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平时瑞阳王自是不敢招惹,看他目光闪避行迹可疑,心念一动跟了上去:“近日宫外不安宁,怕惊扰了太医。还是我护送您前去吧!”
果然梅子晔双手乱摇,“王爷千金之子,不敢劳动,我只是随便出去散步而已!”
李士廷盯住他怀里的医匣,“那我这就禀明皇兄,另择侍卫如何?”一提起李士雷,那趾高气扬之人立时软了下来,总不能去哪都带着皇帝吧。
中秋那夜之后,沈寒林改在自己府中处理公务。本来御画院只是个侍笔的闲职,可他身为武英殿大学士,掌管了朝廷所有御制文集、典籍、属籍和世谱的定制。眼看年关将近,还要监修国史。一堆杂务铺天盖地而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此刻府中总管在外禀告:“外面来了两个讨债的人,不肯自报身份。一个说大人欠了他医书药材,另一个……非说咱们藏了他的人!”总管不由支支吾吾,沈寒林掷笔清朗一笑,心道正怕他不来,怎么还带了一个。
学士府正门大开,沈寒林亲自迎接出府,礼数周到。只是那两人看着他风仪清雅,便觉有气。李士廷更是脸色不豫,进得他府中四周张望。沈寒林沉着脸道:“王爷何时关心起下臣的内眷来了?”
三人走过中庭,梅子晔忽然站住,用力嗅了嗅:“这是什么?生肌散掺了白参、蜂蜜、灵胶……” 他睫毛甚长,斜挑起来瞥着沈寒林,忽然轻笑:“大人果然进补?”
沈寒林一个头有两个大,此人心性小气之极,看起来更不怎么可靠。连李士廷都不大敢跟他搭话,不知道皇帝谦谦君子如何看上的此人!
一墙之隔的侧院,王惜梦眼帘微阖靠在长椅上,阳光地里如同飞倦的白鸟。墨儿捧着一册“丹青赋”正读给他听。
清亮的声音飘过高墙,“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王惜梦想着那番美景,面露陶醉,轻轻应和道:“...遥吟俯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
字里行间深得音律之妙,仿佛高山流水,飞扬直下。“睢园绿竹,吾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吾执光照临川之笔!”琴音骤断,墨儿心惊抛下了书册。
四下寂然,只见王惜梦侧过头看着自己包在夹板纱布中的右手,小声喃喃说:“光照临川之笔...还要等多久啊?”他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右手却碰都碰不得,不免心焦。小侍女眼中酸涩悄悄转过了头。
这时总管引了老太医来换药,王惜梦实在是痛得怕了,畏缩着不肯伸手,眼睛巴巴地看着月门外,心想那人为何不来?
堂上沈寒林正陪着两位贵客,惦记着王惜梦不免心不在焉。
梅子晔却是捧着茶盏稳稳当当,一进府中就有股若隐若现的药味,何必再藏着掖着?正在微妙之时,隔壁忽然传来一声惨呼,沈寒林脸色巨变,顾不得二人拔脚就走。
踏进侧院,却见老太医满头大汗和墨儿扶着王惜梦,他一张脸惨白,左手痉挛地抓着毯子,已然痛晕了过去。
沈寒林微微一晃,这一幕真乃锥心之痛,痛得他无法呼吸。这灵鸟般的小小画师,这个痴心爱着自己傻傻的王惜梦,世上若有一线希望,救救他可好?!
沈寒林霍然转身,神色伤心至极。对着那一袭耀目红衣,他蓦地双膝跪地躬下身子,前额重重叩在青石地上。
二十
他这一跪,乃是抛却了世间一切荣华地位,种种悲情哀痛,又岂是言语所能描绘? 诸人心头似被雷电划过,相顾尽皆失色。
“云烟三绝、素手千变”,他掌中笔墨纵横天下, 见者无不倾心。但数不尽的尊崇爱慕,也不及他所爱之人的一抹欢颜。
众人从未如今日这般接近过他的真心,也从未如此刻这般动容。均觉沈寒林虽然屈身下拜,但君子真性情,俯仰天地而问心无愧,跪得高贵之极!
