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宁静没有维持多久,突听不远处的湖边传来“扑通”一声巨响,水花飞溅的声音,扑腾的声音……这湖畔比较偏僻,再加上今日盛宴,就连家丁下人都不会在此出现才对,难道是……
他心中一凛,飞身朝湖边掠去。
一个小小少年,身着小厮服色,正在湖水中扑腾沉浮,眼看就要沉下去了,连救命也无法喊出来。他心中一松,解开玉带,一个蜻蜓点水,已经掠到湖中,腰带笔直飞出犹如长蛇,将那少年卷住,轻轻一带,两人已到岸上。
那少年倒也没喝进多少水,只是心有余悸,小小的身躯蜷成一团,尤在瑟瑟发抖。一双黑嗔嗔的大眼,虽然惊怆,但仍然倔强、果敢。
独孤信心中一动,这眼眉,象极了那人。小时候自己因生性冷傲清高总受人欺负,那人总将自己护在身后时,那眼中便是这种神情。
他将身上锦袍脱下,向那小小少年走去,柔声道:“来,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不然会着凉的,乖……”那少年初时一脸戒备,但看过他那双含笑的眼睛后,心中的警惕一松,任他解开自己的衣襟将那湿透的衣服换了下来.
独孤信心中亦奇,这少年着的是小厮服色,约摸十二、三岁,生的粉雕玉琢的,虽然落水后一身狼狈,但眉目隐隐贵气天成,举止间有如王侯。自己为他换下湿衣时,那一脸的心安理得、理所当然,便好似生来就受惯了别人的服侍般。
他为他穿好锦袍,系上腰带,再细细地将他水湿的鬓发拂在一边。那少年一动不动,任他摆弄,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滴溜溜地盯着他,一眨也不眨。
他一笑,道:“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我脸上长出朵花来了么?我知道,你定是这府中的小公子,想趁乱溜出来玩。还是快快回去的好,别教家人担心。今日的事,我不和你家尊长提便是。”
那少年仍然盯着他,突道:“我认得你。你便是那力挫卫可孤、一招斩葛荣的独孤信,年方二十却威震八方,令敌闻风丧胆,”接着声音一抑几乎细不可闻,喃喃道“我原以为是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的粗汉,没想到竟……”脸上一红.
独孤信忍俊不禁,噗哧的笑了出来,接着他话道:“……没想到竟生的这般孱弱,不似你心中的英雄形象,是么?”随手将束发的金环取下,扔在一边,任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他顺手向后一拂,不以为意。
那小小少年的眼珠突然不会动了,定定地看着他,一会儿才如梦初醒,着恼道:“不许你这么笑,笑得我心里难受的紧,扑通扑通的,好象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以前从来没有过……师傅一直都夸我冷静深沉、少年老成的。”
独孤信越发笑不可遏,“哦?冷静深沉是么?老成是么?……”看着那少年气鼓鼓、胀的通红的小脸,戏谑之心突起,捧起那小脸,狠狠亲了一口,乐道:“如何?现在变成大苹果了……”
那少年本欲发怒,在他一吻之下竟然呆了,可爱的小鼻子忽煽呼煽的,不知是惊是怒,哪有他自己所说“冷静深沉、少年老成”的半点样子?
独孤信见他这样子,也不忍心再捉弄于他。温声道:“你快些回房去吧,喝些姜汤暖暖身子,小孩子的身体受了凉就很容易伤风的。”
那少年脸色才稍霁,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又挂上了一层严霜,“谁说我小?我已十四…不,十五了。我太祖皇帝十三岁从军,你也才十六岁就夺武状元,我……”
独孤信笑着打断他道:“不小不小。可是,做大人也得有做大人的规矩,该回去了,别让别人担心。”
那少年定定的望着他道:“那…我回去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你刚才救我时用的是的轻功吧,很是潇洒漂亮,可以教教我吗?”他眼中满是艳羡、渴求的神色。道是侯门深重,这小小孩子看来朋友也不多。独孤信心中一软,便道:“好,明日午时护城河、杨柳岸边,我教你。”
第十章
回到将军府,已是华灯初上。
独孤信身形闪动,偷偷回到自己房中。若是惊动了尔朱荣,势必少不得一番盘问。眼看四处无人,他将房门打开一线,迅速闪入房中,紧紧关上房门。
正待松一口气,歇上一歇,突然有个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他一惊,又放松下来,叹道:“小翠,今天不是什么都依了你吗,也没有什么公主看上我,你该放开了吧……”
身后那人却抱的更紧,道:“你对下人也能和颜悦色,不分彼此,为何对我就不能如此呢?有时我真想杀了那些使你露出笑容的人,只为了这笑容只属于我一个人……”
独孤信一震,轻轻挣脱他的怀抱,挂上一副世道的笑容:“将军果然是惯熟风月之人,这些堂口早教给末将一些,末将今日也不致落到这般田地……”
尔朱荣剑眉一皱,这才发现他衣衫不整,仅穿了件月白中衣,长发披散,斜着眼,眼波流转,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与那日在窗外窥得的神态不同,但都有说不出的魅惑、风情。他猛地推开独孤信,只觉得心口又狂跳不止,生怕一个不慎就会情不自禁地把他压在身下,肆意温存……
可是,现在如愿的眼中虽轻蔑,却还是有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这眼中空空洞洞视他如无物时会怎么样?一想到这里,尔朱荣便觉得透不过气。不能,不能造次,总有一天,如愿会明白的他的一片苦心,会心甘情愿的躺在他怀里。
回过神来,这才想到不对,又厉声问道:“你说你今日落到什么田地?你为何这般打扮,离开宴会后你到哪里去了?”
