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行走在京城庄严肃穆的楼宇街市之间,行走在那些败在族人的铁骑之下、满脸凄惶与恐惧的百姓对我们的朝拜之间。我辩不清,这一张张陌生的脸,是出地何种原因对我们的到来俯首跪下,我更加不懂得他们脸上的风霜与苍白,是因猗人那刀光闪闪的兵器、烁光厉厉的兵甲所反映出来。
我们的高大与健硕,更彰显了这个曾经繁华与不可一世王朝的,最后的凋零。
我还记得当时的皇宫,是一个牡丹般娇艳与昂贵的都市,他的茎叶由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晶莹剔透的玉石所打造,铺满了所有人们可以踏足、以及不可以踏足的地方,那与我家乡的那种滚烫炙热的沙岩截然不同,任何人的脚趾头只要是踩在了这样的石头上,都会如同升入云端,带来的是美妙不可言喻的欢悦。
于是我童年最喜爱的游戏,就是赤足奔跑在这样青翠欲滴的石头上面,我也曾怀着战栗的脚步,去探访许多未可莫名的幽圣。我穿过宫城巨大建筑物下,那一格格静悄悄的幽室,我在月夜穿梭于园林,在草地上面打滚。我在那些无人光顾的洞穴中探索,在那战争中化身废墟的宫殿上起舞,我在梦中与那些枉死在紫荆之巅的鬼魂们交谈,听他们的哀泣和哭诉:
皇宫啊,就如同皇冠顶端那粒闪闪发光的宝石,它很小,却凝聚了权力的精华所在,却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珍魅。
但突然有一天,我的游戏结束了,在一种庄严得无法抗拒的命令之下结束了。我被母亲从快乐的小溪里面抱出来,就象一只生来在泥浆中打滚的猪,洗干净全身的污垢,被包裹上绫罗绸缎,强迫习礼所谓皇家的威严。父亲常说,高贵并不是天生的,就象江山可以夺来,他相信流淌于血脉中的奢华富贵亦是可以通过后天的掠夺,被从那些垂头丧气、已然风光不在的李氏宗人身上、象剥脂刮膏那样抢过来。
究竟是我们征服了你们?还是被你们征服了?为什么作为胜利者的我们却对汉人的一切繁文褥节以及华而不实的装饰如痴如醉。我常常看到,那些高头大马满脸粗糙的猗族女子,把宽阔的脚强行塞进花瓶那么大小的鞋子里面,那模样比给马钉脚掌更加可笑。也常常有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蛮莽族人,把全身都浸泡在书香墨染之中,企图从中得到一点灵感,成为知书识礼出口成章的文人墨客。他们争相抢夺那些没有死在战争中的才子佳人,把他们掳入自己的后房,填充他们那空虚的头脑,满足他们那粗野的欲望。
我的两位长兄,他们为了争夺旧朝的一位公主而拔刀相向,一个被削去了耳朵,胜利者狂笑着把公主揽入怀中,他竟当着百余众人当场把她剥得精光。可惜我没有机会看清楚公主的花容月貌,因为她在衣衫散尽之时感到万分羞辱,从哥哥手中夺过剑来,将白刃从他们二人胸口穿心而过。报复了他,也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你可能无法相信,就是这位自尽的公主,为我塑造一个属于李氏皇族、最隆重典雅的形象,虽然她死得屈辱而不甘。她的不幸缘于整个王族的衰落,但她的勇敢与忠贞,却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皇族最骄傲的尊严,那是我们作为胜利者,用再多的鲜血和头颅也无法换得的。
我对李氏皇族的尊敬与祟羡,引发的却是内心深处反叛的恶念,我在嫉妒所有生在这个家族的人,是什么样的恩宠使他们拥有了那样如花儿般舒展的优雅微笑,使他们身上散发着浑然天成的香气,使他们一举手一投足、都映衬得我们愈发地鄙陋。
当我正式登上天子之位时,我下令全城,搜捕所有李氏血脉的后人,所有曾经与那个衰落王朝沾亲带故的人,都被我们捉到大殿之上。我固执地要求他们必须出现在我的登基典礼上,即使他们身上的麻衣与粗衫使我华美的典礼,如同铺盖上一块褴褛的抹布,整桌宴席黯然失色。
可我喜欢看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他们在我高高之上的时候,只能够跪在冰冷的石面上面哭泣。每个人都看着我身下的这个宝座,但他们终其一生就连摸上一次的机会都没有--我知道这样的洋洋自得是可笑而卑微的,但那已是一个十岁男童所能想到的,最残酷的责罚,和最奢侈的满足。
我没有想过,建造这华丽宫殿的,正是这些哀哀凄凄的失败者,他们纤弱的脚趾曾经也站在那青翠的宫道上面,趾高气昂而过,是他们灵巧的欲念,发动天下建造了这惊世骇俗的建筑物,是他们曾经有过的盛世皇朝提供我们学习的楷模,以及远离毁灭的恐惧。
我只要看到李家人站在宫殿下面,满脸对未知的惶恐,和他们习惯性不时显露的不屑神态,就知道我该做一个怎样的皇帝,就知道我该怎样在父皇的期许之下,建立一个魂牵梦萦的国都。
22.
