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住得离四王爷近,所以串门子时而有之。有时候四王爷找我们聊天,过了不久,就会看到皇帝陛下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直盯着我们瞧。有时候我去找四王爷闲谈,除了欣喜地迎上来的四王爷,我还会看到皇帝陛下坐在原座,一脸晦黯地瞪着我看。正确地说来,火烧屋和刺杀事件的确是造成皇帝心情不好的原因,不过当然只是间接的。
我某日去见四王爷时,谈笑之间无意提及这件事。
「你们兄弟间感情真好,跟我平日听的都不一样。」
四王爷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事情并不是那样的。他只是……不敢在其它人身上放下感情。」
「喔?」我喝了一口凉茶,满足地叹了口气。四王爷在饮食方面不但颇为讲究,一些个人的饮食习惯还跟我十分相似,这也是我为何专挑吃饭时间来找他──绝对不是我喜欢惹毛皇帝。
跟四王爷一起用餐是件挺愉快的事,他不摆架子,不特意热络,更不会在用餐时炫耀桌上的菜是多名贵的燕窝、鱼刺、熊掌、或是哪里来的山珍海味──我甚至很少在他的桌上发现那类的食物。其实好吃的东西到处都是,燕窝或鱼刺只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罢了,真正想去品尝美食的人,是不会拘泥于食材有多名贵的。
算了!人各有志,或许对大部分的人来讲,金钱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了吧!
将茶一饮而尽,我不客气地帮自己再倒了一杯,顺便捞走一块糕点。…….真是太…太好吃了,等会儿我一定要向四王爷打听他的专用厨师是谁,这种手艺……就算要我拜他为师我都愿意啊!至于老不修,闪一边去吧!
啊!刚刚说到哪里了……「不敢放?…那就不要放啊!一个人多轻松自在啊!」
四王爷看着我,笑了:
「假如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或许就轻松自在得多了吧!但是感情这种事,没那么容易看开,因为,人会怕寂寞。」
「大部份的人在别人身上放下感情,哪一天还是可以再收回来,不管那是轻而易举还是困难重重。就好象当铺般,里面的东西可以来来去去。」
「但是,有些人不行。」四王爷伸手,细白的手指在一张宣纸面上划过。「他们的心,就像这张纸一样。谁在上面写了字,签了名,落了款,就再也抹不掉。为了怕写坏了这张纸,于是他们迟迟不敢落笔。」四王爷淡淡地漾开一抹微笑:「他也是这样。但是,因为白纸看起来实在太寂寞了,是人就无法忍受,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要在上面写些字。折衷之下,他挑了最熟悉、最简单的字写上去。母、女、兄……都是很简单的字吧?」
「……再简单的字,不多练几遍也是会写坏的吧?」我闷闷地问了声。四王爷说的话我好象听得懂,又好象听不懂。
四王爷的眼神闪了一下。「是的,他写坏过几次。」
「那怎么办?」
「……裁掉。他裁掉那部分的纸。」四王爷喃喃说道:「他每写坏一个字,就裁掉一部分的纸。最后,好不容易,他终于写对了一个字。
或许那个字还是不够完美,或许那个字不够漂亮,但是,他已经怕了。自己还有多少纸好裁的呢?他不能不这么想,所以他就守着那个字,也不愿再在纸上写下其它字了。」
所以,他最后写下的字,就是『兄』吧!我暗暗想着。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四王爷说出最后那句话时,他的语气里难得饱含情感。
有怀念、有深思、有伤感……但是,就是没有『遗憾』,我甚至在他嘴角看到一抹真心的微笑。
那种感觉……就好象他很高兴那人之前的字都写坏了般,这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但我只是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那九王爷呢?…你们感情好吗?」我的眼光飘移着。
「嗯…当然好。」四王爷轻笑着:「宫里兄弟一个个都染了父亲的性子,成年后多出宫,这一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只有小九还留下来。」
「小九?」
「九皇弟因为排行第九,所以就被取名为『玖』,不过加了个玉字边。」四王爷笑地跟我解释。
「……还真是简单明了。」看来这一家子的人,好象有点欠缺取名哲学。
「其实九皇弟他大可出去闯的,他会留下来,部分是为了帮他五哥,也是不放心我体弱多病,真是难为他了。」
我的嘴巴开了又阖,最终只是咽下了一块糕点。假如四王爷刚刚在回答时有一时半刻的迟疑的话,我或许就会说了,说我怀疑九王爷,说他那日的可疑行径,但是看到四王爷的神情,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或许,那一切只是我多心了。