该来的还是躲不过,独孤信暗忖。将几缕垂在额前的长发往后一掠,随口应道,“今日偶遇一花魁,国色天香。如愿无比倾倒,散尽千金但求一刻温存。无奈,袋中空空,唯有将军所赐衣冠,可抵百金,换得片刻温存,金尽才被扫地出门……”这一番理由,听来理直气壮,尔朱荣也是此道中人,不会不信他这杜撰的理由吧?
暗自得意中,那人却骤然暴怒,将桌上杯盏都扫到地上,摔个粉碎。
独孤信暗叹一声,行若无事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碎片,喃喃道:“可惜了这雨过天青的官窑瓷器,下次将军要摔,末将去换个便宜的来……”
他收拾瓷片的手突然被抓住,锋利的瓷片划破了两个人的手。尔朱荣似乎没有任何感觉,只是紧紧抓住他的手道:“你为何如此对我?我的心事,你难道便一点也不知道?我做的这许多事情,你竟也不知是为了谁么?”
独孤信垂头默然不语,也不去看他负痛受伤般的表情。
“你不想知道今日你走后发生了什么事么?胡炎箪的洛都戍卫队突然冲了进来,说是要拿私通叛军的奸细……”尔朱荣故意语声一顿,眼神闪烁,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什么反应来。
“尔朱将军自然不会坐而待毙。前锋营不早已在宫墙外候命了么?
这个季节,天干物燥,宫人一个不小心,火烛无情,前锋营自然只有开进宫中救火,无可厚非……”他冷冷言道,面上依然神色不动。
尔朱荣手一颤,缓缓松开他的手,颤声道:“你居然知道了!你还知道了什么?是谁告诉你的?”表情突见狞恶。
独孤信见了他面上突现的腾腾杀气,心中也是一凛,脑中电光石火突然想通了这几个月来的前因后果,登时眼前一黑,如遭雷击。
他心下一片惨然,口中却淡淡道:“还需要什么人告诉我么?我现在才知道,已是迟了!为什么我放走了葛荣残部,却从未获罪,反而破格得升?太后敢动手,必是早有所准备。私通叛军,乃是诛九族的大罪,为何她等今日肯善罢甘休?那日破军后,明明粮草不足,气候日渐恶劣,即刻班师回朝才是正经,你为何又多耽半月?末将虽愚钝,却也明白将军所想,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吧!”
他转过身去,寻了笤帚,细细地将残余的碎瓷片打扫干净。
尔朱荣本以为他会大大地发作,谁知他平静如常,手里做着收拾的活计,神情也是一丝不苟。不禁心里忐忑,猜不透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如愿,你该明白,我这么做……”尔朱荣扳过他的身子便欲解释。
“将军送末将如此的功劳,末将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不明白将军一片苦心?只是如愿生性惫惰,野性难羁,恐怕要令将军失望了。”他神情冷冷清清,只是望向尔朱荣时眼光变得有如刀锋般锋利。
尔朱荣倒退一步,恨声道:“别人只对你伸伸手,你便感激涕零,为什么我为你做了这许多事,你却从来只有怨恨?你…,你可知道,为了你,我竟……”他终于闭口不言,冲上前抱住了独孤信的肩头,朝那苍白的嘴唇深深一吻。
后者只是茫然而淡漠的望着他,没有任何反应,行同陌路。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仿佛刚刚碰触的只是个美丽的雕像。
一腔火热终于冷却,他怅然长叹一声,轻声道:“如愿,我不会逼你,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我但求有朝一日,你能朝我的心看上一眼。”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独孤信缓缓松开紧握的掌心,一片碎瓷滑落地上,鲜血顺着手指蜿蜒滴落。肋下伤口一阵剧痛,咽喉中一甜,一口血喷在窗棂上,如梅花点点。
第十一章
已是午时时分,太阳恹恹地躲在云后,一丝风也没有。护城河边,杨柳荫下,一个华服的小小少年正在焦急地等待。他时而皱眉,时而跺脚,时而沉思,脸上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
突然,他捏着衣角的手一紧,眼中又是欢喜,又是生气,本想作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心中委实太过高兴,竟装不出来,一溜小跑朝来人奔了过去。
他一头扎进那人的怀里,正想发发脾气,怨他迟到,谁知这一扑猝不及防,竟将那人扑倒在地。他压在他的身上,眼前正对着一双幽深的眸子,眼波流动之间如天边变幻莫测的云,他一时看得呆了,已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身下的人苦笑道:“你先起来好么,要学功夫也不能一直这么赖在我身上吧!”一句话刚说完,便低声咳个不停。
那小小少年脸上一红,讪讪然起身,但方才那拥他在怀的奇异感觉却萦留心间,挥之不去。偷眼看他,幸好他未觉有异,仍在低声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