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ortry

作者:ortry  录入:12-17
彩虹

[1]红色
男孩走进来的时候,我错以为盛夏的炙阳窜进了店里。
他穿了红色的连帽上衣,火一般的红色。一头短发错落地在头上绽开,约莫就是时下年轻人偏爱的造型;只是底下的脸却仍是孺子般的稚气未脱,看起来还是高中生的样子,一脸不识愁滋味的傲气。
我停下手边的工作,就那麽留意了一下。琳掠过我眼前迎了上去。
「一个人吗,还是找朋友?」
男孩四下张望了一下,和里头的三个同样年轻的男孩们招了招手。
「我和他们一起的。」
他指了指那个方向,有意无意地往我直瞅著他的目光看了几眼,随即踱著步子走到他朋友们那桌。我收回窥视的目光,只是眼角馀光仍忍不住打量了他的背影。大概是习惯性吧,对於长得好看的男孩子我常常是没什麽抵抗力的,但也仅止於欣赏。
「长得好帅喔,是吧?」
琳甜腻腻地探过柜台向我低声发表评论。琳和我有个共同的喜好,都喜欢欣赏好看的男孩,唯一不同的是,她率直得多,完全不会隐藏自己的感觉,不像我,永远只会在心里打分数,即使心里头连赞了几声好,也不会说出口。
「你是不是该去问他,要点什麽?」
「啊,对对对,顺便也可以搭讪一下。」
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她倒完全漠视地旋著身子往那个方向走去,还刻意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男孩点了热拿铁,我还以为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是泡沫红茶就是珍珠奶茶,鲜少有人点热咖啡的。大概是外头天气有点冷吧,我这才想起现在可是秋末了,却似乎在方才感受了一股盛夏的热流般,烘得人发烫的夏日阳光。
我细心地在烫口的咖啡上头裹上一层层的奶泡,细白的沫子同心圆般圈著心窝似地盘在杯缘;小心地在上头匀了匀,勾出一个四叶草的图案。
「老板,你今天画得特别用心耶。」
琳的声音冷不防从耳边窜出,差点搅乱了刚完成的图案。我把拿铁端上台子,琳似有深意地看著我,好像察觉了什麽似的狡狯眼神。
「他也是你喜欢的类型吧,对不对?」
她压低了声音,但落在耳朵里却放大了数倍似的觉得异常刺耳。
「你在胡说八道什麽,快送过去。」
红衣服的男孩坐在背对著我的位子,从我这儿可以清楚看到他微耸起的肩膀;他身上红色的衣服落在角落的暗处,熨上了一层咖啡色彩般的暗影,交错著火红的线条起伏著。有时他也会回过头,视线落到我这儿时,我就朝他微笑,而他也羞赧地抓抓头,报以尴尬的笑容。颈後红色的帽子随著那样的动作上下跳动著,似暗影中的火焰起舞。
我终於记起来了。
以前大二的时候,和杰第一回见面时,他身上也是穿著红色的连帽上衣。他说他脖子太长,所以喜欢穿有帽子的衣服,可以修饰那样的缺陷。但我说我爱他露出脖子的模样,尤其喜欢朝他颈後呵气,笑他怕痒闪躲的神情。那是段美好的日子,我坐在他车子的後座,靠著他穿了红色衣服的背,那种打心底暖了起来的夏日氤氲。
「老板,你泡的拿铁很好喝耶!」
那声音将我从回忆的洪流中拉回,现实在咖啡馆里,basanova松散地流动著,咖啡混著不知是什麽水果的异香交错在鼻尖,而他就坐在我眼前,与过去的那个他身影重叠著。
「谢谢,很难得有小孩子会点咖啡喝呢。」
「其实我也不常喝咖啡啦,只是有朋友告诉我,你这儿的拿铁最好,所以我就点这个啦!」
「喔,听你这麽说,我泡的其他饮料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其他饮料也很好喝,可是拿铁比较......」
他慌张解释的样子,全然是个小孩子的表情,那一刻,我似乎看到杰的影子自他身周抽身而退。
「我逗你的啦!我对我泡的东西可都很有信心喔!咦,你的朋友好像在叫你了。」
他转过头,朝那三个男孩摆摆手,仍旧坐在我眼前的位子没有离开。
「老板,你交过几个男朋友?」
「啊!」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麽直接地跑到我面前,朝我丢下这个问题。我愣了半天没有答话,小琳倒是机灵地移步到一边凑热闹。
「我也想知道耶,好几次我都想问,可是又觉得不好意思问这种问题。」
男孩认真地盯著我的眼睛,直望进心里似的像要慑我的魂。还好,我曾经拥有的,属於爱情的那缕魂已经随著某些人、某些事而湮灭,纵有所悸动也只是系著过往的回忆而来的吧!
