了。
"你说什么?大胆。"裴陵听到那句借酒撒疯更是恼怒,从刘时英旁边绕过去,想抓住左三知,却被刘时英一个擒拿手把腕子扣住扭在背后,不能动弹。
"稍安毋躁。"刘时英待左三知消失在夜色里才放开忿忿的裴陵。
"时英,你不知道,他......他......"裴陵张了张口,又觉得自己和左三知的事情不好说起。
"没关系,慢慢说。我在前敌的时候便听说李振中帐下这个左三知很是勇猛,威名远扬啊。不过你也知道,人的名气越大,别人对他的闲言碎语越多。因此,我也听了不少你和他之间的传闻。"刘时英跟裴陵至交好友,听到关于裴陵的流言就默默记在心里。他知道裴陵家出了变故,但一直征战在外,不能回来替裴陵分忧。此次跟上面申请先行回来也是想早点见到裴陵,好宽慰裴陵。
"什么传闻?"裴陵眉头皱紧,心说怎么一个个彪捍的男子却弄得跟街坊邻里间的三姑六婆一样了。
"说他出身低贱,都是你一手提拔才成为兵士。可后来你压制他才能,他便投靠在李振中手下。"刘时英拍拍裴陵肩膀以示安慰,他知道裴陵不是嫉贤妒能的人。
"那帮蠢货懂什么,他们怎么知道个中缘由。"裴陵想起来便有气,就跟刘时英详细讲了自己是如何遇到左三知,又如何提拔他,并教他武功、马术,最后还设计让他去跟随李振中好谋个出身。不过碍于面子,倒没提他对左三知做过的那些风月之事,稍有涉及,便含混带过,不让刘时英深究。
"是这样吗?"刘时英听出裴陵有所隐瞒,装作不知。他琢磨着裴陵在恼怒中回忆的和左三知的事情,嘴角慢慢漾起一丝笑容。
"时英,你笑什么?"裴陵本来期待刘时英跟他一起大骂左三知,并表示对左三知的鄙夷,可刘时英非但不替他恼怒,反而笑了出来,还越笑越开心。
"你问我笑什么?我啊,我笑你一世英名栽在了他手上。"刘时英感觉出裴陵的愤怒似乎出于对左三知特殊的情愫,便笑得更开心了。
"怎么可能!时英,你等着,我会让他怎么爬上来再怎么跌下去。"裴陵听到刘时英罕有的善意取笑,心里对左三知的恼怒更甚,不由撂下狠话。
"好,我等着。"刘时英也不愿让裴陵丧了斗志,就顺口鼓励着。可他回想左三知刚才的言谈举动,也觉得裴陵如今想扳倒左三知这个边关大军中的红人是不太可能的,何况,就裴陵的处境而言,还是该担心他在京城的家多一些......
庆功宴的前几日,望北城就被各路军的兵将挤满了。虽然大多数将士要在城外安营扎寨,但白天里,他们也获准进入望北城闲逛。为免扰民,大帅李振中下了命令,约束那些兵将,所以,望北城的商贩们就免了被官爷白吃白拿的苦,生意兴隆了一把。
左三知在杨大人的帮助下也布置完成了各府邸,让李振中和各位大人都非常满意,好心情地迎来了犒劳三军的钦差和大批封赏物品。
钦差对军中给他的"孝敬"非常满意,便跟李振中商量,找了良辰吉日,从早到晚开起了盛大的庆功宴会。
兵士们作战已久,个个把头栓在裤腰上,不要命一样打仗。总算有了这放纵时候,便都点起篝火,围坐在一起,纵声高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们欢声笑语,把一年多的疲乏抛在脑后,说起战场种种,也将那些腥风血雨当成儿戏一般回忆,不再担忧今朝有酒而明日就去了战场。
望北城里,最大的官衙也跟外面的营地一样热闹。各路军的将官们举杯痛饮,坐在他们正中的就是大帅李振中和钦差。
"大人觉得住得可还舒适?"李振中给钦差敬酒。
"很好。有劳大帅费心。"钦差想起自己刚到不久,便来了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服侍。摸着那些美貌佳人的手,他不由得不满意。
"呵呵,这都是我手下的功劳。来,三知,过来见过钦差大人。"李振中想听的就是钦差这句回答。他上书替左三知请功,为了让左三知不被刘时英那些高级将官的风头盖过,给钦差留个好印象是必要的。
"大人好。"左三知不卑不亢,过去跟钦差见礼。低头的瞬间,他偷眼瞧瞧李振中,见李振中捻须而笑。
"呵呵,是叫左三知吗?我来这里之前就听过你的威名啊。年少有为啊。"钦差来边关前也在京里打探了一番,问清了边关这些将官们的势力才敢过来。免得惹到了哪位王孙公子的亲信,回去吃不了兜着走。李振中是朝廷老臣,虽说一向是明哲保身不会和被人结党,但正因为如此,清誉在外,让朝中人在他面前不敢造次。既然李振中推荐左三知,钦差就也顺坡下驴,把左三知称赞一番。
"大人过奖。都是大帅的排兵布阵好,加上将士们的努力。"左三知谦虚道。刚刚听到钦差说完那句话,便从这府邸筵席的角落处传来杯子重重落在桌面的声音,虽说筵席上嘈杂,但那酒杯声响还是勾住了左三知的心神。不用说,明显是有人不服气了。
"呵呵,自然是大家努力。孙将军,别说其他,你手下这个刘时英可真了不得。时英啊。老夫那些阵仗也多亏你照应。来来,老夫敬你一杯。"李振中瞧目的达到,便见好就收,把注意力放在西路军的刘时英身上。
刘时英心中苦笑,跟自己的主将孙将军示意后,便举起酒杯,站起来恭敬地给李振中回礼,喝下杯中酒。左三知则趁这个机会,从自己坐的前排筵席往后面角落处走。他进来时候曾问兵士裴陵的位置安排在何处,那兵士指了指角落。如果所猜不错,左三知认为刚才那摔酒杯在桌上的事情便是裴陵所为。
"左大人。"
"左大人。"
......
几个下级将官看到左三知过来,便都停下推杯换盏的动作,起身打招呼。左三知也面带笑容回礼。他望角落处看去,发现那里坐的果然是裴陵,而且裴陵还用恶狠狠的眼睛瞪着他,仿佛他欠了裴陵一大笔钱一样。
筵席上座位基本都是按官衔安排的。左三知由于是李振中眼前的红人,所以被安排在前面。裴陵虽然守在后方,但官阶也不比左三知高,所以左三知不明白为何裴陵会坐在这里。他觉得上前跟裴陵说话似乎不太妥当,便收住脚步,跟那几个下级将官聊了起来。偶尔看一眼裴陵,只见裴陵面前的酒壶越堆越多,表情也危险起来。
"裴陵,你怎么坐这里了?我刚才还问兵士来着,他们说你非要坐这里......啊,是左大人啊。"刘时英也摆脱了筵席前面诸位将军的客套纠缠,过来找裴陵。谁料裴陵目光没看向他,只恶狠狠盯着左三知。
"刘大人。"左三知从前跟随裴陵的时间也不短,知道裴陵的酒量。他看看那些酒壶的数量,也明白裴陵不能再喝了。
"裴陵。酒过三巡。我们出去走走吧。"刘时英见旁边已经有人搀扶离席了,便劝裴陵不要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