梅子晔第一个受不住,胸中热血上涌,跺脚道:“我应允你便是!自当竭尽全力!”亦长跪还礼,“请恕子晔先前无礼冒犯之处!”两人相扶起身。沈寒林神色黯然,默默从太医手中抱过了王惜梦。
众人簇拥着病人回到内室,诺大庭院中便只剩下李士廷一人,头顶松树亭亭华盖,呼吸间尽是一片出尘的松香。他面目萧索,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为何总要等到失去,才知道自己失去的究竟是什么?想要他的画、他的人,所以骗他、伤他,然而方才看到他脸色死白满面痛楚之时,却只想将他紧紧搂进怀里。可惜此时再想要他的心,已然迟了。
前路漫漫,孤灯长夜,等待他的又将是怎样的煎熬!
天光尚明,病室内无人敢出声。梅子晔衣色如火,眼眸光华流转,伸出一指轻轻抵在王惜梦的脉搏处。随手取过药盏一闻,立时竖起眉毛:“周太医!药中三味真火,病人体虚,如何承受?去了柴胡、生地,加鹿角霜、姜黄、骨碎补、莲芯……”
他一口气念了一长串药材,多为闻所未闻之物,胡子斑白的老太医头上冒汗,提笔记下。好在御医院什么稀奇古怪的药材都有,配齐药方倒也不难,当下命人前去抓药。
“沈大人,我有一独门古方‘千金散’,可医这碎骨之伤,只是药引颇为难得,而且医法颇有些疼痛!”果然沈寒林听见这“疼痛”二字,眉峰深锁。
然而床榻上一个微弱声音道:“无妨,愿求一试!”原来王惜梦已然转醒,口中应着大夫的话,双眼却看定了沈寒林,流露出无限的眷恋温情。只为你一人,想要好好地活下来,全心在你身旁。
沈寒林懂得他的意思,微微一笑,眼中不禁莹然湿润了。
梅子晔满意地颔首,又写了一张方子。老太医看到最后两味“穿心莲一两”、“蚀骨草半斤”,登时瞪圆眼睛,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憋不住道:“大、大人,那个……半斤蚀骨草是不是多了,服下半钱就会穿肠啊。”
梅太医抬起一双秀眼,发觉所有人闻言都死死盯着自己,薄怒之下提笔添了一行:“煎水十斤外敷!”接着冷冷道:“谁再罗嗦,不用吃药我也能叫他穿肠!”
正说着,他纤长的指间忽然寒芒一闪,绕出一把银刀来,三挑两挑,王惜梦伤处的绷带就分崩离析,手法精熟。梅子晔咬住刀柄,左手轻轻托住了伤处,仔细端详每处伤口。但见他全神贯注,眼波沉醉颇有销魂之意,指缝里却明晃晃地转着几枚金针。
房内的一干人,连同门边上的瑞阳王,都看得眼花缭乱,老太医更是战战兢兢地猛擦冷汗。唯有沈大学士,只沉静地专注于王惜梦一人。
暮色之中,沈寒林送两人出门,神情间的忧思已大为缓和。梅子晔难得正色道:“若是休养得当,他的右手不消数月自当恢复如常。只是这药引……需要大过鸽卵的东珠一枚,研成齑粉服用。”
“这个……”如此至宝只有皇宫才有,不知给皇帝进两幅画够不够?忽见那太医冲自己挤眼,原本郁郁不乐的瑞阳王健步跟了上来,着急道:“这有何难?我府中就有,这就叫人取来,速速给惜梦服了吧!”
沈寒林本能想拒了他,此人又在打什么主意?那太医却似正中下怀,两眼弯弯颇为欢喜:“如此甚好,王爷御赐珍藏,定能将那药性引发十分!”
三人正待作别,梅子晔远远看着热闹繁华之地,心意萌动,笑眯眯地道:“王爷,我久未归京城,想去坊间走走。若是陛下问起,且莫言明我的去向!” 他一脸的悠然神往,随口哼起了小曲:“举酒兮予怀,望美人兮天光!”
沈大学士和瑞阳王忽然神情古怪之极地盯着他。背后蓦地一个冷得杀死人的声音道:“梅子晔!告诉朕……你想看哪个美人天光啊?!”
