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如歌————小杰

作者:小杰  录入:12-15

"这样是不是更成熟?"Kevin把帽子戴起来,帽檐儿压得很低,用手指捏住下巴,皱起眉头,用眼睛狠狠盯着小波。
"现在是装酷!"小波笑着。
Kevin却凝固在这一表情和姿态中。小波怎会知道,这表情和眼神,是完全不用装的。
飞机动了,把Kevin凝固的身体摇散。
仿佛冻结了三百年的冰山,在一瞬间瓦解。
Kevin忙把目光转向窗外。
起风了。北京冬日的天空格外的蓝。

第十二章
1
从机舱到卫星厅,从卫星厅到白云机场的大厅。
这条路Kevin走过多少回,今天却短得令人难以置信。感觉仅仅是一秒钟以前,他才把小波的书包从行李箱中取出来,交到小波手中。他想:我该说点什么呢?
这问题他只思考了一秒钟,机场的自动玻璃门却俨然就在不远处了。
门外天色渐暗,细雨如丝。正待走出玻璃门的人们,正纷纷竖起衣领,撑开雨伞。
只剩下十步,八步,五步。
眼看就要到门前了。
Kevin对自己说:不能走出这扇门去。
他知道一旦他走出去,就会一直跟小波到酒店,并像几天前那样,一直躲在酒店大堂的角落里,偷偷注视着一切。
大门就在眼前。
Kevin猛地停住脚步。他说:"波哥。。。"
一千句话,同时涌上心头。半句却都说不出。
"我。。。。。。去趟洗手间,你去么?"
小波点点头。
Kevin如释重负。仿佛临刑前的犯人,得到几分钟的缓期。
洗手间里并没有其他人。短暂而难得的清净。
仿佛整个世界被孙悟空用了定身法。机场大厅里的人们举手的举手,抬足的抬足,都被定在空气中一动不动,只有Kevin和小波在这魔咒之外。
魔咒之外仅存的两个人,却如行尸走肉,无声无息地完成着男人最熟悉的动作。
小便器很体贴地发出自动冲洗的声音,掩盖住一切难堪。然后是哗哗水声,从洗手池传出来。
定身法即将失效。缓期执行即将到期,Kevin却仍什么也没说!
一千句话仍堵在嗓子眼。
他想说:你BF会没事的!
他想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想说:你到了饭店就给我打个电话吧。
他想说: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就给我打电话。
他想说:我一会儿给你打电话吧。
。。。。。。
他想说:我以后能给你打电话么?
可Kevin默然呆站在原地,手上拿着帽子和大衣,使他看上去很像一根衣帽架。
小波把手放在自动吹风机下,奶白色的毛线衣,使小波的身材显得更瘦,脸色也更苍白,眉间的忧郁又似漫过堤岸的潮水。
小波却向着Kevin一笑。
那笑容如法官的宣判,令Kevin手足无措。
"给你!穿上吧!" Kevin一把递上手里的大衣。这动作令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说:"外面下雨呢。太冷了。你穿得又太少。"
挤在嗓子里的一千句话里,唯独没有这一句。
但话一出口,Kevin却明白,这才是他要说的话。
从机舱到机场大厅,从北京到广州,其实,他该说的,只有这一句。
"可这是你的制服。。。。。。"
小波用惊讶和诧异的眼光看小波。
"可它也是一件呢子大衣,很暖和的,穿上吧。"
Kevin把大衣再往前递上一点。
"那你怎么办?"小波迟疑着。
"我还有好几套,就挂在机场休息室里。"Kevin向着机场深处随手一指,"这件送给你了。你不用还给我。"
Kevin夸张地一笑,把目光转向自己的皮鞋,漆黑明亮。瞬间之后,他又抬起眼,目光不再尴尬,仿佛整个人如电脑般瞬间的重起。他用坦然而无所谓的声音配合道:"咳!公司发的破东西,不值多少钱。我这是借花献佛,没别的东西送你。"
小波点点头,接过大衣。
小波的眼睛很亮,亮得令Kevin不敢去细看。Kevin忙说:"穿上吧,外面冷。" 边说边接过小波手中的书包。
小波穿上大衣。Kevin帮他把衣领竖起来。衣领好高,一下子把小波的脸遮住了大半。
"好帅!"
Kevin却忙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
"走吧!"
Kevin闪身站在一侧。
"你呢?"小波却问。
"我突然。。。想上大的。"
Kevin用手指指马桶的隔间。他不知怎么竟然想起这个借口,难堪而猥琐。Kevin连忙用果断的语气说,"你走吧,不用等我了。我就送你到这里。反正要回机组报道了!"
小波的眼睛睁得很大。
Kevin不敢去识别和分析,小波的目光中包含了什么。
Kevin伸出手,说:"祝你走运!"
小波却展开双臂,一把把Kevin抱进怀里。
Kevin突然有点想哭。可他同时又想笑--这一幕难道不滑稽么?在白云机场的卫生间里,两个穿空勤制服的男人(一个穿着制服大衣,一个穿制服西装)抱在一起。
其实辛酸并非为了分别。
其实想笑也并非为了心酸。
分别是必然的。Kevin只是为自己找个理由。
小波离开洗手间之后,Kevin一直站在洗脸池边。他洗了两遍脸。有不少人出出进进,孙悟空的定身法失效之后,厕所便成了最热门的地方。
Kevin走出洗手间来。
天已经黑了。
仿佛在厕所里只待了一分钟,天就又白变黑了。又是一场魔法。
大厅里人来人往,大厅外车灯如流。
雨大了,夜更凉,夜色中的城市深不可测。

