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小龙早已在那里等得心急了。见两人回来,马上背起背篓,说天不早了,得抓紧赶回家了。水云将他们送到校门口,小龙与月辉都让他回去,说已经耽误了大半天了,还是赶快回去上课吧。水云执意要再送一程,说拉下的功课回头补一下并不难。两人晓得他的犟脾气,只得由他。
一路上小龙好几次赶水云回去,水云总是嬉皮笑脸道:"咋啦,媳妇还没过门,就急着赶我啊?"小龙心里气苦,给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月辉见他开这样的玩笑,倒是稍稍放心了,觉得看样子水云已经看开一些了。见小龙垂头丧气的样子,水云笑道:"小龙哥,你别生气啦,小云以后没机会再欺负你了。你也不要再赶我,我送你到前边的小卖店,保证不再跟着你们了。"
到了小卖店,水云果然不再送了,他对小龙说:"哥,给我买块饼子,行吗?"小龙买了饼,默默地递给他。水云带着灿烂的笑,啃了一口饼子。月辉不明白水云为何一定要啃这种又干又硬的饼子,傍晚的阳光洒在水云的笑脸上,洒在他手里金黄的饼子上,月辉感觉这阳光明媚得令人心痛。小龙将饼子递给水云后,便一直眼望着山下蜿蜒的小路和层层叠叠的梯田,没再回头看水云吃饼。
待水云吃完饼子,小龙与月辉开始往山下走,而水云则朝着山上爬。一条小路,两个方向,渐渐越去越远了。
14
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到来了,一整天,雨时缓时急,空中始终乌云密布,冷不丁炸响的一声惊雷,吓得大地都抖了起来。县城不少街巷都成了哗哗淌水的河溪,长江水开始节节上涨,滨江一带低矮的房屋,正一步步向水面靠拢。大水带给孩子和大人的感受迥然不同,无知的顽童赤脚奔跑在漫水的街巷里,或打水仗,或放小船,快乐得如同过节。而他们的父母,有的在忙着将漫入家中的水舀出去,有的干脆开始将家中贵重的东西往外搬了。
水云的父亲家也在河街一侧,但离长江较远,一时还不会有被水淹的危险。因此一家人还是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生活并没乱了脚步。
水云的父亲中午回家时,一拐进巷子,便发现自家门口屋檐下站了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少年穿着白色的衬衣,蓝色的裤子,左手抱着条毛毯,右手拎着把黑色的雨伞。父亲激动地喊道:"小云,小云。"水云慌乱地扫了父亲一眼,手忙脚乱撑起雨伞,踩着巷子里的积水,"劈劈啪啪"跑远了。
父亲站在家门口儿子刚刚站过的地方,呆了好一会儿。儿子早已去远,但他方才投过来的一瞥,还清晰地保留在父亲脑海里。儿子眼中除了慌乱、冷漠与若隐若现的一丝暖意,还有一些父亲难以读懂的东西。对着儿子远去的方向,父亲怅然若失了。
水云的学校是在一个小山坡上,大水没给学校带来丝毫影响,所有的课程照常进行。但是从清晨上早自习以来,水云的心思就没在教室里停留过。水云觉得,自己的心是一只漆黑的飞鸟,尽管双翅已很疲惫,尽管天空中有闪电惊雷有倾盆暴雨,却无力阻挡自己的心向着官渡起飞。
水云知道月辉哥说得对,参加小龙的婚礼,只会令自己更加心痛。水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那样的痛,但留在学校里,就真能"眼不见心不烦"么?不,不能。臆想中,干爹、干娘、自己的母亲、还有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嫂子的女人,一个个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干爹家平日还算宽畅的几间青瓦屋,此时一定快被挤破了吧?拥挤的人群中,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想必也个个被闹热的锣鼓、大红的彩绸、喷香的酒宴熏得脸泛红光了吧?
那么小龙呢,他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他会笑得很快乐么?他会象所有新郎官一样,被众人作弄得傻乎乎的么?他的目光,会越过黑压压的人群,越过溪潭,向老榕树方向瞥一眼么?
还有那只渡船,那只自己与小龙都极珍爱的渡船,那只承载过自己与小龙无数快乐时光的渡船,此时必定被冷落在了溪潭里,它会不会感到寂寞?
