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苦着脸:"哥是看你不开心,想跟你说说话嘛......"
"你少放点屁,我就不会不开心了。"
......
路边有个小杂货店,水云径直从门口走过了,走出长长一段路后,才发现小龙没有跟上来,只得在路边一块岩石上坐下来等他。正等得心焦,小龙笑嘻嘻追上来了。
"天都要黑了,你再磨磨蹭蹭,我可不等你了。"水云黑着脸说。
"你午饭没吃几口,饿了吧,给。"月辉递给他一块饼子。
这种饼子很硬,但又香又甜,水云一直很爱吃。上小学时,有一天小龙也是这样塞了一块给水云。水云后来才知道,那饼子本是好好的一包,准备用来走亲戚送人的,被小龙偷了一块,再也送不成了。为这事,小龙回家后被干爹抽打了一顿。
夕阳的光辉,给小龙的笑脸连同他手里的饼子涂抹上一层金黄的油彩。这金灿灿暖融融的柔光掉进水云阴郁幽深的心井里,无声地溅出一大片说不清是甜还是苦的水花。水云感觉鼻子酸得不行,久久没伸出手去接那饼子。
"傻瓜,拿着啊。"小龙把饼子塞到了水云手中。
水云却将一滴大大的眼泪,落在了哥哥手上。
小龙惊问:"小云,你到底咋了?昨晚哭了,现在又哭,以前你可不哭的啊。"
哥,难道你一点也看不出小云为啥流泪?既如此,那就啥也别问了。你晓得了又能如何呢?你就快有媳妇了,你为啥还要对小云这样好?你说你会一辈子对小云好。小云不信,等你把媳妇娶进门,你对小云的好,就会全给了她。
这些念头让水云柔肠百结,心如刀绞。可哥哥实在没错,错的是自己,水云能说什么呢?
水云使劲擦了擦眼睛,牵扯着脸上的皮肉冲小龙笑道:"没啥,哥对小云太好,让小云想哭了。"
"呵呵,你个小傻瓜,哥对你好你还哭,莫非要哥揍你一顿你才高兴啊?"
水云啃着香甜的饼子,与小龙再次上路了。天色渐晚,夕阳从前方铺过来,在两人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两道影子时而叠合,时而分离。夕阳过后,夜,就要来了。
4
异乡人月辉在小龙家住了下来,住多久未定。
月辉是省城一家旅游杂志社的记者,这趟下来,本是应当地县政府之邀,为一座森林公园搞一组风光报道的。月辉出手快,县里又配合得好,没几天活就全干妥了。
事情办完后,县里头面人物设宴款待月辉。县长敬酒时说,咱这地方穷,这些天委屈省城大记者了。月辉说哪里哪里,这地方山好水好空气也好,说是干活,简直赶上带薪旅游了。宣传部长便附和说,您是说对了,这地方山穷水穷,不过看看还有点看头的。要说风光好,官渡可不比那森林公园差,就是交通太不方便了,县里也想过要搞开发,可没那么多钱去铺公路啊!
也许是因为宣传部长这番话,也许是因为官渡这个古意盎然的名字,月辉便稀里糊涂跑到这个陌生的小渡口来了。本想只是随便走走看看,看过之后却觉得这地方还有不少值得一看的山川,今后恐怕难得有机会再来,于是又决定要多住几日,反正单位管得不甚紧,就当是出来采风好了,改天进城打个电话给领导打声招呼,估计不会有啥大问题。
可是自己留下来,果真只为风景么?
省城客人要住下来,这让官渡人家既高兴又惶恐。林大妈说,咱这穷家破户可比不得城里,破床烂铺,又没啥好吃的,就怕你住不惯。月辉说大妈您就别客气了,官渡风光又好,空气又清新,吸到鼻子里都是甜的,好得很,只怕会给你们添麻烦呢。林大伯便笑道,瞧你说的,这有啥好麻烦的,你们城里人就爱客套。月辉便感叹这地方风景人情风俗都好,只是过于偏僻,好好的风景给埋没了。说起风景,林大伯说你还没去郑家坪那边的天堂岩吧,在那里看山看水才叫好看呢,就是路不大好走。我得撑船走不开,等明天小龙从他丈母娘家回来,让他带你去玩玩吧。
第二天小龙回来了,可到家天已黑尽,天堂岩自然是去不成了。
小龙没吃夜饭,就径直回房躺下了。月辉走过去对他笑道,还想让你带路去天堂岩呢,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晚。小龙懒洋洋道,稻子下午才打完,累死人了。
月辉便逗他:"给丈母娘家卖命果然不一般啊,是不是吃奶的劲都使上了?"