2
当出租车按小波讲的地址停车时,小波突然有点发蒙,因为车窗外正是那家他再熟悉不过的公寓酒店。所以他问:"师傅,就这里?"
司机用不屑的眼神回敬他的质疑,并用更加不屑的口气说:"在马路对面啦,这里不能调头,你从前面的地下通道走过去就好了!"
小波恍然大悟。
仅仅一街之隔。Rob从未远离。
Rob是个傻瓜。小波的世界里最大的傻瓜!
小波咬住嘴唇,抬起头。纷乱的雨丝,正穿过路灯的光晕。雨水顺着脸颊淌下,流进嘴角,却有点咸。
马路对面的酒店正灯火通明。
如果这马路中间没有拦着高高的护栏,小波会立刻冲过马路去。冬雨的街头,行人和车辆都很稀疏。谁又会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在街头驻足徘徊呢?
小波迈开步子,飞速走进地下通道。
地下通道很暗,散发着发霉的气味。这让小波突然想起芝加哥的地下室。那里也很昏暗,巴掌大的阳光,从头顶的小窗户里射入。
小波紧盯着通道对面透进的街灯,加快脚步。 那灯光不算明亮,却非常坚定地亮着,好似永远不会熄灭。Rob就在地道的另一侧,在几分钟的路程之外。在一间豪华的酒店房间之中,在广州繁华都市的半空中,忍受着孤独。
那便是独处太空,遥望地球的孤独。
就好像小波的鞋跟踩过水泥地面时发出的声音。 整条地道里唯一能听见的单调声音。 回音异常清晰,愈发显出它的孤独。
孤独如潮水般向小波袭来。
孤独来自地道对面酒店里那间漂浮于半空中的房间,来自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后灯火依稀的城市夜色。
孤独亦来自曼哈顿的高级公寓,来自中国城的古董店,来自飞往泰国的机舱,来自灯红酒绿的曼谷街头,来自蒸汽弥漫的桑拿房,来自这条空旷而漆黑的地下通道。。。。。。
这一切,便是Rob的孤独。是小波以前从未感到过的。然而此刻,当小波走过这条通道时,他却突然感受到了一切。
小波知道,就在几天前,Rob一定也从这里经过。小波能感受到Rob当时的感觉,一丝一毫都能感觉到。
可为何直到此刻才突然意识到?
为何这么多年来,小波只把Rob当成一座山,给自己依靠;却从未曾想到,Rob也曾依靠着自己?
原来,永恒竟是彼此的。Rob是小波的永恒,小波亦是Rob的永恒。
小波加快脚步,几乎是在奔跑了。
在一分钟前,当小波走下出租车时,他还在害怕,怕Rob对他发火,或对他冷漠。
此刻小波却什么也不怕了。他要站在Rob面前,做不了一座山,至少要做一把椅子。一把结实的椅子,有一幅结实的靠背,让Rob依靠。
从此后的每一秒,Rob都再也甭想把他轰走。
可以跟Rob吵,可以跟Rob冷战,也可以把东西摔碎,但,决不能再把Rob丢在街头,也决不让Rob把自己丢在街头。
就像Rob身体的一部分。可以出小毛病,可以暂时的不好好工作,可以让Rob觉得有些痛,但绝不离开Rob。
永不失去,直到世界的尽头。
Rob和小波,两个人一个世界。只有一个尽头。