到中午吃饭时,水云已下了决心:下午一放学就赶回官渡,参加小龙的婚礼。不为别的,只为看看小龙的眼里的神情,只看一眼就够了。
午饭后,水云来到县城唯一的一条大街上,钻进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店,花光了月辉给自己的一百元钱,给小龙买了条毛毯做贺礼。商店里毛毯花色不多,且一律地俗艳无比。反正都差不多,水云便没去管毛毯的质量与色彩如何,只注意去挑它的图案。拉过一条,上面印着两只比鸭子还丑的鸟,旁边有一行字:鸳鸯戏水。水云不喜欢,将它扔过一旁。再拉过一条,四角各印着一堆花,中间贴着张莫名其妙的烧饼,边上也有字:花好月圆。水云还是不喜欢。又接着翻了几条,水云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被水云选中的毛毯中央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朵朵七彩祥云在它身边缭绕。龙和云都印得很粗糙,但水云不嫌弃它们。
满意地抱着毛毯往学校里走时,经过一个巷口,水云鬼使神差拐了进去。在这条巷子里,住着父亲一家。以前父亲到学校看水云,水云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但有几次将父亲轰走后,水云也是如此鬼使神差一般,远远地偷偷跟在他身后走了好远,有时甚至走到了这巷子口上。于是水云便认识了他的家门。这一次,水云还是头回走得离这门如此近。那门紧闭着,将两个血脉相连的人隔在了两个世界里。
听母亲说,父亲从小就很疼自己。水云不知道,对负心的父亲,母亲怀着怎样的感情。反正隔了这么多年,母亲还不时会唠叨父亲,每逢这种时候,水云总是生气地打断她的话头。母亲所讲述的那些父亲如何如何疼爱自己的故事,水云一点印象也没有。但从父亲来学校看自己时的眼神,水云想那些事情大约是真有过的。但即便有过,也无法抵消水云对父亲的仇恨。但嘴上在恨,心上在恨,水云却常常控制不住自己会想起父亲。水云对月辉说,自己在梦中见到干爹和小龙变成了父亲的样子,那是真话,但水云说从没梦见过父亲,则是谎言。水云常常觉得,母亲对父亲的怀念无原则无立场,水云不肯做个无原则无立场的人,所以水云即使心里想着父亲,也绝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半毫柔弱的表情。事实上,在上初中时将自己的名字改随母亲姓"郑",便是水云自己的主意。
父亲的一声呼唤,惊醒了水云的沉思。在飞奔逃离途中,水云一路骂自己丢人,骂自己没骨气。
下午上完两节历史课后,本来接下来是两节自习,水云原计划就是在此时溜走的。不料教语文的班主任却抱着堆试卷过来了,说这两节自习课改做语文测验。
硬板凳上仿佛长了无数钉子,水云的屁股扭过来扭过去,怎么也坐不踏实。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字象一堆昆虫在眼前乱爬,水云使劲揉着眼睛,也很难将它们认清。窗口灰白的天光,提醒水云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溜过去。水云越坐越焦躁,他抓起笔,在试卷上胡乱填上了一堆A、B、C、D或勾勾叉叉。作文题目是什么,要求写的是记叙、说明还是议论文,水云根本无法将它看清。在他狂乱的脑子里,充斥的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溜走,跑回官渡。想到官渡,水云在作文试卷上大大地写下了一句话:
给你一叶轻舟,你将送走一段往事,还是载回一个梦想?