"月辉哥,你别逗我了。"
"呵呵,小龙你别急。听你娘说,再有十几天你就要把媳妇娶回来了。到时候你就熬出头了,得让她好好伺候伺候你。"月辉继续逗他。
小龙却没再说话了,懒洋洋地躺床上,大睁着眼望着帐顶出神。小龙的样子有些失魂落魄,月辉想这孩子恐怕真是累坏了,便说:"小龙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脚跨出门槛,又回头问:"明天能不能带我去天堂岩?"小龙说:"再等一天吧,等水云回来,咱们一起去,他对那地方比我熟得多。"月辉说那好吧。
小龙送完水云回来后,去丈母娘家一呆就是好几天,天天顶着毒日头打稻子,背上被晒爆了皮,肩上被扁担磨出了血,手指头也被磨得生疼。年年打稻子,人人都会如此,小龙并不觉得特别苦。小龙是个勤快孩子,在丈母娘家里干活,尤其怕别人说自己懒,因此干活格外卖力。众人就夸小龙这孩子踏实又能干,说他丈母娘家好福气,打着灯笼找了这么个好女婿。
可别人不知道,小龙感觉很累很累。干了那么多年庄稼活,小龙似乎从未这样累过,那种浑身打不起精神的累,似乎是从心底冒出来的。小龙不知道为啥会这样。
丈母娘一家对小龙很好,尤其是将过门的媳妇,总拿一双笑眼偷偷看小龙。每天往地里送茶水送绿豆粥消暑解渴时,那女子总是把粗瓷大碗最后一个递到小龙手中,碗里的茶总比别人的满,粥总比别人的稠。有一天家里宰了只老母鸡,炖了些草药给这些干重体力活的男人补身子。下午众人坐田埂上喝粥歇息时,小龙喝着喝着,居然喝出了一段鸡腿。举头望女子,女子也正笑眯眯在望他,四目相对,女子红了脸。吃夜饭时,丈母娘惊怪道:"咿,这鸡咋少了条腿?"女子便冲小龙偷着乐。
平心而论,在三岭九沟众多山里妹子中,媳妇的长相、人品都没得说,对自己又是这般的好,照说小龙应该庆幸应该知足了。但小龙却时常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渡船撑到溪潭中央,一篙下去触不到底,那篙便闪在水中没了着落。
小龙不憨不傻,小龙已经是20出头的大人了,媳妇那带钩子的笑眼,他自然是看得懂的,只是那钩子逼得越近,小龙就忍不住要越往后退缩,心里隐隐约约有种莫名的恐惧。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到底想躲闪什么?小龙不甚明了。
这天是官渡乡的集日,媳妇一早打扮得红红白白的,让爹娘放小龙一天假,跟她一起去赶集。想想婚期就在眼前,不怕女儿女婿做出啥丑事败坏了门风,况且这两天也委实苦坏了小龙这孩子,爹娘便答应了女儿的请求,叫小龙去集上好好玩一天吧。小龙却说节气不等人,稻子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再不打下来就该掉田里喂雀鸟喂耗子了,还是干活要紧,赶集就等以后吧。媳妇气得黑着脸一头扎进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房门。以后两天,媳妇再到地里送茶水稀粥时,再未正眼看过小龙。小龙心里隐隐不安,却又似乎松活了不少。
最后一天打完稻子时,日头已经掉进了西山。丈人留小龙再住一晚,小龙说自己出来好几天了,家里的活儿恐怕也忙不过来了呢,还是早点回去吧。天黑了没事,那条路我闭上眼也能摸回去的,今晚又是大月亮,不怕。见这孩子如此勤快懂事,丈人便没再苦留,只说路上要当心,过几天犁田栽晚稻,还得麻烦你来相帮呢。小龙说没问题,到时候您只管叫我就是了。
从丈母娘家回来要从天堂岩下经过,这条路是小龙熟得不能再熟的。以前在官渡乡上小学上初中,小龙早上总要在这里等候水云一同去学校,放学时又一起走到这里,在三叉路口分手各自回家。水云往山顶上怕,小龙则朝溪谷里走。
水云村里离官渡乡场有七、八里路,村子附近又没有学校,多数人家的娃儿往乡上的学堂没跑几天,就对这漫长的山路厌了烦了,索性跑回家去帮大人干农活,老老实实去尽自己农民的本分。待水云上到小学三年级时,每天还往乡上学堂里跑的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人。
水云胆子不算小,但独有一样,怕狗,怕得厉害。而上学这一路上,要经过不少人家门口,这些人家又几乎家家户户都养有看家恶狗,于是水云便常常被吓得"哇哇"叫唤。
在小龙来说,从天堂岩下这条路去学校,要多绕近一半的路程。但为了让水云不感到孤单,为了给水云赶走那些恶狗,小龙自己每天多绕点远路,又有什么关系呢?