「你问这个做什麽?」
「我想知道,我可以当第几个啊!」
「啊!」
这一声是琳发出来的。我转头望著她,像具木雕泥塑的人像似地张大著口,直盯著我们俩。
我也是一愣。现在的小孩子真直接,什麽都毫不掩饰地像空投原子弹地把所欲所求直打进别人心里;有那麽几秒钟,那爆炸在沈静的死水中泛起了些许波纹,我收了心神,也微笑地看著他。
「你是在和同学打睹,还是这是什麽真心话大冒险?」
我也年轻过,这种小朋友的玩意儿倒也略知一二。
他倔强的脸上瞬间染上红潮,和他穿的衣服连成一气似的。我知道自己大概猜对了,却又对自己的太过直接而觉得不忍。
「我...我......」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刚才差点成功罗,我几乎就要答应了。」
我撒了谎,但上帝应该会原谅我吧。
「对不起,我们以为只是个小玩笑。」
「不用道歉啦,你刚才让我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我也要谢谢你啊!」
我像是哄小孩似地拍拍他的头,他也顺从地任由我拨弄他的头发;那头发意外地十分顺服,不似上了发胶般地黏腻。
他笑开了,待我缩回手,他转过头便要走回座位;红色的帽子随著那一转身动了动,遮住了他脖子後头的发线,像收歛著气息似地静默地落下。他忽然又转过头,开心地说:
「老板,我觉得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耶。」
说完,他倏地跑开,火红的身影在我眼中晃动著。

[2]橙色
连著几天,总有一个开著橙色车子的男人会在午後三点来到店里。
对於颜色,我自己有一套比较偏执的看法,总喜欢用颜色去记忆、评断一个我第一眼看到的人,也总会猜得八九不离十;开了这间咖啡店,来来往往的人看得多了,好像就这麽理出一点心得似的。
他第一次进店里时,我并没有特别留意,只以为是某个跑错了地方的客人来消磨一杯咖啡。我这儿虽然不是什麽「非请莫入」的圈内人胜地,但日子一久,慢慢也营造出一种氛围,好像一样的人会慢慢地习惯出现在店里,习惯性地和我对望个几眼,於是彼此心知肚明,倒也有种尽在不言中的默契─就好像你遇到了某个心灵知交那样的,有种满满的情绪像要溢出来似的。
偶尔也会有不知情的客人闯了进来,但往往在某种我无法言喻的气氛中草草地喝完饮料,然後很快离开,连开门的声音都仓徨而且著急,不知道在规避著什麽;就像早些年刚知道自己的性向时,连看个电影都好像众目睽睽,深怕被贴上标签。对於这样的客人,一开始我也不特别在意,後来倒觉得过意不去了,反倒有些同情他们,於是听了琳的建议,在门口悬了个简单的彩虹旗─位置并不很显眼,但那样的色彩倒也鲜明地划清了界限,知情的人自然有所取舍。
男人通常要了杯拿铁,就坐在位子上翻著自己带来的杂志,然後每隔几分钟就看看表,望著门口出会儿神,像在等待什麽似的。只是,喝完了咖啡,他就不另外续杯,直接付钱离开。
一开始的两三次,他像是习惯性地会掏出香烟点著。
「先生,我们这里......」
「你们有烟灰缸吗?」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全面禁烟。」
「啊,是吗?」
他夹著烟的手停在半空中,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拿那支烟怎麽办,我只好拿了个空的可乐罐给他。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不能抽烟。」
他把刚点著的烟塞进可乐空罐里,朝我点点头,而後又低下头看杂志。
「对不起,我又忘了。实在是抽烟抽习惯了。」
因为他习惯性地忘记这回事,让我慢慢地开始留意这个人。
「你来啦。别忘记我们这里禁烟喔!」