皇帝满面煞气大步趋前,顾不得臣子一把将吓呆了的年轻太医扛上车辇。暗地里偷笑,幸好守株待兔,今夜可还长着呢!命人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二十一
冬日,初雪。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并不甚寒冷,“闲看青竹变琼枝”,反而透着恬淡的温存。
墨儿捧了煎好的药走进屋,烛光下一秀丽青年正捧着书卷,鬓发如墨,面容皎洁,虽然纤瘦如初,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公子,这药里已经偷偷掺了很多蜜糖,快点趁热喝了吧!要是梅太医发现,又要不得了!”王惜梦放下书,愁眉苦脸地对着药盏发呆,墨儿也是左右为难。
那个梅太医长得那么漂亮,行事却十分厉害,病人不肯吃药,那还了得?回想上次,太医淡色唇边勾起一抹醉人笑意,轻吐三个字:“给我灌!”两名随侍的医官当真捋袖子上前,吓得王惜梦端起苦药一饮而尽。
这时门帘开处带进一股寒风,谢天谢地,大人总算回府了。王惜梦一抬头,瞥见沈寒林身后还跟着一人,微笑登时僵在脸上。
来人身披黑色云纹斗篷,萧华清隽,目光深邃,正是他最不愿见到的李士廷。他心念闪动,难不成沈寒林还是要将他交给此人?!一念之下惶急毕露,忘记伤势一掌就向几案拍了下去!
沈寒林事隔许久仍然后怕,幸而及时架住了他的右手,但他那幅畏惧的样子还是让人难过。“惜梦,王爷今日,乃是来跟你告别的!”
听了他的话,王惜梦两眼才移到李士廷身上,刚好见他满面愧疚,讪讪转身走了出去。“告、告别?”
“李王爷自请调驻边关三年,督促协防,圣上恩准明日五更启程。他走之前,只求再见你一面。”沈寒林仔细看着他,“惜梦若是不愿,我这便命人送客!”
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么?王惜梦心潮起伏,也该学着忘记他了,不然日后如何在爱人身边自处。
李士廷的眼光比他记忆中温和,隐约有点失意。室内安静,惟有窗外落雪纷飞簌簌。“知道惜梦恨我,本不该来此打搅。你无辜受害,也是因我而起,不知怎么才能化解。”
王惜梦垂目不语,听他继续道:“我自觉无颜见你,思忖再三,唯有放逐天涯,两不相见,于是才请了这个差事!”李士廷顿了顿,“临别只有一件事想你知晓,我其实...真心爱你!”
王惜梦顿时吓了一跳,不觉摇头:“王爷莫要骗我,如今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再信了!”
“不用说你,起初我自己也不能相信。”瑞阳王惨然一笑,“从你说要决裂开始,直到你那次疼得晕倒,我才明白心中所想。惜梦,李廷先前不能领悟,辜负于你,如今对你一片至诚,可还有挽回的余地?”他这几句话说得温柔至极,神色伤痛落寞,强势之人竟放下了身段软语相求。
王惜梦呆呆看着他,左手不觉捏紧了胸前的衣襟。那些刻骨铭心的相思,浮光掠影,记忆中可曾有丝毫褪色?曾经盼着这一刻,盼得心都碎了,竟然等到此时才来!
瑞阳王见他犹豫不语,大着胆子上前握住他的手,将额头轻贴在他手背上,正好咯着眉角突起的那道伤疤,“我乃是...真心爱你,惜梦,难道你如此绝情,始终不肯原宥我么?”
两颗滚烫的水珠顺着他削瘦的手背淌了下去,王惜梦象被火烧着一样,猛然抽回了手,不能直视他的双眼。
伤处忽然疼了起来,王惜梦心中一颤,终于回复清明,低声道:“我原宥你!”
李士廷全身大震,几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狂喜之下声音都颤了:“真、真的么?!”
那素服画师看着他的眼神仿佛高山融雪,清澈见底:“自然是真的。”他停顿了片刻,神色转柔,“因为若不是王爷,惜梦也不能遇见真心所爱的那个人!”