我只能这样想、这样祈祷着。
之后的日子里,皇帝陛下那阴沉得快杀人的眼光还是如影随形地跟着我,甚至一视同仁地跟着子夜──但是也没跟着多久。皇帝陛下很快地下了道圣旨,让子夜尽速迁进临时的东宫殿,并下旨重建永庆殿。效率之高,应变之快,教人不得不佩服地赞道皇帝陛下英明,但是个中原因只有少数人知晓,并且不足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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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於迁进永华殿──也就是临时的东宫殿一事,很多人都欢天喜地地忙碌起来,反倒是子夜这个正主儿,一直没提起劲过──这样的说法或许还嫌含蓄了点,事实上,子夜听旨时就满脸的不乐意,之後几天一直闷闷不乐。随著搬迁的时刻逼近,子夜的精神也越来越差。
我在一旁劝他:「我知道你讨厌人多的地方,但是你要学著适应。就算你觉得别人很猪头也没关系,反正你就一个个记下来,等以後再宰掉他们嘛!」这句话也不能振奋子夜的精神。
四王爷就在这时开了金口。
「我请陛下在东宫殿安个管太傅的位置吧!他一定会很乐意的。」
「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子夜就大叫著冲进四王爷怀里:「谢谢四皇叔!」
喂!我的个人意愿呢?怎麽没人先问过我的意见?我张了张嘴,但是话到口又吞了回去,因为子夜回过头来,满脸笑容地看著我。那笑容啊……真教人不忍扫了他的兴。拍了拍袍子,我站了起来。
「云月,你要去哪?」
……要叫管师傅!……真是。我无奈地想著,瞥了四王爷一眼,却不见他的脸上有任何异状。也对!他好歹是个王爷,却不介意跟我这个布衣同桌而食,想来对这种事不太在意。
「我要出去走走……」话一出口,子夜就以一种期待的表情看著我。没办法,我只好这麽接:「……你要一起去吗?」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听到实际的回答,我就知道结果是什麽了。
* * *
「云月,你走得有点快。」子夜拉了拉我的手,我这才回过神来。
「啊!我没注意到。」我放慢了步伐。
「听说走路会越走越快的人,都是急性子呢!」
「那倒是挺准的。」
「云月,我发现你很喜欢散步呢。」
「是啊!」我随意地点点头。
「可是你讨厌逛街。」
「讨厌。」肯定地回答。
「虽说是散步,但你又没在看风景,你在发呆吗?」
「大概吧!」
「你在发什麽呆?」
「我也不知道。」
跟著我走的路上,子夜除了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路上都笑咪咪的。我看著看著不禁有点纳闷[自由自在]。
子夜他,前一阵子好像还没这麽活泼的。这一阵子…该怎麽说…与其说他变得小孩心性重了,还不如说他的举动变得比较像他这年纪的小孩该有的。
「云月,你干嘛一直看我?」
没错!以前子夜是绝对不会这样问我话的,他只会暗自猜测我的举动有何意义,然後判断出这个意义是好是坏。
「没有,我只是想,你最近变得……比较有朝气了。」
「喔!是因为我练了武的关系吗?」子夜跑前几步,然後在我面前耍了几下拳脚。「云月,你看,我打得怎麽样?」
我顿了一下,想起菊儿跟我说了,他这一阵子都废寝忘食地练武。算了,小孩子都需要鼓励的。
「呃……看来…将来大有可为的样子。」我的眼睛飘啊飘。
「也就是现在还很不济事是吧!」很反常地,子夜还是很高兴地笑著,自顾自地耍拳。「没关系,反正时间长得很,我总有一天会赢过你。」
「赢过我做什麽?」
「保护你啊。」
我歪了下眉头。「子夜,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我自己就够强了。」或许我会需要别人的荷包,或是把别人当肉靶,但是我绝对不会需要别人的保护。
「可是你还不是中箭了。」子夜扁扁嘴。
那是帮你挡的。
我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吞回去。他已经为此闷闷不乐好久,我还是别太刺激他,免得他又缠著我增加练武时间。之前的指导就把我的耐心磨得差不多了,要不是怕贻误未来的天子,我一定会乱教一通,哪来那种修养跟他磨。由此可见,我不具备一个师傅应有的美德。
「你保护我,这话说颠倒了吧!」我假如需要你保护,那就不用混了,回家种田算了!
「你放心好了,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强很强,我会变成江湖上武艺最高的大侠,就算在千军万马之中也能潇洒地来去自如。到时候,自然能保护你啦!」子夜的两眼闪烁著光芒。
听到这里,我开始觉得有点大事不妙。
「……子夜,关於那些事,你是从哪听来的?」是谁?是谁不负责任随便乱说话?!
