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也不说话,只是配合医生的嘱咐,一时之间,宫里的气氛非常的沉闷。
就在这时,他的一个年轻侍从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跪到他面前,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西河一直都是漠然的表情,在此刻忽然大变!他似乎想立刻下床,但是想一想,又忍耐住了,让侍从退下之后,面无表情的重新靠回了枕头上。
这种时候,太医进退为难,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快速包扎完之后,快速离开。
等太医一走,西河就立刻召唤进来自己的侍从,低声用嘶哑的声音吩付道:"现在立刻派人去密王府邸查看情况,有了消息,立刻告诉我。"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十一
密王府邸被抄,乃至于府中之人被杀戮殆尽,是一场没有任何人预料到的,事前毫无预兆的噩梦。
大家都知道密王和皇帝不合,但是大家想着毕竟是一个母亲生的,即便是空微,也多少要顾忌一些,但是,谁知道,在一个深秋的夜里,叶家被满门杀戮--
虽然在死士的掩护下,叶析逃出了京城,但是刚刚生产的细姬却惊吓吐血而死,至于那个刚生下来的孩子,叶家王族唯一的男性继承人,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在哪里。
本身的价值观就异常的扭曲,空微只在乎叶析的死活,丝毫不在乎叶析儿子的下落,但是也知道什么叫斩草除根,不想等到十多二十年后有人找自己报仇,他一边下令全力缉捕叶析,一边搜寻那个孩子。
等这个没人知道发生理由的事情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宫庭明发诏书,以谋反罪夺叶析的王爵,全国通缉,而坐在叶析的丈母,夜千夫人连坐,赐罢免致仕。
空微一系列的快速动作迅速而雷厉风行,尤其是查抄密王府,之前风声毫不走漏,可以说是先斩后奏,就算是朝野有所清议,折子还没写好,事情就已经盖棺定论了,再加上空微这次手段实在狠毒,所以,也没多少人敢冒这个险去贸然上奏,结果,这个可改变政治格局,动摇朝野上下的案子,几天之内干净结束,硬是没有人敢说些什么。
没有太强烈的反对,空微继续搜寻着自己的目标物,结果,叶析在离开京城之后就踪迹全无,而关于那个孩子,也没人知道线索。
在整个京城中,只有西河一人知道,那孩子的下落。
因为叶家唯一的男性继承人,就在他的身边。
当叶析突围的时候,细姬已经去世了,带着一个孩子杀出城去明显是不理智的行为,但是又不能把这刚出生的,自己唯一的子嗣就这么丢到乱军中去,当他正没有办法的时候,带着西河的意旨,属于宗庙的侍从在混乱中和叶析一行人接触上了,听说对方是西河的上,他立刻放心的把孩子交托了出去,自己也突围而去,带着孩子,宗庙的祭司们离开了,借着太医要进宫给西河疗伤的机会,把小小的,刚出生,眼睛还没有睁开的孩子带到了西河那边。
当西河用完好的那只手把小小的婴孩抱在怀里的瞬间,他以几乎是复杂的眼神看着那个兀自睡得香甜的孩子,心里涌生起了异常奇妙的感情。
他多少能了解一些空微对自己的感情,看着这算是被自己牵连的孩子,带着些内疚的情感从心底的某个角落窜生了起来。
是叶析的孩子啊......看着那红彤彤的笑脸,他抬眼看跪在自己面前的侍从,"密王有没有说,要给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密王殿下说,这孩子生在逆臣之家,命贱如土,就叫叶尘。"
"......"逆臣之家、命贱如土么......这就是叶析自己的想法?苦涩的笑容从他的唇角开始蔓延,最后,他小心的看着孩子,低低而温柔的说话,"小尘儿......我一定会把你安全抚养长大的......"
因为,你是叶析唯一的儿子......
小婴孩在这个时候苏醒了过来,小小的手指四处乱挥,落到了他掌心,柔软的触感让西河一惊,原来,这就是孩子的感觉啊......
西河直到此时,才微微露出一点笑容,他轻轻抚摸着小婴孩的指头,然后把头埋在孩子柔软的身体上。
我一定会让你幸福快乐的长大的......
他如此发誓。
无聊的坐在后宫的庭院里,空微批完一个奏折,向下丢一份,御花园略微呈现青黄色的地面上,被他丢的到处都是奏折。
披着一直拖到地上的杏黄色披风,旁边是几名受宠的妃子,或轻笑抚琴、或为他斟茶送水,俨然便是一片温柔乡里好帝王的模样。
顺手又把一张奏折丢到了地上,远远的,他看着西妃抱着快满两周岁的小皇子过来,不禁轻笑起来,远远的,他朝自己的妻子招招手,"西妃,还不过来?"
"......"看到他召唤自己,本来想当做没看到就这么走过去的西妃低头叹气,走了过去,到他面前,西妃轻轻屈膝。
"陛下万安。"
"万安吗?我一向觉得不怎么舒服啊。"他笑着说,轻轻伸出指头,示意她走近自己,轻轻抚摸她一头丝缎般的秀发,然后眷恋的埋首在他肩膀上。
真象啊......以前还不觉得,现在,觉得她和西河简直是一模一样。
一样的容颜,神似的气质,就连头发的味道都是一样的......想着想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微微的笑着,把额头靠在她的头发上,他就着这种极其亲昵的姿态,轻轻的问道:"......你刚从西河那里回来?"