早上去上学时,通常是小龙在岩下等候水云。水云爱睡懒觉,早上总是叫不醒,有时已经走到了天堂岩顶了,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高一脚矮一脚边走边睡。但每次开始下山时,只要远远看见等候在三叉路口的小龙,水云的瞌睡虫马上就全跑光了。
"小龙哥,我来啦!",这是水云喊得最多的一句话,水云喊着这话时,脚下便象生了风驾了云,或者干脆变做了一只长着翅膀的小鸟,一路欢呼着往山脚下飞了过去。
有时水云来得实在太晚,小龙等得不耐烦了,便用从教室里拣来的老师扔下的小粉笔头,在路边石头上写道:臭水云,小赖(懒)虫,哥不等你了,哥先去学校啦!
水云来了看见这些字,便没命地发足狂奔,去追赶该死的小龙。追了一程又一程,连个人影也没追着。路边的大石头上,倒是不时冒出句话来:水云,等你到这里,哥哥已经到学堂了,哈哈。
水云一边大骂"死小龙""臭小龙",一边继续追赶。前方离学校已经不远,可是却必须从一个大村子中间穿过,而那个村子里恶狗成群。水云实在不敢独自去那村子里冒险,只得畏缩在村边的树林子里。
去不了学堂,回家准会被母亲骂一顿,说不定还会挨打;第二天去学校会给老师罚站,还可能会被打手板心。水云学习一直很好,人又听话,还从没被老师打过手板心,但别的学生被打时,"哇啦哇啦"叫得很响,想来那竹鞭落下来,手板心一定是很疼的。水云越想越怕,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先是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接着竟呜呜哭开了。
"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从路旁大树上滑了下来,水云闻声抬头,该死的小龙已站在眼前,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哈哈,小云你咋了?想哥想得哭了?"
水云二话不说,一头扎进了小龙怀里。小龙起初以为这小子撒娇,便也由了他,还张开胳膊把他搂进怀里。待到胸口突然一阵剧痛,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这家伙竟然咬人啦!用力推开水云,小龙掀起衣服一看,胸口上已留下几个深深的牙印子,最深的一个,甚至渗出了一颗红通通的血珠子。"龟儿子,你是狗啊?"小龙冲着水云怒吼。水云冷笑道:"活该,没咬死你,算便宜你了。下回再敢欺负我,我咬断你颈子。"
那是水云第一次咬小龙,也是咬得最狠的一次。
小别扭也闹过几回,但更多的时候,从天堂岩下这个三叉路口到学校的这段路,小哥俩洒下的欢笑声,想来比路旁的野花还多,比野草还密。
水云家里有一堆故事书,是他爹离家前留下的。水云识得一些字后,就抱着那些书死啃。时间久了,水云肚子里就装了不少其他山里娃儿所没有的故事。
上学放学路上,小龙常央求水云:"小云,给哥个摆个龙门阵吧,要带劲点的,那样走路也有趣得多啊。"有时水云会给他摆上一段,有时则会故意吊吊小龙的胃口,总要等到小龙"好小云,好弟弟"叫上个三五声,才肯开金口吐真言。
水云记性好,故事里的人名地名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他们穿的盔甲使的兵器,也毫不含糊。水云摆起龙门阵来绘声绘色从容不迫丝毫不乱,把个小龙听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水云摆起龙门阵来可恶透顶,常常到了最要紧的关头,恰恰是走到三叉路分手的时候。
"好小云,给哥讲完这一段,那个岳云连挑了五辆铁滑车,接下来咋样了?他冲上山坡了没有啊?"小龙拉着水云不肯松手。
"笨蛋,那是高宠,不是岳云。"
"对,就是高宠,他咋样了啊?"