多少次伤重剧痛之际,在那人怀抱中痉挛惨呼,一折腾就是一夜。然而每次黑暗血腥淡去,总能对上他怜悯的目光。和长兄的慈爱不同,他的眼光更深沉,也更悲伤。
王惜梦恍然觉得他的眼睛已然看见了所爱之人,而他不敢回应。
自己不过是个卑微的小画师,受人欺凌、忍饥挨饿,自李廷之后他不能相信任何人。直到那一晚,听了那人伤痛之极的肺腑之言,终于无法再忍。心之所至,他又怎能辜负了他?
瑞阳王站起来,脸色苍白走到门边,背后王惜梦轻声道:“李兄!路遥辛苦,请务必珍重。”
“哗啦”门帘又一响,这回是沈寒林疾步冲了进来。大学士鬓角眼睫上还沾着雪花,面颊冻得通红,官服全湿,竟然不知道在雪地里站了多久!
原来他棋行险着,看李士廷进屋又不免担惊受怕,直到此刻方才心安。他漆黑的眼里透出欣喜,神采飞扬,王惜梦将他拉得俯身下来,深深一个长吻,顿时点燃了热情如火。
两人相爱已深,终于再无隔阂。冬夜深寒,然而学士府一隅暖光摇曳,春意融融,灯火直至天明方熄。
尾声
京城四月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满城烟柳,聆画院今日请来了一位年轻的先生,众学生恭恭敬敬地听讲。那人二十岁不到,清秀绝伦,一身雪白的衣衫似被绿荫染成了淡青色。“邺水朱华,执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备,穷睇眄於中天,识盈虚之有数,画者必先悟心。”
他侃侃而言正讲得兴起,忽然望见门口多了一人,含笑听他讲课,神态温文如清风流水。
那先生面上微微一红,举高书卷挡在眼前,袖子滑落却见手肘内侧一点淡淡的红痕,这下更是连脖子都红透了。好好的上课那人又来捣什么乱?
武英殿大学士见他一边暗自着恼,一边还要一本正经地端着架子,不由忍俊不禁。王惜梦背转身子,心中早已融化成一池春水。
四月天蓝,和风扑面,他笑意舒展,能与那人长相厮守,此生已别无所求。
和暖的阳光射进寝宫,皇帝支起身子,恋恋不舍地凝望着身边的爱人。用海棠春睡不足以形容他艳丽的容色,肌肤莹白,两颊昏红,眼角兀自带着一道泪痕。
昨夜他终于提出要走,自己也如同前几次一样,为他摆酒送行。但这次梅子晔喝醉了,扯着身上鲜红的袍子栽倒在他怀里,媚眼如丝,竟然不知死活地诱惑他。
相爱以来李士雷十次有八次都是任他索求,不是不想要,而是爱得太深以至于不忍心。可昨夜梅子晔自己送上门来,又是临别在即,他便恣意地要了他一整夜。听他在怀中带着哭音呻吟啜泣,眼眸迷乱地半张着,肢体柔弱无力,抗拒挣扎却让他陷落得更深。
但天还是亮了,他仍旧不愿束缚了这双酷爱自由的翅膀。
日上竿头,梅太医猛然惊醒过来,禁不住呻吟一声,刚从锦被中探起身子,腰间一阵酸麻又跌了下去。“喂!我得走了!你要干什么?你、你你放开我,小雷!我..."下面的话就被堵住了。
祁连山,西海郡。茫茫草海绵延至雪山脚下,天色高旷。
一队兵士巡逻完毕,纵马向兵营奔来。当前的一骑神俊非凡,通身雪白,疾驰仿若流星闪电。到了军营大门,那骑手一勒缰绳,跃下马背,周围早已跪了一地,“王爷千岁!”
瑞阳王李士廷昂然一笑,面目英俊略带风霜之色,皮肤微黑,但是练达沉稳了许多。他举目向南,前几日命人送了大批的草药、压干的奇花异草、还有一对小小的火狸给那画师,恭祝他早日康复,不知这点心意能否博他一笑呢?
心中正在牵挂,兵营一角忽起了骚动,两个高大兵士拖着个俘虏来到他面前,“启禀殿下,抓到了甘州的探子!”
“你们才是探子,我是肃国人!”那少年被绳子缚了,急得大叫。满脸乌黑,衣衫破旧,不知怎的倔强眼神却让李士廷有似曾相识之感。他淡然一笑,俯身道:“是么?那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