西妃浑身一震。
西河在密王府邸被抄的当夜受伤的事情,她很清楚,暗中也传来了太医,从太医模糊的词句里得到零碎的证据再以自己的聪明才智组合了一下,她就大致了解了发生了什么,生在权贵人家,对宫廷里种种丑恶早就见怪不怪,但是即使是这样,猜到了大半真相的西妃还是一阵战栗。
别人的事情可以是笑谈,但是当那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呢?陷入了这种恶劣情绪的西妃,在见到了憔悴到仿佛是个破碎娃娃的兄长,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嘴唇的惊讶和心疼过后,她迅速的调整情绪,在深思熟虑之后,发现装作不知道是最好的办法,西妃保持沉默,而现在,皇帝却主动问了起来。
"......是的。"
"他说什么?"空微问道,状似悠闲,其实却全身都紧绷起来。
西妃看着他,迟疑了一下,开口犹豫的说道:"......哥哥说......"
"叫西河。"听到她叫西河哥哥,他冷声道,抓着她头发的指头猛的收紧,让西妃觉得头皮一阵剧痛!
忍耐着疼痛,西妃开口:"......西河说......他希望陛下可以允许他出任边境神殿神官的职务--"说完这句话,她立刻跪下,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的跪在当地。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后,也全都立刻跪下,谁都不知道,刚才还和睦亲昵的皇帝夫妇为何忽然反目,没人听到他们的对话,所以,在场除了一片寂静之外,还是一片茫然。
"......他这么说?"空微稍微笑了下,表情看上去高深莫测,让人不知道他是在生气还是在怎样。
偷眼看他,这样的表情却让西妃觉得由衷的害怕。
不过空微似乎没有向西妃发火的迹象,他只想了想,冷笑一声,丢下满园的人,向西河所在的宗庙而去。
到了宗庙的门口,他刚要进去,却被祭司们拦住,"陛下,西河大人正在睡觉。"
本来就心里不舒服,听到这话,空微冷笑起来,"难道,他在睡觉,我就要等么?"
怎么也想不到平常在西河面前那么温和的皇帝会这么说,侍从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空微走进了内室。
从那夜之后,西河一直在发烧,断断续续的高烧一直持续到现在,今天也是一样,当空微走进他卧室的时候,他正在熟睡。
坐上他的床边,看着被包在被子里,只露出一把头发和小半张脸的男人。
然后微笑。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是要离开他吗?无论如何,都是要逃开他......西河啊西河......
本来是一腔怒火要来兴师问罪的,但是看到他的一瞬间,所有的火气都消失了,只有名为疼痛的心情在胸腔里沸腾着。
自己还真是很彻底的没用啊......
心里涌起的感觉不知道是疼还是快感,空微觉得有些痛苦的低头单手压着胸口,疼痛从按压着部分喷薄而出,一丝丝渗透入血脉。
疼......疼得入骨。
明明应该不疼了啊......在那个紊乱一般的夜里,当他撕扯开西河身体的时候,就应该一切都不在了,当时的自己,万念俱灰,恨不得一切都消失了也好,现在,那已经疼死了的心又开始阵痛,只因为看到了西河。
西河西河,他上辈子欠他多少爱情,才能在今日里如此一次次痛苦?
西河苦笑,轻轻把锦褥朝下推,看到他露在外面的手腕,虽然已经拆了石膏,但是那微微垂着的手腕,还是给人一种细弱的,随时都会被折断的奇妙感觉。
那是他做的呢......那夜里毫不留情的折断他的手腕......
觉得心疼,空微瑟缩着伸出手,轻轻的想要去碰触他的手腕,却在即将碰到的一瞬,听到了西河低低的声音。
"别碰我。"
"!"他一惊,立刻缩回了手,循着声音看去,只能看到西河一双眼睛正看着他,没有丝毫笑意。
心里,开始发冷,冷得连血液也冻结。
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道歉吗?他不觉得自己有错,说别的吗?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他对着西河说道:"......你还是要走。"
"......不走,要留下来吗?"声音是冰冷的,西河看着面前垂着头的男人,无法原谅,无法原谅就是无法原谅。
那是一种,从肉体刻画到灵魂上的,名为疼痛的哀伤。
尤其,那个凶手曾经是自己如何疼爱的人。
"......如果我不放呢......"空微低低的说。
"......然后,再伤害我吗?"回应他的,同样是低低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空微剧烈的颤抖起来,他象是压抑不住什么似的,单手压住了床上的锦褥,另外一只手压着自己的胸口,两块隆起的肩胛在杏黄色的衣衫上撑起一个八字形状。
伤害啊......是伤害啊......自己的爱情......是伤害啊......