那尽头将是很久很久以后。崂山道士不是说了,小波活到九十二,Rob活到九十九?
小波把手伸进书包,在最里面的夹层中,他摸到那块冰凉光滑的玉锁。
小波仰起脸,努力地微笑。他脸上仍有雨水在淌,流进嘴角,又咸又涩。但这是在地下通道里,雨水从何而来呢?
管它从何而来!眼看就要走到通道尽头了!小波眼前的光明正逐渐扩张。
然而就在此刻,光明中却突然落入几个人影。
小波还来不及看清那些人的脸,他们便蜂拥而至。
还有人从背后赶上来。
然后,是一阵散乱的脚步声,一连串的闷响,夹杂着几声沉闷的呻吟,微乎其微,发出声音的声带似乎已缩成一团。
突然有人说:"点解唔似张相上面个人?"
另一个说;"奇了,系机场门后面明明睇得清清楚楚。"
又一个说:"唔使理佢(他)了,可以交差就得啦,快D走啊!唔好忘记佢个(他的)袋啊!"
紧接着又是一阵低沉的闷响,其中夹杂着低声的谩骂:
"想死啊!"
"要钱唔要命!"
。。。。。。
不知多久之后。
小波坐在潮湿冰冷的墙角。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从这狭小的缝隙中,他能看到微弱的光,从很远的地方透进来。
并不太疼。只是麻木,一种浸泡在滚烫辣油中的麻木。似乎全身的所有器官都离自己远去,唯有意识却异常清晰。
小波知道自己正坐在地下通道里,知道他要到通道的另一侧,他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也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小波知道自己很幸运,伤得并不重,浑身上下其实找不出非常疼痛的地方。他想再休息片刻,他就能站起来,走出这地道去。
小波更庆幸,书包带还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因为书包里有一条玉制的项链,是无论如何不能丢的。他却不知道,他手里只有一条书包带,而书包却早已不知去向了。
小波想笑一笑。可有点困难,原来是嘴角被什么东西粘住了。
小波使了使劲儿,终于把嘴张开。他用舌尖儿添添干涩的唇。
唇其实并不干,那上面还有没完全干透的液体,有点儿腥气。
小波吞下一口口水。浑身上下所有的器官正渐渐的恢复知觉。小波这才觉出疼来。钻心的疼,有点儿难以忍受。
但疼痛并非坏事。它让小波知道自己的胳膊和腿都在哪里,一样都没少;小波以前打球摔断过骨头,那情况比这会儿糟糕多了。他想他最多再缓个十来分钟,大概就能站起来,走出这地道去。
又过了许久,疼痛已渐轻了。他轻轻动了动四肢,没什么问题。他知道他可以站起来了。
可他没急着往起站。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让他随地而作,随便地休息片刻。
所以小波长出了一口气,又把眼睛闭上了。
眼前的一线光明随即消失了,余温却仍停留在眼皮上。
仿如月光的温存。