"但我错了。这可能是流淌我血液中两相悖逆的血统在作祟--我父亲对汉人的祟拜,撩发了他征服的欲望。而我母亲对于整个皇室的憎恨,使她只想要把这个华而不实的国度毁于一旦。"
旋舞讲到这里的时候,站在一旁的左小侍颤危危地挪动步子,向李世唐投来个眼色,后者从他手中接过湿湿的手巾,给旋舞覆在额头上。
"您舒服点了吗?"李世唐轻声问。
旋舞闭着眼睛轻轻点头,脸上的绯红稍稍降温,但他的手却固执地抓住李世唐,"你别走。"
"我没有走啊。"李世唐回答,笑着捏捏旋舞的脸颊,"只是您今天实在太累了。"
"不--不--"旋舞挣扎着要起身:"我不累!"
"可你--"
"其实我的身体从来都不感到疲惫。"旋舞道:"只是心......我的心好累。"
李世唐笑笑:"您难得把繁重的国事扔在一边,出来散心几天,怎么现在反倒感到累了?"
旋舞摇摇头:"将军,你曾经感到厌倦吗?"
"经常。"李世唐道:"永远不会累的是怪物。而人,有时候因追逐而疲惫,有时候则因为满足而疲倦。当你放眼天下,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当江山万里在您面前铺展开来,象幅波澜壮阔的画卷,神来之笔不需再添一点一线。"
旋舞呵呵直笑:"李世唐,你又在学那些虚伪的大臣们念经了。"
"能够让你开心的,即使是假话,也要说。"
"当皇帝的就是因为这些假话才会成为一个瞎子。"
李世唐摇摇头:"不,不,我从没见过你这样耳聪目鸣的猎手,更加没见过比你更加尽职尽责的皇帝。"
旋舞一愣,抓紧他的手,急匆匆问:"这句话听来好耳熟!你是不是在什么时候说过?"