知道自己的爱情害人害己,但是却又不能放手,于是,拖自己和心爱的人就此万劫不复,就让那人也知道,什么是恋火的疼什么是彻底的哀伤,也让他尝尝自己每日每夜都要受的滋味,他跳不出去,别人谁也别想!。
想就这么不放手,即便是行尸走肉也好,把西河留在自己身边,只要能看着他,于自己就是满足,但是又很清醒的明白,不能这么做,这样的话,就永远也不能得到西河了。
西河不会对他笑、不会用很温暖的眼神看他,不会抚摸他的头发,他所能得到的,就是那灵魂永远的苍白冷漠。
于是,在这个瞬间,明了了自己父亲的哀伤。
想放、不能、想流、不得。
在两者之间徘徊,最终,生生将所有的疼痛拥抱进灵魂的深处。
不能再疯下去了,不想沦落到自己父亲那么疯狂的地步,不想让西河与自己的母亲一样,在压雪梨花下就此憔悴、老去,不想再重复那样悲惨的过去啊......
"呵呵......空家的男人......总是在和叶家的男人抢心爱的人呢......"他低低的说,"这次,又是空家的男人输了......仅此而已......"
忽然伸出手去,抓起西河的头发,用力把他拖向自己的面前,就着满手扯脱的青丝,把他抱在了怀里。
"别挣扎......我放你走......这是我最后一次碰你了......"
说完,空微安静的拥抱着自己心爱的人,良久,放手,不再碰触。
转身而去。
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依然是被空微拥抱时候的姿势,西河看着落了满手的头发,轻轻的笑了。
这就是他要的结果啊......
明明是空微答应了放他离开,但是,想到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以怎样的心情放自己走的,他就觉得从心脏向外的疼。
果然......到了这个地步,还会心疼空微的自己,也不怎么正常呢。
轻笑着,即便是在被强暴的时候也没有流泪的西河,潸然泪下。
三日后,西河获封边境神庙大司祭职务,奉诏出京。
送他出京的不是空微,而是西妃,看着自己以惊人的速度憔悴的兄长,西妃无言,只是把那块兄长亲手所送的玉佩还了回去。
"......要过得比我幸福啊......"她含泪笑说,那车里的男子,却只是一个云淡风清,透明一般的笑容。
就此,离开。
十二
一架马车,几个侍从,西河简单行装,向帝国苍凉荒漠的西疆而去。
不在乎去的地方多荒凉,不在乎去的地方多可怕,只要,离那个京城越远越好。
到了西疆,因为他是皇后的兄长,在京城的时候又非常受皇帝宠爱,身份显贵,到了地方,自然是有无数的人奉承,就算是带了一个孩子,西河的日子倒也算是过得逍遥。
时间慢慢的过去,叶析一直不知去向,即便是空微再怎么想得到叶析的头颅,但是下面办事的人却渐渐的松懈了下来,缉捕的风声也逐渐弱了下去,而在象北方这样的边境,大家都忙着生存,谁有空去理会远远的京都的命令?
那是非常平静的日子,就象是西河没有遇到叶析、没有遇到空微之前的日子一样。
带着牙牙学语的小孩子,躺在外面的草地上,感觉着胸口上软软的重量,听到他奶声奶气的声音在一片璀灿的阳光下飘荡着,心里那一点洞穿的伤痕,开始慢慢的、逐渐愈合。
无关爱恨,听风说话,看着云走路,慢慢的在一片温和里沉睡,这样的人生才应该是属于他的。
只不过,有的时候风和日丽,看着天上细绒似的云,会想起那个被自己牵连的人,想他现在在哪里,想他现在过的好不好,漫漫的想着,心里就缓缓的疼起来,压抑了呼吸。
叶尘有七分长的象细姬,唯独一双眼睛象极了叶析,细长清澈,带了孩子不该有的,天生寂灭的琉璃色。逐渐长大的孩子非常懂事,经常压抑着天生的玩性,陪在他身边,用小手牵着他的手,整日整日的,酷似叶析的眼睛就这么看他,让他觉得打从心里怜爱。
就这样过去吧,就这么守着这个孩子,过没有叶析没有空微,没有爱情没有憎恨的生活,就这么慢慢的过,如同一潭山洞里的深泉,寂静如死,直到自己生命终止的那天。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牵着叶尘的手,信步走到神殿后的山上去散布,走到山坡的中央,让侍从带着叶尘到附近的村子里去玩,拿了卷书,他安静的坐在草地上,任和风吹过,漫漫撩起他漆黑的头发。
明明是这么美丽的天气,但是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在奇妙的骚动着,似乎要发生什么,他看着书,字句却进不了眼睛,似乎在惦念着什么,看了一会,干脆把书本放下,山风吹了起来,一阵落叶萧萧里,黑发也迷了眼睛,小心拢起头发,后方忽然传来了被风吹散的马蹄声,他回头,看到一个修长的影子,正在对面的山坡上凝视着他。
那人一身黑衣,漆黑的头发和恍如琉璃的眼睛,清寒里一丝彻骨,那人隔着不近的距离,远远的看着他,不说什么,只是安静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