他不好意思地掏出口袋里的烟盒,放到柜台上。
「先寄放在你这儿好了,免得我又忘了。」
一开始的几次,我们也仅止於这样日常性的寒暄。他来的次数一多,我们慢慢也熟了起来,聊的话题也多了。说话的时候,他两手总像是习惯地挥动著,用那来加强语气,偶尔也会往上衣口袋摸索,才忽然想起烟放在柜台上,尴尬地笑著缩手。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尤其眯起眼睛的模样,像极了以前杰养的一只金吉拉。那时候刚和杰住在一起,总努力学著适应对方的一切,而我必须学习的第一课,就是和他的猫和平共处。
「橘子很黏人的喔,你一定会喜会欢它的。」
他亲腻地叫著猫的名字,然後「橘子」就会蹑手蹑脚地踱到他脚边,绕著圈子摩蹭他的裤管,摇头晃脑小声地喵喵叫。
「看吧,好~可爱。」
杰拖长了音这麽称赞著,听在他男友─我的耳中,可真要嫉妒的发狂。
那段时间,只要是待在家里,橘子总会出现在我们身边打转;吃饭、上厕所、打电动,甚至作爱时,它也像是抗议我霸占了杰似地睁大了那双骨碌碌的眼睛,在旁边叫个不停。
想不到,最後杰走了,而留下来陪著我的,竟只剩下橘子。
「你是最近搬到这附近吗,以前都没看过你,这一阵子倒是见你每天跑来。」
「没有啦,我不住这里,我是开车过来的。」
他指指外头,顺著他所指的方向,我看到门口那儿露出了半截橙色的车头。
「两人座的小车,很可爱喔,我都叫它『橘子』。」
他甜腻地这麽称呼他的车,语气一如以前的杰。
接下来,他便如数家珍地开始说起「橘子」的种种可爱之处,陪著他一起到过多少地方,里头放了那些布偶,停车多麽方便等等。听著他说这些话,不知怎麽地让我觉得好亲切,像是在若干年後,杰藉著某个人的口和我交谈著。
「你要不要去看看我的车?」
也不管我愿不愿意,便拉著我走出店门。我回头对琳抛下一个莫可奈何的表情,就由著他带我去看他口中的「橘子」。
「老板,你要不要坐坐看?」
「啊,什麽?不用了啦......」
「没关系啦,不然我载你去绕一绕,告诉你喔,橘子很引人注目的,每次路人都会一直往我这儿看呢!」
说著说著他就开了车门要我进去。
「可是我还要看店......」
「一会儿就好了,反正不是还有个女孩子会招呼客人。」
也许是他热情的语气,更或许是我下意识地想由他和他的车,与过去的杰产生某种熟悉的关联,我终於还是坐上车。他笑著关上车门,像是恶作剧一般地坐上驾驶座,开心地喊了声:
「要走罗!」
那真像是某种即将启程的号角,我的心情似乎也跟著兴奋起来。
因为还不到下班时间,路上的车子不多,也少了刺耳的喇叭声和错落的车阵喧嚣。一路上我们没怎麽交谈,各怀心事地前进著。车子里有股淡淡的薄荷烟味,随著这样沈默地气氛像是渐渐累积了似的浓重起来。
「好久,没有人坐我的车了。」
他突然冒出这句话,随即又沈默了下来。我感觉到某种低气压停滞的不安。
「我在这里啊,有什麽事你可以跟我聊聊。」
他直视著前方,我察觉到他眼里泛著湿润的水气。
「真是的,怎麽突然想哭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转过头朝我笑了笑,眼神就像是受伤的动物一般。我想起「橘子」,杰的猫。
「我们分手半年了,以前,都是他坐这个位子的;我们两个,和橘子,一直都是最佳组合。」
像是想到愉快的回忆,他嘴角扬起了淡淡的笑。
「分手的这半年以来,我过得很糟很糟,工作也没办法好好做;我很想再看看他,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总觉得好像非得再见一次面,为了我自己,我要确认自己对他究竟是怀著什麽样的感觉,为什麽我会觉得这麽难过。」
「我了解。」