"他啊,嘿嘿,天不早了,小云要回家啦。这位看官,您明天请早吧。"水云坏笑着想逃,小龙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他,骂道:"龟儿子,不讲完今天你别想走路。"
水云依旧坏笑:"你又不是山大王,我也做不了你的压寨夫人,拉着我干啥?"
"少废话,你讲不讲?"
看看不讲真是走不了路,水云只得讲了。
"唉,他咋就没能躲过去呢?都怪那匹该死的马......小云,你讲得哥难受极了。"小龙连连叹息。
水云爬上半山坡,回头望去,小龙还闷闷不乐呆在三叉路口。水云突然心生一计,费力搬起路边一块石头,朝山下推了下去,同时大喊:"小龙,快接住,铁滑车来啦!"
小龙又好气又好笑,闪过骨碌碌滚得溜溜园的石头,冲水云大喊:"龟儿子,明天饶不了你。"这么一闹,小龙心里那点郁闷就跟着那块石头轰隆隆滚进了山沟沟里,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
每次放学后走到这里与水云分手,小龙都会在路口站一小会,眼看水云沿着陡峭的山坡,快要爬上天堂岩顶了,自己才转身回家。有时走上几步,回头发现水云停在山坡上不动了,小龙就冲他招手喊叫:"快点走,天要黑了。明天早点起床,迟了哥可不等你的。"
小龙不知道,背负着自己的目光,拉扯着长长的思念,这段陡峭的山坡,让水云走得何等艰难。
同村的小黑是小龙的好朋友,两人一直是同班同学。小龙偶尔会拉上小黑一起陪水云绕这条远路。粗心的小龙一直没有注意到,每次有小黑同行,水云就成了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打不起精神。让他摆龙门阵,死活也不肯开口。
每次站在山坡上回望,看见小龙与小黑并肩回家,水云总会觉得自己的哥哥被人抢走了,若见到山下的两人正勾肩搭背,或是打闹追逐,水云简直就想放声大哭了。
小龙粗枝大叶的心如一张粗陋的网,只挂住了水云零零碎碎的不快乐,却从未能理清它们的脉络,找出它们的源头。小龙偶尔也想,到底是啥原因,让小云常常如此忧伤呢?小龙将其归结为小云家庭的不幸。这样的想法,让小龙止不住想要张开自己的羽翼,不让一点点风雨打在弟弟身上。
前些日子,目睹倔强的水云两次落泪,小龙觉得那一滴滴的泪珠,象是从高岩上坠落的水滴,将自己的心敲得叮冬作响,很疼。"小云,就算是石头,也会被滴水敲出坑坑洼洼,哥的心又不是石头,怎经得起你这样敲打呢?"
这些话太那个了,小龙是无法对水云说出口的。
这次从丈母娘家回来,走在天堂岩下,小龙不由再一次想起了那些与水云一道走过的旧日时光,同时也想起了最近一年来水云日甚一日的烦躁与伤感。
"哥对小云太好,让小云想哭了。"
"哥,你会一辈子对小云这么好么?"
......
小云的话仿佛还在耳边,近晚刚劲的山风,也无法将它带走。
小龙隐隐觉得,小云的忧伤,与自己将要娶媳妇有着某种关系。仔细想来,自从有人给自己说了这门亲事,小云脸上似乎就再没有绽放过真正快乐的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