"有么?我不记得了。"
"李世唐,你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旋舞把额上的湿巾拨开,望着他问。
"在您最焦头烂额的时候。"李世唐讨了个巧。
旋舞咯咯笑起来:"你来了之后,我越发焦头烂额。"
旋舞,我就是在你的登基大典上,站在所有李氏宗人最后一排,那个衣衫单薄的少年。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鹅毛雪纷飞的冷天,而我们早在冬天到来之前,就被夺去了满身华美的皮裘。不管是那些放置在闺阁之中,如霓裳羽衣般华丽却来不及展示的,还是躺在纺娘的工车之上,还未及绣满龙飞凤舞的,都被一把名为战争的刀,犀利地斩破,满天飞絮、一地碎帛。
我确定,我早在李氏皇朝还在作最后的狂欢之时,就听到了这巨大宫殿摧枯拉朽般倒塌的声音,就听到战车隆隆的声响由远及近,我惶恐不安地提醒过我身边那些寻欢作乐的王子们,在他们戏水的荷叶池中,在他们共浴的华清泉水,在他们以采邑三千为一局的赌搏中。
但不够,我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我几乎不能够确定自己微弱的声音能够被任何人听到。他们奚落我捉弄我,他们把我和同猗人的战争中俘虏的奴隶关在同一房屋,让我们竟日为伴,让我展开诗篇,称颂天朝的伟大,看看这些腰粗腿短的蛮人,怎么能够战胜天朝的勇士。在整个庞大的李氏宗族,李世唐只是一枚文弱、不堪一击的鸡蛋,狂野的马蹄,和铺设在宫城内坚硬的石头,一样可以摧毁他。
所以皇上,您实在不应该,不应该在浩荡的队伍中,不应该在如春色般谄媚的万千方笑脸中,偏偏挑了我这一张。他除了褴褛的衣衫,以及长期被人欺凌而养就的卑恭神态,一无所有。
他还剩下的,就是一颗对未来惶惑不安,却又不甘心就此油尽灯熄的心。
我不知道是我那炽热燃烧的目光,还是我那颤抖的幅度有异,竟会让您从万千人群中注目到,当我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卷册之中找到我的名字、念出来,我无法向你言喻我的激动与恐惧。直觉告诉我,这将是催促生命复活的一场波澜,这是歌颂变革的一个嘹亮的声音。
可当我面对这声音的主人,那竟然只是个瓷娃娃般精致的孩子,他脸上的稚嫩,他优越的神情,还是象京城中盛开的牡丹一般,娇美,却不能承受风吹雨打。你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什么是哀愁,当你君临天下之时,你所憧憬的是眼前的秀丽河山,你所迷恋的是宝座之上、那份从父亲遗留下来的微微温暖。
当这个精致的小人从龙椅上走下来--不,他是跳了下来,来到我的身边。只及我腰部的高度,却强硬地要求我低下头来,凑在他的耳边答话。他说:如果不是我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长大,真想用刀砍下你们这些大个子的腿。
旋舞和李世唐相视着,忍俊不禁地大笑。
旋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说......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李世唐也笑:"我还回答?我当时吓得差一点跪下来!因为传闻中,猗人都是会吃人的,更何况是要我两条腿!尤其是你虽然个子小小,气势却一点都不输给那些凶巴巴的武士!我还真怕你把我两条腿砍下来哪!"
"哈哈,你真有趣,我记得当时还问你一个问题:李世唐,你愿意给我当将军吗?"
"啊?将军,将军是干什么的呀?"
"笨蛋!将军是用来给皇上打仗的。"
"可我从没见过打仗的呀。"
"这京城打了那么久的仗,你居然都不知道?"
"这里......这是屠杀,不是打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重现着当年在大殿上面的情景。透过微熙的烛光,透过两人面上那微微醺迷的神采,透过他们两人此时不知不觉紧握的手,他们的记忆在漩涡中纠缠,他们的心防在纠缠中渐渐变得柔软,他们柔软的心意交融,从凝固溶为液态,由汤化水,慢慢地就成了一池搅不开的春水。
然而李世唐的最后一句话,却仿若穿破记忆的一根长镝,从遥远的旧时呼啸而来,震傈了旋舞柔软的温存。
他放开李世唐的手,冷冷地问:"你直到今天仍然坚持这个答案吗?"
李世唐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我从未对此坚定过,而我所禀持的正义也始终游移在宽容与凶残之中,如果旧的殒灭是为新的更生,那么难道那些褪去的皮,那些还鲜活的、上一刻还粘连在血肉之上的皮--他们遭遇就不值得同情吗?如果天下需要一个新的主人,而神赐予我们,是不是一定要把过去的李氏皇族杀得一干二净?"
旋舞抽动嘴角,不以为然道:"你还需要我告诉你怎么做--这些事情你在三年前就已经做完了。"
李世唐悲切地闭上眼睛,道:"我没有办法,因为我无法再眼睁睁看着李家那些忠诚的后人,为了所谓匡扶天道,为了光复汉室而徒劳地搏斗,在坚不可摧的城墙上面撞得血流成河。我不想看到美丽的皇城被一次次愚蠢的战争淹没,不想看到李家的子子孙孙活着,却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只懂得复仇复仇。"
"李世唐,你为自己留下千古骂名,难道不怕吗?"旋舞问:"不管你如何忠诚于我,不管你在今世建下多少丰功伟绩,在历史的典册之中你永远是个欺世灭祖的罪人,你的同族光荣地死去了,而你死后甚至无法入土为安。如果我是你,会觉得自己很可怜。"
"您也认为我很可怜吗?"