「我看小说啊!上面都有写的。」子夜看了我一眼,像是不好意思般地撇过了头。
「……云月,我将来想变得跟你一样。」
「……」
宛如青天霹雳般的一击。
我看著子夜,哑口无言,这绝对不是因为我太感动以致於说不出话来。
今天,假如是其他人这麽跟我说,我可能会说「好啊!」「加油啊!」这类的话,可是当子夜对我说出这话时,我的反应是立刻将我平时的思想举止,套用在子夜身上。
一个像我的皇帝,那会是怎麽样子的光景……
「把这人给我拖下去宰了!为什麽?因为我高兴!理由够充份了吧!」
「啊?黄河又泛滥了?有淹到皇宫吗?没有!没有你跟我说个屁!!」
「喂!某某大臣,我今天下旨抄你九族!为什麽?因为我最近缺钱用,你的钱就充公给我吧!」
「啐!怎麽每天上朝看到大家都穿得差不多,我腻了!明天起,统统给我脱光了上朝!!」
………………
在我的想像中,子夜即位不到一年,就被愤怒的乱民五马分尸了。
不行!我完全无法鼓励他!!实在太恐怖了!幸好发现得早,现在还来得及挽救。
「子夜,并不是像我一样,才叫强者。依靠武力的强只是众多方法之一,想要变强,方法多的是,你应该要挑你擅长的去做,懂吗?」
「那你的意思是,我对学武不擅长了?」子夜走著走著,笑容收了起来。
「也不是…你很有天资,比起大多数的人来说,算是非常好了。但是,你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我耸耸肩,底下的话不言自明。
「……你说的,我不是不懂。」子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只是,我已经不想再嚐到无能为力的感觉了。假如事情近在眼前,我就莫可奈何了,那远在边疆的土地或是人民,又要我如何治理呢?」
「……那是歪理。」我瞪了子夜一眼:「我教你学武,是要你保护你自己,不是要你治理边疆百姓。」
子夜笑开了。过了会,他牵住我的手:「云月,你会待在我身边吗?」
「我现在不就在你身边?」
「那你会待得很久很久吗?」
「所谓的很久很久是什麽意思?太抽象了。」
「久到我头发都白了,久到你老得都走不动了……」
「不会!」这小鬼,说什麽未老先衰的白痴话?!他都还没成人呢!就开始想自己老了的事,那以後成人了还得了,岂不天天在替自己的棺材打点?!
「……云月,你说话都不留点馀地的吗?」
「会啊!不过说实话的时候例外。」我调侃地说著,目光一转,嘴角边的微笑随即放下。
原来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我前些时候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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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夜里的匆匆一瞥,我一直没来这边瞧过。如今,在白昼下,眼前所见,真的只能用满目疮痍来形容。枯黑的木炭上只见些微剥落的红漆,原本平整的大块原木,龟裂开来。触目所及,除了黑色的物体,只剩遍布的灰烬,我已看不出我曾在这里居住的痕迹。
子夜以前老用水泼我,害得我睡觉的席子后来长霉斑;我要子夜默写四书五经到记起来,那一堆的纸稿全堆在桌脚的字篓里;还有每当我睡着前,总是习惯把床帐上的流苏编成辫子来代替数羊……那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但是房子却已经烧了[自由自在]。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到,我曾在这里落过脚,我曾把它当成『回家』的目的。
风一起,淡淡的焦臭味传来,还不时夹杂些人声。
「那些人是在整理,看看有什么烧剩下的东西,还有清掉烧坏的东西。」子夜看着我:「云月,你很难过吗?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吗?」
「……是啊」我原想矢口否认,可是开了口就变了样:「没错,我是很难过。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但是被烧了,不会再回来了。」
子夜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点点头。
「很贵吗?我看你好象很痛苦的样子。」
「……」我差点没跌倒。难不成我的形象就那么庸俗?!我是不能感伤吗?!!
「…你要烧了什么跟我说,我一定再给你弄一模一样的来!」
……我会难过,就代表失去的东西是拿不回来的,拿的回来的东西我干嘛难过?!算了!他还是小孩子……只是在替我担心罢了。
我摸了摸子夜的头。
「我看起来像身边会有很名贵的东西的人吗?!那种只能看不能用的东西,我大多送人了。」
「送人?!你会这么好心?!我还以为你就算不要了也只会拿去变卖。」
「……」再次提醒自己,他只是个心直口快的小鬼!「有些东西在懂得欣赏、或是用得着的人手中,所能发挥的价值,比卖得的价钱还要来得高的话,我就会送人。反正我又不缺钱。」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钱包,我怎么会缺钱呢?
「比如像?」
「比如像千里马应赠伯乐,好琴要赠知音人那般。」我转着眼睛:「…或是,漂亮的簪子,就要送给适合戴着的美人。」
子夜突地止了步。
「适合戴的……什么美人?!」
「我表妹。」我笑地道:「现在想来我真有先见之明,幸好我老早就把琉璃彩蝶簪花、金步摇、银丝白玉兰花坠托人交给她,不然这下还不全毁了。」那些个东西戴在天月身上一定是相映成晖吧!改明日我给她瞧瞧去。
「无缘无故,胡乱送女子簪花,你会坏人清白的!」子夜恶狠狠地看着我。
「谁说我无缘无故啦!她生日,我身为表哥,不送点东西怎行。」胡乱冤枉我,亏我还特地算准了时日,要人千里迢迢从京城这里送到北边的边关,就为了给她个惊喜。要不然我在老家时就直接送了,何必等到现在?!
「哼!」子夜撇过头去,一会却沉思了起来。「……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