「最近我朋友告诉我,他交了新的男朋友,就住在你的咖啡店附近。我连著几天都请半天假,想看看会不会在那儿遇到他;很傻对不对,可是我不知道为什麽这麽想见他一面,真的很想他......」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叙述著自己的事,我没有答话,想著他的痴情和那个他所痴情的对象,那样的爱情应该是很美好的。
「如果他想见你,看到你的车子他就会知道是你了,不是吗?」
他像是恍然大悟般地转头看著我。
「所以,他其实是不想见我的吗?」
我摇头。
「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他没看见你的车,也许这段时间他有工作,也许他根本没有住在这附近;更何况,你说他已经交了新的男友,也许那正是他不想和你见面的原因,那你是不是也该从那一段过去走出来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资格这麽对他说,因为我知道我仍念著一个人,他并不因为橘子的老去而减少一丝份量,那种沈重而深刻的记忆只是被尘封起来,放在一个最心底的角落,可以感受得到,却不想轻易触碰。
我咀嚼著自己说的话,没有再开口。他也安静地把车开回店门口。
离去时,他突然这麽对我说:
「也许你说的很有道理,但对我来说,那一段过去却是我可以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呢!我想,我应该可以带著那样的过去走下去,而不必舍弃它吧!」
关上车门,他把手伸出车窗朝我挥动。橙色的车子在夕阳的映照下流动著迷离的光彩,我站在门口,想著他最後说的话。

[3]黄色
「老板,你好像很喜欢哆啦A梦喔?」
那个穿红衣服的男孩渐渐地喜欢往我店里跑,甚至就那麽坐到我面前看著我煮咖啡;这样一直被人盯著挺尴尬,於是好几次我都差点把糖和奶精的份量搞错。但我不讨厌他坐在那儿,因为我也喜欢看著他,像是在追索著以前的杰和我自己。
他突然冒出这麽一句,请我有点摸不著头绪。
「哆啦......你是说这个,小叮当啊!」
「小叮当,老板你是老人喔,只有老人才会这麽叫的。」
他笑了起来,不很戏谑式的笑。
「是啊,我本来就是个老人啦!」
和他们比起来,我的确算是个老人吧,尤其在同志圈子里,好像才二十出头的小朋友动不动就嚷著自己「老」了,有时候看到这些感叹还真有点啼笑皆非。
「这样不好玩啦,你都不反驳一下。老板你不老啦,看起来还很年轻嘛!」
我朝他笑了笑,低头又去弄咖啡。这天下午的客人不多,其实也只有三、四桌客人,琳早就不知道溜到那儿去偷懒了,但反正人不多,和男孩聊聊其实也很愉快;我喜欢这种悠閒的午後,咖啡香正浓,音乐慵懒,一方阳光透过玻璃在临窗的桌上留下明显的光影界线,连风都似乎是静止的。
「老板,你还没有回答我啦,你喜欢哆啦A梦吗?」
他指著我店里头随处可见的小叮当摆饰,顺手转了转眼前的黄色小叮当娃娃。
「算是吧,但其实也不是。」
但杰很喜欢。
「那有人这麽回答的啦!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罗!」
我笑了笑,接过他把玩著的黄色小叮当。
「你知道这个小叮当为什麽是黄色的吗?」
我换了话题,向他丢出这个问题。同样的问题,以前杰也问过我。和杰住在一起之後,慢慢发现许多在交往时不曾见到的一面;诸如他养猫,他爱穿帽T,他喜欢小叮当系列产品等等。
於是,我常常得被逼著知道小叮当大大小小的「常识」,诸如他的生日、身高、体重、最爱的食物、各种道具的名称功用,还有,他的身体原来是黄色的。
「为什麽?」
於是我把杰曾经告诉我的,关於这个角色的大小事一一说给男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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