浅浅的月光,正悄然撒进北京那套复式的公寓。
小波正渐渐地进入梦乡。可小波仍能感觉到,Rob正悄然地走到床边,用最轻柔的动作,帮他压好被角。
Rob摇摇头,仿佛在说:又缩到床边儿,像只胆小的兔子,小心我穿上大头皮鞋,把你一脚踢下床去。
Rob却没穿大头皮鞋。他正光着脚,站在光滑的木地板上,不敢弄出一点点声音来。
Rob轻轻在床头蹲下来,借着月光,凝视小波安睡的脸。
Rob痴痴地看着,那月光下的,便是他的生命。
比生命还要长久。

3
二零零四年一月十一号晚上九点,广州,下着雨的夜。
小波坐在阴暗的地下通道里,头依着墙壁睡着,胸腹如海浪般缓缓地起伏着。
他嘴唇儿上有凝固的血迹,嘴角儿却戴着笑。那笑意里正洋溢着春天的温暖。他也许正梦着什么非常幸福的事情。
就在地道的另一侧,距离出口十米不到的高楼上,在某一间房间里,Rob却突然从梦中醒来。
他已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也不清楚此时是几时几刻,他只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又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寒冷冬夜罢了。
不知夜有多深,四周一片漆黑。睡意却淡了。一阵失落,如潮水般将Rob包围。
Rob翻身趴在床上,被角儿在唇边散发着温柔的气息。
Lydia的话又在Rob耳边回荡:
"请你别自以为是了。你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你如果是个男人,就自己去跟他说。"
Rob的心脏突然无缘无故地痛起来。
越来越痛。
Rob很想打个电话到北京去。
趁着雨夜,趁着一片漆黑,趁着这股子无缘无故的心痛。
只要小波给他一个台阶儿,就一个台阶儿,他就会对小波说:亲爱的宝贝,我爱你,我永远都不能离开你。
或者,还要什么台阶儿呢?Rob和小波之间,又有谁赢谁输?
这想法让Rob吃了一惊。多少年了,他一直在斗争着,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争强好胜才能生存得更好。
但小波呢?小波便是镜子里的Rob,只能随他哭,随他笑。
为何此刻才突然想到?Rob的脊背上突然有了汗意。
这汗意令Rob不敢去碰床头的电话机。
夜太黑,窗外雨正大。北京的冬夜是否更加寒冷?
Rob还有点担心,担心电话铃声响了许久却没人接,担心电话留言机会冷不防响起来。那里面应该还保留着小波的声音:

"这里是Robert和小波的家,我们不在,请您留言!"
Rob把头深深埋进被子里,闭上眼。
没过多久,Rob已然回到北京温暖的家中,他正趴在客厅那柔软的沙发上。电视在不远处闪着蓝光,遥控器不知到哪里去了。
Rob睡的很安稳也很踏实,因为他的小波,就在那扇门里面,在卧室的大床上,沉沉地睡着。他刚刚还去偷看过,小波正蜷缩在床边,嘴角带着一丝微笑。Rob知道,小波正在做着一个幸福的梦。那梦里也一定有Rob。

尾声
2004年一月十二号,是个晴朗的早晨。
山东济南的一套公房里,小保姆小跑着来到饭厅,对正在吃早饭的中年夫妇说:
"奶奶说话啦!奶奶刚才突然说了一句话!"
丈夫放下手里的报纸,老婆干脆站起来,惊讶地问:"什么?我妈说话了?"
话音未落,她拔脚往屋里走,边走边说:"说啥了?"
小保姆跟着往屋里跑,边跑边学:"俺刚把窗帘拉开,就听见她在俺背后说:‘俺孙子娶媳妇了!' 吓了我一跳!"
夫妇俩人转眼已经在屋里。老婆蹲下身,凑近床上躺的老太太,激动地问:"妈,你说啥?"
这可是一件大事儿,要知道老太太今年一百零一了。十一年前就没下过床,六年前就不能说话了。
老太太却一声不吭,也不理自己的女儿,只一个劲儿抿着嘴儿自顾自地乐,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全文完

小杰, 2006年1月15日星期日于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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