测验刚进行了半个多钟头,水云便在老师和同学惊愕的目光里,将试卷交了上去。老师一看乱七八糟的卷子,气得脸色铁青,吼道:"郑水云,你给我站住,你实在是太不象话了。"水云头也不回,边跑边喊:"老师,很对不起,我有急事要赶回家。您别气坏了身子,明天我回来再向您道歉。"老师厉声叫道:"你给我听清楚,明天给我拿不出满意的解释,你就再也别回来了。"水云没去理他,一溜烟冲出了老师的视线。
一路上风骤雨疾,破旧的雨伞形同虚设,反而吃不住大风的勾引,好几次几乎将水云带得飞下了山崖。水云恨恨地骂道:"狗日的,连你也来欺负我。你不是想跳岩么,老子就扔你下去。"说着果然将那把倒霉的破雨伞扔下了山崖。这伞还是小龙给自己买的,陪伴水云已经两年多了。眼看它痛苦地翻转着身子,绝望地朝着深渊里跌落,水云突然后悔得想哭。
顶风淋雨走了没多远,水云浑身上下便已湿透。一路上泥一脚水一脚拼命赶路,水云不记得自己摔了多少跤。衣裳裹了泥水,紧紧贴在身上极其难受。身上唯一还干爽的地方,估计只有背包里的毛毯了。出门前,水云用了好几个大塑料袋,很仔细地将它包得很紧。
路赶得再急,离官渡还有七、八里山路时,天却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手电筒进了水,再也打不起来,于是水云跌的跟头就更是不计其数了。水云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凭着头脑中对这条路的印象,摸黑往前走或是往前爬,实在控制不住身体要摔倒时,他只能尽力让自己朝没有山崖的一侧摔。偶尔一道闪电照亮大地时,水云便抓住机会奋力奔跑一段。
摔得最惨的一次,水云从一个两米多高的田坎上跌了下去,掉进下面一块梯田里。水云难辩东西南北,在齐膝深的泥水中爬了好一阵,才重新回到了田埂上。坐在田边喘息时,水云冲着无边的黑暗哭喊道:"小龙哥,小云想要再见你一面啊!呜呜呜......"
一路连滚带爬了不知道多久,好在官渡终于到了。
暴雨令山洪滚滚而下,平日宁静的溪潭一下子宽了两三倍,滔滔大水一直涨到了离老榕树脚跟几步远了。
隔得再远,水云还是看见了对岸干爹家温暖的灯火,火光中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水云将双手拢在嘴边做成喇叭形状,朝着对岸狂呼:"小龙!小龙!快把船撑过来啊--""小龙,你快把船撑过来,我是小云啊--"然而风雨声、山洪声汇成了万马奔腾,水云的喊声一出口,便被彻底淹没了。嗓子喊哑了,力气喊尽了,水云一屁股跌坐在榕树下的泥水里。
老榕树睁开昏花的老眼,看见身下的男孩在伤心地哭泣:小龙哥,我答应过你,我会回来的啊!你为啥不来接我啊?呜呜呜......小龙哥,我给你买了礼物,我要参加你的婚礼啊!呜呜,你快把船撑过来,接我过去吧......
老榕树骇然发现,男孩哭了一阵后爬了起来,一步步走向湍急的水边。男孩的一只脚踩入了水中,迟疑了一下,又收了回来,老榕树以为他害怕了。男孩回到老榕树下,将背上的包取下来放在树的脚边,抬头对树说:"今天是我小龙哥娶媳妇,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得去恭喜他。你看,这包里就是我送给他的贺礼。可它进了水太重了,背着它我凫不过去。我先把它放在你这里,麻烦你替我看好它,别让人偷走了。我明天一早就过来拿,这个忙你总会帮我吧?"老榕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男孩想了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答应替我看住包,可你又不让我凫水过去,对吗?"老榕树用力点了点头。男孩用力摇头道:"那可不行,小龙哥的婚礼,我咋能不去呢?你别担心,我水性好得很。小龙哥号称是龙,都比不过我呢。好了,我不跟你罗嗦了,我要走了。记住,你答应过我的,替我看好包。"
夜色太沉,老榕树的眼力又太差,只见男孩的身子在风浪里浮沉了几下,便再也不见了踪影。一阵风过处,老榕树每一根枝条都齐刷刷抛下了大串大串水珠,不知是泪还是雨。
混杂在热火朝天的人群中,小龙完全成了个傀儡,被众人牵扯着,在人潮中涌过来涌过去。就在整个人都快失去知觉时,一声"小龙哥"的呼唤穿过风雨,穿过鼎沸的人声,清晰地传到小龙耳中。小龙从人群中挣脱出来,跑到家门口,朝溪潭对岸极目凝望。
夜色太深沉,连老榕树高大的身影也被黑暗吞没了,而刚才听到呼唤声,再也没了踪影。
小黑等一帮醉熏熏的家伙追了出来,叫嚷着"今天你龟儿子可别想跑脱",连拖带拽将小龙架回了屋内。
月辉与水云的母亲和干娘呆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摆谈,小龙焦急的举动和茫然的神情,令月辉心里隐隐感到担忧。
小龙不知道被灌了多少酒,最终软倒在了地上。就在众人正笑话新郎官太不顶用时,小龙突然跳起来,跌跌撞撞冲到门口哭喊道:"小云,小云,你别走啊!"月辉冲上去捂他的嘴,小龙挣扎着叫喊道:"月辉哥,小云他走了啊!刚才我心里一下子痛得不得了,我晓得,一定是小云,他在喊我啊!"