旋舞眨眨眼睛,不语。
"奇怪,最近常常有人认为我很可怜。"
旋舞不解地晃晃头。
李世唐大笑:"当我骑马奔出宫城的时候,守城的卫士说,我象个乳娘般,天天奔波操劳、被榨干最后一滴奶水却连一句‘娘亲'都换不回来,可怜!当我在路上追逐你,一路渴饮露宿,在最低级的客栈都付不出一文钱的时候,客栈的老板说,看我穿得那么气派却是个败兵残勇,可怜!当我从小村中把您抢出来,一个小孩子骂我是赖帐的骗子拐卖人口的贩子,可怜!当我为了此生唯一的坚持,而放弃血脉中对李姓的忠诚时,又有人说我可怜,不仅可怜而且卑微。皇上,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功过成败或许很重要,因为您的名字会被镶嵌在闪闪发光的地方,但光荣并不是我考量幸福的标准。只要我认为值得,倾尽一生付诸性命,也值得。"
23.
这一夜,旋舞睡了生平最好的一觉,他的梦里再没有那些幽魂的飘忽,魔怪般张睡舞爪的小鬼,而是精灵,空渺的、翅膀风一般轻盈的小精灵。它们抖落下无数金光闪闪的粉末,弄得他满头满脸都是。
他伸手捧起一把,沉甸甸香喷喷的,原来是秋收饱满的谷子。
原来丰硕的秋天已经天临,他们正置身于一望无垠的田野,奔跑在宽阔的麦田里面,被无数柔软而尖锐的麦芒撩拨衣裳。
这是一家无名的小村落,连天地都沉浸在一片金黄的绚烂之中,他身上原本那耀眼的龙袍变成粗布麻衣,在奔跑中轻易就被刺破皮肤。
可旋舞感到无比跳跃的喜悦,他不再觉得孤单,山川河流象最亲蜜的恋人般向他拥挤过来,把他搂得结结实实。
半朦胧间旋舞已经意识到那是梦,但他不愿意那么快醒来。
这情景虽不现实,但至少,是对幸福的一种遥远的张望。
旋舞醒来后,李世唐正伏身睡在他的床塌之前,旋舞轻轻一动,他就醒来,睁开惺忪睡眼,用他特有的那种神经质紧张地问道:"皇上?!"
旋舞忙轻拍他,笑道:"我没事。"
他咳两声,说:"又做梦了?"
李世唐说:"梦境总是会断送一场好的睡眠。"
"但这次不是。"旋舞摇头:"我竟梦到......我是世界的中心。"
李世唐几乎要笑出来,他说:"您本来就是世界的中心。"
"但梦想里面至少不是这样的。"
"因为您是天子,不同凡人,你不需要作这类唯我独尊的梦,就已然是世界的中心。"
"不,你不明白的。以前的梦中,我总是梦到世界离我远去,空旷到连一丝浮烟也没有的土地上面,只有我一个人。"
"您不会只有一个人的。"李世唐攥着他的手,道:"我会在你身边。"
"但那时你去了哪里呢?"
李世唐笑笑:"我正在您制造的迷宫中,没头没脑地乱撞。"
"我的迷宫?"
"是呀,天子之身不是那么容易碰触的,每次当我想向你靠近一点,就被彼此之间层层迷离的障网隔阻起来,你在所有企图与你亲近的人中间都设了这种迷宫,这是作为君王的一种自我保护。"
"笑话。"旋舞自嘲道:"那样我岂不是把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地步。"
"正是如此。"
"胡说八道。"
"您惧怕别人的碰触吗?"李世唐突然起身,在旋舞的额头上轻吻一下。
旋舞吓得瞪大了眼睛:"你在干什么?"
"吻你。"李世唐附在他的耳侧,无限轻柔地说,接着又要吻上他的脸颊,谁知道旋舞已经惊得挥出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