闹哄哄的婚姻,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半晌,突然有女人痛哭起来,那是水云的母亲。
15
月辉离开官渡是在小龙结婚也是水云辞世后的第三天中午。
这天清晨,他目睹水云在天堂岩顶安详地睡去了,同时也目睹了太多的眼泪和悲痛。小龙恐怕是葬礼上唯一没流泪的人,他脸色惨白,神情木然,仿佛久病未愈的病人。事实上,自从婚礼后第二天,在与众人一起找到了老榕树下水云的背包,随后又在溪潭下游几里外一片浅滩上找到了沉睡的水云之后,小龙的确象个病人一样连门都不出了。
月辉好几次想和小龙说点什么,可有他媳妇和一干亲朋守着,月辉始终未能找到说话的机会。但就在月辉要走时,小龙突然从自己卧室里走了出来,并不顾父母和媳妇的反对,坚持要撑船送月辉过渡。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日午后,溪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老榕树站在溪边,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
四野静极了,只有小龙的竹篙与水底岩石"咔咔"的敲击声,木桨划破水面的"哗哗"声,还有小船穿行碧波的"唰唰"声。水面上飘着朵朵流云,令月辉神思有些恍惚,那些远远近近的快乐与伤痛,便随这水中的云轻轻飘荡起来。
月辉眼前再次出现了初到官渡那个火热的黄昏。月辉看见,乡村少年小龙站在金色的夕阳里,焦急等待着来自溪潭对岸的那一声呼唤;月辉看见,白衣少年水云的一声呼唤,在小龙眼里溅出了一片耀眼的火星,将幽深的溪潭燃烧得流光溢彩;月辉看见那艘载着两位乡村少年的小船,行驶到溪潭中心突然停下了,船头不见了撑船少年小龙,层层涟漪从小船四周一圈圈荡漾开来......
在小龙无数次撑船过渡的经历中,这个无风无浪的午后原本极为平凡。月辉本来也是如此认为。所以当小船在溪潭中央打起了转转时,月辉不由叫出了声:"小龙,你在干啥?"月辉一叫完就发现小船并不是被小龙弄得团团转的,小龙呆立船头,手已从双桨上松开了。
月辉看见,在小船四周,原本波平如镜的水面正在旋转流动,并且越转越快,小船就是给它带得身不由己转动起来的。
"小龙,这是咋啦?你快让船别转了啊?" 月辉惊叫起来。
小龙对月辉的话充耳不闻,只见他缓缓蹲下了身子,手扒船头,死死盯着旋转的水面。月辉从身后望去,小龙的身子渐渐开始颤抖,越抖越剧烈。突然间,小龙锐声叫道:"小云,小云,是你回来了么?"小龙的声音如夜枭般凄厉。
月辉大惊失色,顾不上害怕,两个大步冲到船头,顺着小龙的视线望去,水面上只有到几片被流水扭曲得不成样子的云,哪里有水云的影子?月辉抓住小龙,想将他拉回来,月辉叫喊道:"小龙,你到底在干啥?你醒醒啊!"
小龙紧抓住船板不肯放手,头伸出船头哭喊道:"小云,你一定是太冷清了,你是不是要哥去陪你啊?小云,你别走,哥这就跟你去......"
溪潭里的动静惊动了家里人,林老伯率先冲到水边,高喊道:"小龙,你狗日的在干啥子?你碰到‘母猪龙'了,快划船啊!"
(在水云家乡,有时平静的溪流里会突然冒出骇人的旋涡或乱流,足令小船颠覆。当地人称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怪异水流为"母猪龙",这一名称出处何在,已难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